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雪红
葛兰西思想的女性主义解读
文/戴雪红
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与政治活动家安东尼奥·葛兰西在其著名笔记《狱中札记》中,提出了一种重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它包括:研究意识形态的方法、文化霸权理论、有机知识分子的作用、对策略之重要性的强调以及对文化问题的关切等。一种“葛兰西式”的分析为文化研究提供了一条远离传统马克思主义过于总体化方面的路径,并为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批判提供了批判的武器。20世纪70年代,葛兰西式的马克思主义在英国的“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凸现,这向人们表明政治斗争不仅仅存在于阶级和经济学领域,它在上层建筑的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也发挥着作用。1978年,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女性研究小组”选编的第一套女性主义论文集《女性的声讨:女性从属地位的方方面面》标志着女性主义介入了文化研究。女性主义理论家更加突出了文化权力,从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角度向父权制和种族中心主义提出挑战。葛兰西的理论和思想在女性主义研究中得到了复兴并重新受到审视。然而,伴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冲击,连同后现代主义对宏大叙事的批判,左翼文化理论家开始从马克思主义转向后结构主义,葛兰西式批判理论的影响就逐渐减弱了。
葛兰西理论和思想的中心内容是“霸权”概念。霸权概念的重要之处,恰恰是因为它指向了政治、文化与社会主义策略之间的关联,应用霸权理论可以探讨许多不同领域内的问题,包括性别、阶级、种族等等。随着20世纪60年代西方新社会运动的发生和发展,葛兰西的霸权理论很快就与权力、主体等话语相结合,被用来分析或批判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的社会现实。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为女性主义阐明权力关系提供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框架,这体现在分析权力的内在性质和同意的作用上。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受压迫并不是经济制度的简单产物,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结束也不会自动终结其它类型的压迫。女性主义者从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的角度使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性别、权力、话语和种族等问题接合起来。
首先,“父权制”是一种霸权。父权制是第二波浪潮的女性主义者分析和批判男性霸权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但与此同时,父权制概念的非历史性和超文化的普遍性遭到了许多批评。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父权制这一概念在学术领域和政治领域中的使用明显减少了。受葛兰西霸权理论的启发,西尔维亚·沃尔比试图拯救父权制这个概念的活力,提出了一个颇有影响的折衷方案——对父权制再概念化的主张。沃尔比的做法表明女性主义者把父权制作为一个战略性的和政治性的定义重新使用。
其次,“话语”是一种霸权。南茜·弗雷泽对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米歇尔·福柯关于知识/权力系谱的相关讨论进行选择性混合,提出话语的解释模式,以说明社会需要的话语如何发生。弗雷泽指出,话语霸权概念对女性主义是有用的。首先,它能用于理解社会身份的作用,“从而使得静止的、唯一变量的、本质主义的性别认同观去神秘化”。其次,它有益于理解社会群体的形成和文化霸权的获得和争夺的过程。“霸权”即指代话语权,在现实生活中,女性话语对现实的政策改变效力甚微,它们可能被非政治化,仅仅是一种选择而已。最后,采用话语概念不仅有益于女性主义的理论化,还有助于女性主义的反霸权实践。
再次,“男性气质”是一种霸权。尽管葛兰西从来没有直接讨论过男性霸权, R·W·康奈尔获益于他的霸权概念,提出“霸权式男性气质”一词,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处于霸权地位的男性气质。康奈尔指出,“霸权式男性气质”通过宗教、媒体等市民社会的机构,形成人们心中的共识和无需言明的规范,压制或支配其他的女性及其他居于从属地位的男性,进而占据社会中的优势地位。它通过生产关系、情感关系以及权力关系来得到维系。
最后,“种族压迫”是一种霸权。葛兰西将差异和矛盾看作文化和意识形态存在的基本方式,把文化研究的视野扩大到了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人阶级亚文化、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化及其民族身份的探究,为后殖民女性主义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持。佳亚特里·斯皮瓦克的特点即她的“非主流话语”的研究。这里的“非主流”即来源于葛兰西的著述,意即“非精英”或“从属的”文化或社会群体。斯皮瓦克的观点对第三世界女性产生一系列的文化影响,女性主义者认识到,如果局限于西方女性的主观意识,反而会帮着巩固西方的文化霸权。因此,要落实葛兰西反文化霸权的批判精神,必须将种族压迫纳入考察范围。
