卡拉·沃克的焦虑:种族、性别、身份和美国当代艺术场域

2017-11-22 07:39冯白帆
画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沃克卡拉场域

冯白帆

卡拉·沃克的焦虑:种族、性别、身份和美国当代艺术场域

冯白帆

《无底洞》 卡拉·沃克 油画棒、墨汁、纸面拼贴、亚麻布 548.6cm×228.6cm 2017年

今年9月7日至10月4日,美国著名的黑人女性艺术家卡拉·沃克(Kara Walker,1969-)在位于纽约切尔西区(Chelsea, New York)的西格玛·詹金斯画廊(Sikkema Jenkins & Co.)举办了一场个人展览。这场展览给2017年年末的美国当代艺术圈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早在展览筹备期间,卡拉·沃克就做出了一些不符合行业惯例的行为。首先,主办方西格玛·詹金斯画廊和艺术家本人均迟迟没有对展览提出任何明确的主题。所以直到9月7日展览开幕当天,西方大部分媒体也只能用卡拉·沃克“2017·秋季重要作品展”(2017 Important Painting Show of the Fall Art Show Viewing Season)为标题对这次展览进行报道。其次,卡拉·沃克一直没有向画廊提供展览说明。她的助手艾莉森·卡尔霍恩(Alison Calhoun)在接受《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的电话访谈时曾向媒体透露:“几个月以来,画廊一直试图让沃克女士提供一些原始材料,以便在展览前向媒体刊发新闻通稿。但是她一直忙于创作而无暇写作,也没办法接电话。”[1]这让画廊在进行展览预热和媒体沟通时陷入了非常被动的境地。

直到8月12日,美国弗吉尼亚州(Virginia)的夏洛茨维尔市(Charlottesville)爆发了严重的种族冲突,美国总统特朗普做出了“其中一方是很糟糕,但另一方也很暴力”的右倾化回应之后,卡拉·沃克才终于坐下来,向画廊合伙人斯科特·布里斯科(Scott Briscoe)阐述了自己的展览声明。由于时间紧迫,所以画廊原封不动地刊发了这份声明[2]。然而,这份艺术家声明却比特朗普的言论更加让公众感到费解。她在声明中表示:“我知道大家都希望我发表言论。坦白地说,我累了,厌倦了挺身而出,厌倦了被人利用,厌倦了‘发出声音’,更厌倦了当一个‘模范典型’。”[3]正当人们对这个表态议论不休的时候,更为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在声明的末尾,卡拉·沃克试图避开争议,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向作品。但公众在一幅作品中发现了更加让人吃惊的画面:在名为《屠杀无辜者》(Slaughter of the Innocents)的作品中,竟然出现了一组黑人对白人施暴的图像。这种反常规的图像几乎立即变成了特朗普言论的视觉注解。在夏洛茨维尔事件的阴影下,卡拉·沃克的一切辩解都显得十分苍白。“由于她过去对美国黑人的关注,任何对那段受压迫的历史的怀疑都会招致人们的怨恨……人们对卡拉·沃克所有的期望都落空了。”[4]至此,这场展览已经成为卡拉·沃克艺术生涯中所遇到的最大危机。

当代艺术家有时确实会制造一些噱头来吸引媒体的关注,或者会用某种以退为进的措辞进行自我阐释,但这次显然不属于上述两种状况。在美国的当代艺术的话语体系中,这份声明连同作品一起传达出了一个非常“政治不正确”的信息。如果换成别的艺术家,这种做法可能并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但20多年来,卡拉·沃克始终被视为欧美当代艺术领域中女性主义和种族人权运动的代言人。因此,无论从市场的角度还是从个人身份的角度,卡拉·沃克的种种行为都非常地不合时宜,甚至会危害到她和她的艺术赖以生存的全部根基。

从履历上看,卡拉·沃克并不是一位缺乏展览和宣传经验的艺术家。相反,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她在全球范围内已经举行过近50场个展,参与过40多场群展和联展,参与的艺术项目也多得无法统计。旧金山现代美术馆(1997年)、维也纳国家歌剧院(1998年)、东京塔卡石井画廊(2001年)、德国汉诺威的艺术中心(2002年)、泰特美术馆(2004年)、美国大都会美术馆(2006年)和惠特尼美术馆(2007年)等许多全球知名的艺术机构都曾展出并收藏过她的作品。她在国际拍卖市场上的价格也一直处于高位。

