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隋红升
莫里森《慈悲》对西方传统女性气质的伦理反思
文/隋红升
凡是读过莫里森的小说《慈悲》(A Mercy, 2008)的读者,都会被该作女主人公弗洛伦斯(Florens)的曲折成长经历所吸引,既为其开始阶段自我的丧失感到遗憾,也为其后来的独立和坚强感到欣慰。在评论界,主人公的这一曲折成长历程也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已经发表的多篇论文直接或间接、或多或少地触及主人公的成长问题,主要从女性主义(包括生态女性主义、黑人女性主义)、女性主体性、女性自我身份建构、创伤记忆、母爱(包括母爱缺失、母女关系和母爱的误读)、伦理(包括生存伦理、伦理选择和伦理意识)、心理成长、身体政治、精神分析等多个层面,对主人公自我的丧失与主体身份的建构展开研究。可以看出,已有的文献更多地聚焦于造成女主人公弗洛伦斯成长困境的内在主观因素,但对形构主人公思想和行为的外在社会和文化因素重视不足。
研究发现,作为一种重要的性别伦理身份,西方传统女性气质在弗洛伦斯的成长困境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导致弗洛伦斯自我主体意识迷失的重要社会文化因素,其所蕴含的性别气质、性别规范和性别角色观念与弗洛伦斯的实际生存境遇发生了严重的错位,为她之后的幻灭和一系列身心创痛埋下了种子,而破除该女性气质神话的迷雾、重构自我主体意识则是弗洛伦斯走出成长困境的关键环节,同时也构成了该作的主体叙事结构。经过一系列仪式性的痛苦磨砺,弗洛伦斯终于摆脱了该女性气质神话的桎梏,变得勇敢与坚强起来,实现了涅槃后的重生。小说一方面通过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对这一成长历程进行了写实性的再现,另一方面还通过“鞋子”这一中心意象(charged image)对这一历程进行了隐喻性和反讽式书写,两者一虚一实,对西方传统女性气质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根据学术界对女性气质这一文化命题和学术概念的定义,女性气质蕴含着怯懦、柔弱、被动、具有依赖性、缺乏独立性、多愁善感、易受伤害等性别特性。经过漫长的历史积淀和文化建构,女性的体貌、服饰穿着、言谈举止、劳动职业、生活空间等都有相应的规范、原则和标准,都可以成为女性身份的标识。在很多时候,如果女性个体不能很好地履行这些行为规范或没有达到这些规范的要求,就会被认为不是真正的女人,或不具备女性气质,会遭到社会和他人的否定和排斥。在这种情况下,对传统女性气质这种性别伦理身份的认同与遵从就成了多数女性的无奈之举。从该作女主人公弗洛伦斯在思想意识、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等方面的诸多表现我们可以看出,弗洛伦斯从小就已经几乎完全认同和内化了这些女性气质的性别规范。
首先,弗洛伦斯对女性气质的认同与自我的迷失通过其对“鞋子”(shoes),尤其高跟鞋的迷恋得到一定程度的展现。在该作中,鞋子(shoes)是一个中心意象,贯穿小说始终。鞋子这一叙事功能及其象征意义在小说一开始就得到凸显。鞋子是人们日常生活之所必需,希望有鞋子穿本也无可厚非。然而在弗洛伦斯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黑人奴隶有双鞋子穿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与这一现实条件相悖的是,弗洛伦斯对鞋子表现出过度的热衷,不仅平时渴望有双鞋子,甚至在炎热的天气里也保持着这种渴望。可见,鞋子除了其实际功用外,同时还担负着更多的符号功能和象征意义。对于缺乏爱与安全感的弗洛伦斯而言,鞋子象征着一种保护,一种依赖,对鞋子的无比热衷体现了这种心理投射,这一点与她后来对铁匠的依赖思想和行为是一致的。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伦斯对高跟鞋表现出尤为特殊的偏好,而高跟鞋则是女性气质的一种典型符号,是形塑女性气质的一种典型服饰,也是女性气质在“穿着打扮”方面的具体表现,对高跟鞋的偏好凸显了弗洛伦斯对女性气质规范的认同与遵从。