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其对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市民社会的独特理解密切相关。葛兰西对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理解是两者间的辩证关系,特别是市民社会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强调市民社会(共识)对政治社会(暴力)的重要性。市民社会调节着个人经济利益、家庭等私人领域与国家公共领域之间的关联。葛兰西对政治的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强调,并不排除经济,但却有助于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脱离“经济主义”的形式。他认为教育是维持“文化霸权”的关键,“文化霸权”主要体现为教育关系。所有非剥削阶级的人民经过教育,而不是通过强制的手段,都会同意实践哲学。总之,葛兰西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阶级利用“市民社会”向人民灌输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因此,无产阶级不仅要夺取国家领导权,而且也必须在文化、思想与精神领域里进行文化革命,争夺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化霸权”。
葛兰西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重新解释,让人们意识到了公共/私人的区分,以及统治已经渗透到家庭、社区、教会等市民社会领域。这正是葛兰西对女性主义思想的原创性贡献,即为理解社会中性别化压迫的领域提供了一个分析的工具。利用了这个分析工具,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提出了“个人的即政治的”口号,将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不成问题的个人活动问题化,并开放为政治性的,在许多方面赋予政治以新的内涵:把葛兰西的“同意”从公共领域扩展到私人领域;将生产的领域扩大到既包括生产又包括再生产(生育)的领域;强调多方面的反抗和女性积极行动。
激进的女性主义者认为,社会最基本的权力关系是以性别为基础的,是家庭内的生产和再生产。比较早的把葛兰西思想与女性主义结合起来的是朱丽叶·米切尔,她拒绝任何形式的经济简化论,更注重上层建筑的因素。米切尔认为,早期马克思主义虽然非常重视女性与生产之间的关系,但其分析却始终忽略了女性的依附地位一直都维持在家庭范围内这样一个关键性因素。在女性的思想意识中,家庭意识形态是妇女顺化的根源。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者阿莉森·贾格尔也指出:“社会的经济基础包括一个特有的生育活动的组织体系,在历史上,生育活动在某种程度上由特定的劳动性别区分决定。生育体系是对社会文化有着最广泛影响力的因素之一,社会文化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具有‘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和哲学的……形式’,生育体系对于限定哪种文化形式能够最终存在于该社会也起着重要作用。”总之,通过将生育和性行为纳入社会经济基础,女性主义者拓宽了葛兰西式的反霸权计划,把一种性别化的工人阶级观念与再生产领域结合起来,赢得了发展自己的形式和生活方式的空间。
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宣称,知识分子应成为“有机知识分子”,而不能只是“传统知识分子”,即那些错误地把自己看作脱离政治、经济或历史背景的知识分子。通过扮演阶级组织者的角色,有机知识分子成为统治阶级的“代理人”,对道德和精神生活的革新加以形塑和操控,以维持统治阶级的霸权。葛兰西的革命实践生涯不但示范了他所界定的知识分子角色,而且他还是直接将知识分子问题作为一个理论问题来谈论的第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一理论在当代文化政治中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第一,葛兰西强调了有机知识分子在工人阶级的阶级觉悟发展过程中的组织作用,这一点与马克思对知识分子的看法是一致的。第二,葛兰西对有机知识分子的角色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延伸,将其视为是反霸权阶级及其同盟的思想与组织元素,并把社会群体的概念扩展到性别、种族和其他社会群体。第三,学校在有机知识分子的生产和制造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依据葛兰西的有机知识分子理论,女性主义者认为父权制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霸权体系,除了在政治权力面的优势外,还通过提出一套对于性别角色的界定、价值标准,并使之成为社会共同的信念体系,实践在各种家庭、学校、媒体和公共领域中。
