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华
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价值观如何转化为当代文化软实力
文/杨华
任何国家和民族的核心价值观,都不是无根之草、无源之水,必然与其文化传统紧密相联,具有继承性和延续性。如何挖掘传统价值观,将其转化为当代中国的文化软实力,不能仅仅停留于战略思考,而需要细致的学理辨析和切实的路径探索。
基于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传统的生产方式、政治结构、国际条件,中国文明形成了区别于世界其他文明的独特状貌,可概括为五个方面。
1. 绵延悠久,坚韧不绝。文化类型学说把人类文明划分为若干类型,有“三大文明”“四大文明古国”“六大文化区”“七大母文化”“八个文明中心”“二十六个文明中心”等多种说法。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的几大原生文化之一。其他古代原生文化大都相继夭折,惟有中国文化从未中断,至今仍生机焕发。中国不是“突破性文化”,而是“连续性文化”。中国的文字、文献、学术、思想都古今一脉传承,并未因朝代更替而中断。
2. 脱圣尚俗,人文理性。周代以降,主流价值观是“敬德保民”,与鬼神的关系若即若离。儒家主张“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不太相信彼岸世界,而把终极关怀的重点放在今生今世。中国文明不是宗教文明,而是一种以人间世界为主的现实文明。重视经验理性、实用判断,具有重人生、讲入世的人文传统。佛教、道教和多种民间宗教,都带有明显的世俗化特点。
3. 开放包容,有容乃大。中国文明具有强大的包容力和凝聚力,“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在不断涵化周边世界、吸收外来文明的过程中,华夏文明才扩展为中国文明和中华文明。在与北方游牧文明、印度宗教文明、西方工业文明的对话中,获得新鲜血液和新生活力。经过“永嘉之乱”“安史之乱”和“靖康之乱”等几次人口大迁徙,实现民族融合,包括体质杂交和文化融合。对外来物质文明、风俗习惯、精神思想,都兼收并蓄,多元并包。魏晋开始,三教合一,三教共弘。宋明理学、近代新学、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都是中外文化交融的产物。
4. 崇尚和平,偃武修文。中华民族向往和平,崇尚和平,这来自传统的“和合之道”。中国人很早就认识到“和”的内涵和价值,“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五行相生相克,并与五味、五音、五脏、五色、五方、五常等相配,达成多种元素和谐平衡。将和合之道用于国家治理和社会管理,卓有成效。中国有反对战争的传统,孟子批评“春秋无义战”,兵法讲求“不战而屈人之兵”。历代实行“和亲”,长城既是农耕与游牧文明之间的军事工程,也是边贸的和平象征。
5. 注重伦理,道德教化。中国的氏族血缘体系解体不充分,宗法制度延续久远,无论如何改朝换代,家族和宗族模式都改变不大。依附于宗法制度的伦理道德是古代最大的社会规范,在丧服制度和亲属关系中表现明显。春秋时期有“五教”说,后有“五伦”说,《礼记》扩充为“十目”:“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据之发展出多种道德理论,如“四维八德”、“三纲五常”,“以道德代宗教”(梁漱溟语)。历代通过礼教、乐教、诗教等方式,用华夏人伦秩序教化世界。皇帝颁布“圣谕”“明诏”,官吏“移风易俗”,士绅建立族规乡约,家族家庭严督家礼家教,民间肆坊则流行善书善文。通过多重教化措施,中国变成一个礼仪之邦。
以上是从国家、民族层面的概括,从社会、个人层面而言,中国人自有其独特的价值观。可概括为六个方面:
1. 仁爱民本。几乎古代所有思想家都有此主张“仁爱”。包括四个层次:其一,爱自己,由之肯定人性;其二,爱亲人,由之肯定亲情;其三,“泛爱众”,由之认同社会;其四,爱自然,由之认同天道。
2. 忧患担当。忧患意识体现了中国人尤其是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包括四个层次:其一,“忧天”,为生存环境而忧;其二,“忧国”,为国家存亡和民族绝续而忧;其三,“忧民”,为国计民生贡献心智精力;其四,“忧道”,为社会公平和正义、心灵和平与安宁、治国原则和方法等“形而上”内容而忧。
3. 和合共生。中国人以和谐为生存智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包括四个层次:其一,个人内在的身心和谐,“君子居易”,心平气和,宁静致远;其二,自己与他人、个人与社会的和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其三,族群之间、国家之间的和谐,修德施惠。其四,人与自然的和谐,敬畏天地,“与时迁移”。所有思想家均认同“天人合一”,“人定胜天”不是传统思想的主流。
4. 厚德载物。“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以醇厚、宽厚、敦厚、忠厚为至善。包括五个层面:其一,宽容,容忍和容纳各种不同的人、不同的意见,其二,吃苦耐劳,坚韧不拔,其三,谦逊礼让,“辞让之心”是“四端”之一,为人之天性;其四,急公好义、助人为乐。历代有施粥、施茶、施衣、施医、施药、救年等慈善传统,扶危济困,守望相助,维系社会稳定,营造社会温情。其五,忠恕,“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5. 敬老慈幼。中国人有敬老传统,认为年高必然德劭,后辈应向他们学习,并予以尊敬、爱戴、孝养。敬老的法律、礼仪和习俗源远流长。孝道体现在三个层次:其一,孝养,衣食保障,养生送死;其二,孝敬,在精神层面敬重和顺从,克服“色难”;其三,承志,继承父母遗志,“三年无改父道”,并通过个人努力而光宗耀祖。孝道绝非单向度的服从,而是双向伦理规范。弟恭与兄友、子孝与父慈,互为上下。