其次,弗洛伦斯对女性气质的认同与自我的迷失还通过她的内心独白予以写实性再现。在小说中,她对铁匠的爱不能说不深,但这是一种缺乏自我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爱,对铁匠的痴迷让她到了严重丧失自我的程度。爱情的确让弗洛伦斯感觉如获新生,但也暗示了弗洛伦斯自我和主体意识的阙如状态。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弗洛伦斯把自己的这种痴迷之情投射到铁匠身上,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在其心中同样有着至高无上的位置。实际上,铁匠对她的情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深,更缺乏对她应有的尊重。他在弗洛伦斯的主人那里干活期间,虽然与弗洛伦斯有过疯狂的情爱生活,但他干完活后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弗洛伦斯在他家居留期间,他因为认为后者虐待他收养的小男孩而毫不留情地将她赶走,让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这些细节都说明弗洛伦斯高估了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可见,对铁匠的痴迷让她丧失了自我和主体判断。
同时,在弗洛伦斯对铁匠心醉神迷之爱的背后是一种对男人的依赖性。这种对男人的依赖性是传统女性气质的一个典型特征,不利于女性自我意识和主体身份的建构。弗洛伦斯一厢情愿地把铁匠当成她的真命天子,当成她的“保护神”,这也在夸大男性英雄神话的同时无形中把自己当成了亟待拯救的弱者。但事实上,铁匠自己反而并不相信男性神话,没有以女性的拯救者自居,他也更不想看到弗洛伦斯因为对他的爱恋和痴迷而丧失自我。
另外,弗洛伦斯在对铁匠的独白中还体现出她甘愿放弃自由、让别人成为自己主宰的倾向,这就等于她甘愿让自己处于被主宰、被安排的地位,这既是一种惰性,也是对传统女性气质神话的一种盲目认同与遵从。这种自我主体性的迷失也为她之后的幻灭和一系列的创痛埋下了种子。
正如西方男性气质规范不适合美国黑人男性一样,西方女性气质规范也不适合美国黑人女性,尤其不适合像弗洛伦斯这样有着奴隶身份的黑人女性。弗洛伦斯的奴隶身份让其所认同的女性气质规范与其实际生活境遇之间存在着严重的错位,这种错位也是导致其成长困境和人生挫败的重要原因。在这一部分中,“鞋子”这一中心意象继续担负着重要的叙事功能,而弗洛伦斯爱情之旅的失败也标志着其所认同的西方传统女性气质神话的彻底幻灭。如果说之前叙述中弗洛伦斯对鞋子,尤其高跟鞋的偏爱隐喻性地表达了她对西方传统女性气质这一伦理身份的认同与遵从的话,在这一部分的叙述中,鞋子这一中心意象还被赋予了一层反讽的意味。
一方面,弗洛伦斯对高跟鞋的偏爱以及其他方面所展现的女性气质不但没有得到他人和社会的认可和赞赏,反而让她陷入危险的境地。在小说中,弗洛伦斯的母亲对女儿身体的发育以及她在高跟鞋方面表现出来的痴迷尤其感到焦虑。因为弗洛伦斯胸部的迅速发育已经引起很多男人的注意,而她喜欢穿高跟鞋的行为更突显了她的女性气质,让她更加引起周围的男性,尤其奴隶主的色欲,很容易使其成为奴隶主和白人监工们泄欲的对象,从而重复她母亲的悲惨命运。这也是她的母亲不愿看到的,也是她甘愿背负骂名和女儿的误解而卖女为奴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弗洛伦斯总想有鞋子穿的愿望每每落空,这也进一步增加了这一中心意象的反讽效果。在她离开母亲、被送往雅各农场做奴隶的途中,她的木鞋连同她的外套就被一个女人骗走。在铁匠家中逗留期间,她所穿的靴子又被对她心怀嫉恨的小男孩偷走,因此她不得不赤着脚走回到女主人家。这也深刻地揭示了弗洛伦斯内心中总是渴望得到保护的这一心理与残酷现实之间存在的严重错位。