如此资深的行业履历和这次展览中的种种失常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明显,夏洛茨维尔事件的发生和公众的愤怒已经让整场展览彻底偏离了卡拉·沃克原有的意图。如果我们能把这些偶然性社会事件暂时放在一边就能发现,卡拉·沃克的作品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存在问题了,只不过出问题的并不是艺术家某次错误的表态或者作者还没来得及阐释的图像。真正让她感到“疲惫”的是她自己20年来大量重复制作的作品;是她过于顺利的职业生涯和过早成名之后,其作品和身份的固化给她的创造力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如果我们将这次展览中展出的23幅新作品与以往的作品进行比较就会发现,从1995年至今,整整22年间,卡拉·沃克的作品几乎毫无变化。就拿这次争议最大的那幅《屠杀无辜者》来说,除了作品描述的故事内容稍有变化之外,这幅作品与她1995年的成名作《逝去》(Gone)在形式语言和创作模式等方面几乎完全雷同。虽然从履历上看,卡拉·沃克相当地成功。但她赖以成名的代价是种族、性别、身份和美国当代艺术的产业规则将她固化在了某个非常狭隘的领域。这种固化是社会场域在微观环境中对个体艺术家长期影响的结果。仅就卡拉·沃克而言,它既提供了艺术家成长和成功的有利条件,同时也在特定的时期变成了带有负面意义的制约性因素。至少在这个案例中,正面效应和负面效果基本上是由同样的社会因素造成的,所不同的只有发生效力的时间和艺术家本人所处的不同的创作状态。

这些因素自然是多方面的,我们不妨暂且笼统地将它们分成三个层次,其中诸如性别、出生地、家庭环境等不可更改的客观因素实际上占据着首要的、绝对性的支配地位。2007年《纽约时报》艺术专栏的批评家霍兰德·科特尔(Holland Cotter)在描述卡拉·沃克早年生涯的时候写道:“(她)早年生涯的所有经历都注定了她要完成这个目标。”[5]这位出生于1969年,成长于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斯托克顿(Stockton)城市的边缘地区的艺术家至少从其父辈开始,就一直热衷于参与各类黑人人权运动。在她童年时期,“黑人权利”(Black Power)运动的怒气尚未消散。除了日常生活,她所接触到的大部分事务都与种族和人权相关。这是卡拉·沃克出生之后就置身其中的社会历史情境,也是她无法选择的情境。尽管完全出于偶然,但这种社会情境为她个体身份的确立和以后艺术的走向设定了无法更改的基本方向。

《前途光明》 卡拉·沃克油画棒、墨汁、纸面拼贴、亚麻布121.9cm×106.7 cm 2017年

除此之外,她的家庭情况实际上也带有类似的规定性质并对她今后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她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黑人家庭中,父亲拉里·沃克(Larry Walker)是一位画家兼大学教授,而她的母亲格温多林·沃克(Gwendolyn Walker)则是一位服装设计师兼裁缝。卡拉·沃克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几乎完全承袭自她的父母。她在一次访谈中回忆道:“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在工作室或者车库里看父亲画画……还不到3岁,我就下定决心成为父亲那样的画家。”[6]毫无疑问,她最早的绘画启蒙是在家庭中完成的;其中,绘画技巧的部分以及她惯用的“裁纸”方法几乎与其父母的职业形成了一一对应的直接关联。

对卡拉·沃克艺术生涯造成影响的第二类社会因素带有很大程度的偶然性,但这些因素对她自我认知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那些强制性的社会因素。比如13岁那年,他的父亲谋到一份了乔治亚州立大学(Georgia State University)的教职,随后他们便举家迁往了亚特兰大城(Atlanta)。在那里,作为一名黑人女性,卡拉·沃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份和性别带给她的精神压力[7],并且这种压力一直伴随着卡拉·沃克的青少年时期。“和加利福尼亚宽松的多文化环境不同,斯通山(Stone Mountain)仍有三K党集会。”据她自己回忆,直到她升入高中之后,她“仍被人叫作‘黑鬼’(Nigger),被人们看成是猴子,被人称作‘北方佬’(Yankee)。”[8]这是她自我身份认知过程中最早、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关键性因素。

1988年,卡拉·沃克进入亚特兰大艺术学院(Atlanta College of Art)开始学习绘画。我们可以把这段时期看作是她自我身份认知逐渐清晰,并最终形成的阶段。因为在亚特兰大艺术学院就读期间,高中时期因肤色和性别所造成的压力并未消散。所以从这时起,她开始尝试通过作品来表达这种来自于身份认知所带来的不安。只不过在进行创作时,她发现自己即便只是“在作品中强调自己的种族身份也会感到不安和恐惧”[9]。1991年,在获得了学士学位之后。卡拉·沃克被罗德岛设计学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录取并在那里继续自己在艺术方面的探索。1994年,她获得了罗德岛设计学院颁发的硕士学位(MFA)。