20世纪60年代初至70年代末,第二波女权运动中的草根群体——“提高觉悟小组”对女性主义方法论的探究,以及对被压迫、被征服的知识和个人经验的批判性关注成为文化研究和女性主义共同的发展基础。这一点延伸到了女性主义教育领域,人们积极地关注从大学校园的角度来阐释女性主义的政治效价。个人政治被引入学术实践,这是一种自传和批判相混合的模式,是对女性主义的重要方法“提高觉悟”的继承和发展。女性研究通过提高知识分子的觉悟而创建批判空间,从而创造出了自己的“有机知识分子”,即学院派的女性主义者。学院派的女性主义者这一群体形成了高校内部形形色色的女性主义,她们希望通过揭示女性生活的真相,了解女性对世界的看法来改善女性的处境,并通过用知识武装女性以达到改变世界的目的。20世纪80年代末,女性研究继续抗争,在大多数大学中逐渐赢得了一席之地,取得合法地位。女性主义知识分子在运用性别分析以促进社会政策和改革制度化方面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从而有助于持续推进女权运动,必须承认这是女性主义运动的一大成就。
葛兰西是一个知识分子,更是一个行动家。他认为,工人阶级必须激发潜在的社会主义倾向和革命意识,发展出能推翻现存的资产阶级文化霸权的“反霸权”。那么,何谓“反霸权”?葛兰西借用军事术语“运动战”与“阵地战”解释反霸权的可能策略。前者是利用罢工的形式,直接与国家政权进行斗争。后者是一种政治斗争策略,通过斗争各个击破,占领思想文化领域的各个阵地,取得实际上的领导权。前者依赖于后者,使得市民社会成为意识形态斗争的主要场域。葛兰西认为西方的革命应该要从“运动战”转变为“阵地战”。在和平时期要逐步扩展战线,形成一个“历史集团”,建立属于无产阶级的“文化霸权”,才能够从根本一步一步的推翻资本主义,达成革命的成功。
葛兰西的“反霸权”理论引发人们注意各种局部抵抗力量和新策略,以助于推动政治斗争,从而摆脱压迫和主导,以实现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建立反霸权的力量的第一步就是启发工人阶级产生觉悟,这一方法今天仍然具有很大的适用性。葛兰西反霸权思想的卓越之处在于其阐明了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内部长期的“阵地战”中,意识形态斗争的核心地位。写作《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一书的后马克思主义者恩斯特·拉克劳和尚塔尔·墨菲的激进民主多元主义理论即来源于葛兰西,他们认为葛兰西的策略和方法今天仍然具有适用性,“葛兰西为女性主义政治学提供了‘第三条道路’的理论指导思想。他的历史集团观点凸显了女性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这是女性主义研究中一个被忽视的领域。……国家成为谈判的舞台,在这种情况下,有些斗争可以由女性这一从属群体‘获胜’”。
因此,作为从属群体的女性文化既不需要盲目顺从,也不需要全面否定统治文化,而是在进行多种形式的抗争——从微观的政治姿态到全面的社会和政治革命——的同时,与统治文化进行谈判和协商。在女性主义看来,要重新思考、创造女性文化。女性文化作为西方社会中一种可行的反抗性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当代女性主义已经从原来那种将女性的文化、经验和实践认作历史“牺牲品”的旧式女性主义,转型为一种多元化的新女权运动了。
毋庸置疑,葛兰西对霸权、市民社会与知识分子等概念的深刻阐述,极大地拓宽了女性主义的视野,创造了一个新的概念空间。特别是关于文化霸权研究中隐含的逻辑思考以及引发的一些严肃问题,这些问题涉及到大多数女性主义理论的基础以及对于当今时代的学术和女性主义政治运动及其主要的一些思想。为了防止向本质主义和还原主义的回归,有效的民主的女性主义运动必须建构起女性主义的多元主体立场和进步的女性主义联盟。用葛兰西的话来说,女性主义运动必须“组织赞同”。
女性主义也指出了葛兰西思想的不足之处。首先,葛兰西对家庭的忽视。女性主义者批评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概念只关注教育,而忽视了家庭关系。葛兰西很少谈及家庭,他更感兴趣的是“有机的知识分子”的生产和发展;葛兰西也完全忽略了家庭劳动可以成为一种在生产和私人领域中具有政治动员潜力的形式。而对女性主义者来说,家庭却是使性别社会化,使女性受压抑的机构。其次,葛兰西认为工人阶级的所有成员都是男性,如此一来,他不仅忽视了在家中受丈夫奴役的女性,也遮蔽了在工厂中作为工人阶级成员的女性不可能得到平等对待的事实。鉴于葛兰西思想的局限性,过去的几十年间,女性主义的“葛兰西转向”并不顺利,而是一个充满斗争和争论的过程。
正如南茜·弗雷泽所关注的是福柯、布尔迪厄、哈贝·马斯和葛兰西,而对源自拉康、德里达和法国女性主义者的女性主义不感兴趣一样,通过将一些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解释策略移植到女性主义文化研究中去,葛兰西式的女性主义者修正和恢复了父权制、性别与再生产等概念在女性主义批判理论的中心地位,将女性主义文化研究提上议事日程,体现了女性主义理论、批判理论和后结构主义以及后殖民主义的接合。但是这种接合暴露出一些弊端,即忽视了性别与阶级的整合,疏于经验研究,缺乏唯物主义的基础以研究女性文化赖以产生的物质历史条件等。因而,在女性主义文化研究与政治经济学之间进行理性对话和友好合作是非常重要的。
(作者系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副教授;摘自《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