小说在这方面的叙事有一种隔空对话之感。深受女性气质神话影响的弗洛伦斯一直在寻求保护,而她的母亲则一再强调 “没有保护”。这种类似幕后音的重复是黑人女性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也是她对女儿一味寻求保护的心理提出的警示,同时也侧面揭示了传统女性气质神话对黑人女性的不合时宜。在她看来,黑人女性不能指望他人会保护她们,她们只能坚强起来,自己保护自己。也就是说,她们只能让自己的思想和行为适应她们的生存环境,这也要求她们与西方传统女性气质神话保持距离。另外,黑人女奴所处的性别伦理环境也极大程度地淡化了黑人男女两性在性别气质和性别角色的差异。在那里,大多数黑人女性要和男性一样在地里干活,性别角色和性别劳动分工并不明显。在这种情况下,西方传统女性气质对她们而言更加虚妄,更不利于她们在严酷的现实中生存。
莫里森采用的这种反讽叙事方式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建立在对残酷现实清醒的认识基础之上。从客观现实来看,在农场上干活的奴隶很多人都没有鞋子。无论男女,在农场或种植园中赤着脚干活是常有的事,比如索罗在锯木匠家中逗留期间就没有鞋子,这也使弗洛伦斯对鞋子的依赖之心与其实际生活境遇不符。更为重要的是,破除对鞋子的依赖更意味着拥有一颗坚强勇敢的心,象征着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与传统女性气质神话所建构的“胆小”“多愁善感”“被动”“易受伤害”等性别气质是格格不入的。
是幻梦终究要破灭,没有现实基础的神话如同谎言。如果说“鞋子”这一意象的反讽式叙事还只是隐喻性地表达了弗洛伦斯对传统女性气质的认同与严酷现实之间严重错位的话,其爱情之旅的幻灭则直接说明西方传统女性气质神话的虚妄。在小说中,弗洛伦斯奉命去铁匠那里送信,让铁匠去给她的女主人治病。而在她心中,这次送信之旅也是她的爱情之旅,幸福之旅。但在铁匠赶赴弗洛伦斯女主人那里去给她治病之际,弗洛伦斯与铁匠收养的小男孩莫雷克(Malaik)发生了严重的矛盾和冲突,并在拉扯中导致后者胳膊脱臼。这一幕恰巧被刚赶回家的铁匠看到,他极度气愤之下,不仅动手打了弗洛伦斯,而且无情地把她赶走。
凭心而论,在这一事件中,弗洛伦斯确实有被冤枉的成分。因为小男孩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嫉恨和敌视,以及偷走她无比珍视的鞋子是两人冲突的导火索,他的胳膊脱臼也具有相当的偶然性。因此,铁匠对这一事件的处理方式也确实显得有些简单粗暴。然而,这一部分的叙事重心似乎并没有放在对铁匠的专横和无情的批判上,而是进一步强调了弗洛伦斯所承袭的西方传统女性气质伦理身份观念的虚妄本质。
从铁匠那里被驱赶出来后,弗洛伦斯踏上了返回农场之旅,同时也开始了自我回归和主体意识重建的旅程。然而,这一环节的完成是无比艰巨的。该作让弗洛伦斯的心灵和肉体经历了仪式般的洗礼和磨砺,不仅让她经历了爱情幻灭的心灵重创,而且还让她忍受了肉体上痛苦的磨砺,并最终实现了涅槃后的重生。
被铁匠无情地赶出家门之后,随着弗洛伦斯对铁匠的一切憧憬和希望的幻灭,她逐渐摆脱了对男性的依赖心理,开始变得独立、勇敢和坚强起来。爱情梦想的幻灭让弗洛伦斯经受了心灵的洗礼,是她的自我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复归,从而摆脱女性气质神话控制的起点。除此之外,弗洛伦斯肉体上也经受了无比痛苦的磨砺。其中,弗洛伦斯在冰天雪地中的赤足而行这一事件为其变得独立和坚强起到了关键作用。