卡拉·沃克本人很少提及自己罗德岛时期的经历。从目前的已知的材料来看,这段时期应该是她艺术语言形成的关键时期。在罗德岛读书期间,卡拉·沃克似乎终于找到了通过艺术语言来表达自己有关种族、性别和身份忧虑的方法;同时,其作品的风格特征和形式语言也逐渐趋于成熟。从这个时期开始,无论是种族、性别、家庭背景等那些无法改变的客观因素,还是青少年时期对她身份认知造成过重大影响的偶然性事件,它们都已经不再是困扰她的某种压力。相反,她似乎开始接受并直接面对自己在社会场域中的身份问题,开始将自己的肤色、性别、经历等一切消极因素转化成某种支撑自己艺术语言的养分。换句话说,这时卡拉·沃克的自我身份认知和艺术语言之间形成了某种短期内较为平衡的态势。

就在她从罗德岛设计学院毕业的第二年(1995年),她以一件尺幅巨大的抽象裁纸拼贴壁画作品《逝去》(Gone)参加了纽约绘画中心(The Drawing Center)的一场展览[10]。这是她首次在当代艺术领域引起广泛关注,也是她艺术生涯的起点。在这件作品中,她“从历史教科书中选取了当时被广泛地运用于上流社会的人物剪影图像”[11]。通过这种方式,她不仅用“纸质剪影”轮廓化地桥接了南北战争前美国南方的民间图像,同时也建构起了自己作品独特的历史叙事方式。

上·《屠杀无辜者》(Slaughter of the Innocents) 布面裁纸558.8cm×200.7cm 2017年

下·《逝去》(Gone) 布面裁纸 1524cm×396.2cm 1994年

维多利亚时代的唯美风格与画面中直白大胆的性和暴力元素构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大量带有超现实隐喻色彩的符号和简单的黑白两色构成了她极具辨识度的形式特征。不仅如此,卡拉·沃克一股脑地将非洲裔美国女性特有的身份、性别、暴力等问题通过画面直接抛给了观众。噩梦般的幻象混杂着电影场景般的视觉效果,毫不留情地撕破了美国人对南方文化的浪漫主义想象,赤裸裸地呈现了种植园奴隶主令人羞耻的生活和黑奴们的绝望。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卡拉·沃克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件作品。从艺术本体的角度来说,它奠定了艺术家作品的基本呈现模式,即南北战争前的视觉符号、超现实主义的幻象和以美国黑人历史为核心的叙事内核。从社会场域的角度来看,卡拉·沃克直到此时才彻底平衡了自我身份认知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这种由艺术家独特的身份和美国向来以“政治正确”为导向的文化场域共同建构的平衡关系总共持续了22年,2017年年底,这种关系彻底地终结了。

从表面上看,整个事件似乎只是卡拉·沃克一系列错误决策的最终结果,但实际上它颠覆了人们在常识层面的一个误区:人们通常会认为,某位艺术家的风格倾向越具有辨识度,精神趋向越明确,艺术家本人的身份属性越清晰,那么他/她在市场流通领域中就越具有竞争力,其作品的价值和价格往往也会因为这种明确性而略高于其他艺术家。但对于艺术家来说,这种被艺术场域固化而来的明确性,其长远影响却并不见得都是正面的。尤其是在面对当代艺术市场这个复杂适应性系统(Complex Adaptive System)的时候,这种明确性甚至会变成某种桎梏,从而引发艺术家本人对自己作品和身份定位的深层焦虑。如果想要突破这种由身份和社会场域所带来的束缚,艺术家面临的考验将会是全方位的,最终的决定性因素是他/她是否具有更高维度的艺术创造力。

注释:

[1]Blake Gopnik: Kara Walker, “Tired of Standing Up”, Promises Art, Not Answers,The New York Times, AGU.16, 2017.

[2]同上.

[3]见西格玛·詹金斯画廊新闻通稿,《艺术家声明》(Artist’s Statement)。

[4]Blake Gopnik: Kara Walker, “Tired of Standing Up”, Promises Art, Not Answers,The New York Times,AGU.16,2017.

[5]Holland Cotter: Black and White, but Never Simple. The New York Times, OCT.12, 2007.

[6] Wilson, Flo: “On Walls and the Walkers”, The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African American Art 20.3: 17-19.

[7]Kara Walker American Artist, The Art Story Foundation, Retrieved April 20, 2017.

[8]Hilton Als: The Shadow Act, New Yorker, October 8, 2007.

[9]“The Art of Kara Walker”, Walker Art Center,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March 8, 2012. Retrieved March 13, 2012.

[10]这件作品的完整名称是《逝去:在黑人少女蒙眬的大腿和心灵间发生的内战罗曼史》(Gone:An Historical Romance of Civil War as it Occurred Between the Dusky Thighs of a Young Negress and Her Heart),墙面抽象裁纸,396.2cm×1524cm,1994年,纽约绘画中心,西格玛·詹金斯画廊收藏。

[11]Looking at 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cluding the Shocking Parts,Retrieved March 25, 2012.

《Spooks》 卡拉·沃克 油画棒、墨汁,纸面拼贴、亚麻布 228.6 x 182.9 cm 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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