在这一部分的故事片段中,鞋子这一中心意象继续担负着重要的叙事功能。由于鞋子被铁匠收养的小男孩所丢弃,弗洛伦斯只能在冰天雪地中赤着脚走回到女主人的农场。而冰雪之中的赤足而行也就成了一种重要的成长仪式,它一方面象征着弗洛伦斯寻求保护的愿望彻底破灭,从而破除了西方女性气质神话长久以来施加在女性心理上的魔咒。另一方面,这一仪式性行为也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让弗洛伦斯感受到生存的艰难,让她彻底从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摆脱出来。正是经过这种撕心裂肺的打击以及赤足而行的痛苦磨砺,她才能痛定思痛、从迷雾和幻梦中惊醒,变得理性、成熟和坚强起来,开启独立自主的人生画卷。从铁匠那里回来3个月后,弗洛伦斯渐渐从伤痛中走了出来。她用在废弃小屋地板上书写的方式开始了自我的反思、忏悔和自我成长与救赎之旅。
对未来,她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憧憬和幻想,开始变得睿智和坚定,能够明澈地洞察农场中所发生的一切。她不仅看出了女主人活死尸般的生命状态,看出了后者种种行为的扭曲与冷酷无情,甚至对长期庇护自己的丽娜的思想也能作出辩证的分析,认为后者早先一直对自己的提醒和告诫本身是对的,但她告诫的理由却存在着严重的问题。
对铁匠,她不再盲目崇拜,不再以仰视的眼光看待他,而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他进行交流和对话,而且她也没有因为铁匠对自己无情而丧失对他的公正评价。相反,对他的某些智慧和洞见她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尤其关于奴隶与自由人之间的关系方面;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了铁匠的弱点,意识到他虽然思想深刻,却缺乏侠肝义胆与担当意识,不愿冒险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更为重要的是,弗洛伦斯已经能够正确地看待自己,辩证地看待自己的优缺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味地取悦他人、寻求他人的认可,而是表现出更多的自信。也就是说,她在自我改造过程中并没有完全否定自己的个性,尤其个性中狂野但又充满生命力的那部分。
应当说,这部分的叙事是发人肺腑、动人心魄的,对读者的情感和思想具有强大的冲击力,体现了伟大作家莫里森对女性气质这一文化命题的深刻理解和反思。该作之所以让弗洛伦斯经受了难以承受的心灵和肉体的伤痛和磨砺,正是因为莫里森看到了西方传统女性气质对女性个体思想和行为影响的长久性和顽固性。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对伦理身份的界定,伦理身份是道德行为的前提,并对后者产生约束,有时甚至是强制性约束。作为一种性别伦理身份,女性气质是社会赋予女性的种种性别规范、责任和义务,具有外在强制性和规约性。可以说,弗洛伦斯的自我主体意识的迷失、软弱,以及独立性的缺乏,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传统女性气质神话长期灌输和熏染的结果。这些消极的人格特质一旦形成,也是很难轻易去除的。正是经过一系列无比惨痛的心灵和肉体的淬炼和磨砺,弗洛伦斯的自我主体意识才得以回归,逐渐成为一个勇敢坚强和独立自主的人。在她脚掌变得坚硬的同时,她拥有的是一颗笃定、勇敢与坚强的心。此时她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母女在这重意义上达成了和解。这段历程无比艰辛,但弗洛伦斯做到了。这种凤凰涅槃式的蜕变既充分体现了传统女性气质这一性别伦理身份对女性思想和行为的强大影响力和制约性,也热切地颂扬了女性在反思和超越这一伦理身份过程中所展现的人性力量。
(作者系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副教授;摘自《外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