6. 重义轻利。“义者宜也”,泛指全社会普遍认同、应当实行的道德规范,是不言自明的公理,如仁义、礼义、道义、信义等。包括三大类:其一,为人的“五伦”之义,已见上述;其二,生活的处世之义,政治生活和社会交往中形成的规矩或原则,经过历代文人的提炼和提倡,成为普遍价值观,如公平、正义、气节、廉洁、勤俭、节约、诚信等;其三,经商的轻利之义,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仁中取利,义中求财”等传统的经济伦理。
与人类其他文明的“轴心时代”一样,中国传统价值观在先秦时期已经基本定型,见于诸子“元典”。然而,先秦时期中国文明的辐射范围不大,况且,“道术将为天下裂”,儒、墨、道、法九流十家,各只影响一部分人,流行于一定区域,影响范围有限。
秦汉帝国实现了政治“大一统”和文化“大一统”。经过一番选择,儒家思想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实际却是“霸王道杂之”,儒法合一。儒家价值观借助朝廷力量推广到全国。照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说法,这一时期正是“中国之中国”。
魏晋隋唐时期,农耕文化与游牧文明之间、佛教文明与中国本土文明之间的冲突、融合。这一时期正是“亚洲之中国”。经过排佛、灭佛、佞佛、援佛的过程,出现新儒学或理学。从宋代开始,中国文明发生由武转文、由活泼外拓转向沉潜内在的大转折,形成今人印象中的“传统中国”。
明朝末年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土,西学开始东渐。鸦片战争以来,在尖船利炮的强势冲击下,西方文明进入中国。中国经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文明发生痛苦改变,进入“世界之中国”阶段。费正清等西方学者用“冲击-反应”模式解释中国近代文化变迁,而中国学者则相信,中国文明具备自身内发的变革动力。
从鸦片战争,到洋务运动、戊戌维新变法,再到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救国救民一直是近代思想的主线。20世纪,中国传统文化饱受质疑,屡遭批判,中国人丧失文化自信。从新文化运动的“打倒孔家店”,到文革的“破四旧”,主流思想把传统文化视为腐朽、没落和反动。传承数千年的价值观念、哲学思想、宗教信仰、民俗习惯,乃至生活方式和语言文字,都被列入否定和批判对象。狭隘的单线进化论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存在着先进与落后、高等与低劣的差别,认为传统文化是中国现代化的包袱,把强国富民的爱国热情与对传统文化的激烈批判结合起来,陷入文化虚无主义。
冷战结束后,世界政治和经济格局发生重大变化。“9·11事件”是人类历史上的重大标志性事件,它让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不幸言中。当今世界的局部战争、经济争端、族群矛盾,大多披着文明冲突的外衣。与此同时,全球化和网络化正在推动全球成为紧密联系、难分彼此的整体。经济领域如此,文化领域更是如此。在这种格局下,中国文明如何“自持”?换言之,如何保持中国文明的独立个性,并融入全球文明的大循环之中?这是紧迫的现实问题。
近百年来,关于中国传统文明遭遇现代西方文明后的出路何在,中国思想家们提出过多种主张,有“中体西用”(张之洞及部分文化保守主义者)、“全盘西化”(胡适、陈序经等)、“拿来主义”(鲁迅)、“中国本位”(何炳松等《十教授宣言》)、“返本开新”(新儒家)、“综合创新”(张岱年)、“创造性转化”(傅伟勋、林毓生、韦政通)、“转换性创造”等不同说法。
近二十年来,中国国力大增,国际话语权也大大增强,不再处于“文化中国”的边缘。但是,中国大陆对于传统文明认同感的缺失,仍然令人担忧。1990年,费孝通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重新思考中国文化的世界地位问题。1997年,他又提出“文化自觉”的理论,正面否定了20世纪中国人的文化自卑、文化自污情结,对今天中国人的“文化认同”观产生了重大影响。
今天,全社会都已认识到传统文化对于中国现代化建设的重要价值。习总书记说,“体现一个国家综合实力最核心、最高层的,还是文化软实力,这事关一个民族精气神的凝聚。我们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还是一个文化自信”。从国家文化软实力高度指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价值。
中国目前已成国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已成为世界大国、强国,然而还不能算是文化强国。文化软实力尚存在诸多问题,例如,国际话语权不够,国家形象堪忧,国民素质不高,国民幸福指数、国家认同感、文化认同感有待提高,文化产品不足,等等。正如约瑟夫·奈所说,中国不乏悠久的传统文化,但在现实中并没有很好地转化为软实力。我们认为,要实现此种转化,在国家层面,应当从三方面着手:
第一,大力传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国人已意识到,中华料理、中国功夫、中医中药、古礼旧俗、古建筑、古遗址、国画、国乐等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为中国创造价值;中国传统文明中的科举制度、地方管理经验,以及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东方智慧,在当今世界也具有借鉴意义。越是中国的,越是国际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些东西必须加以发掘、传承和弘扬,不能再任由其湮没或中绝。
第二,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与全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进行对接。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要“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人类文明优秀成果相承接”。无论何种文明、何种民族,对于仁爱、和平、诚信、公平、正义等价值观,均予以通约性认同,中国在历史上没有、今天也不应当自外于人类而加以拒绝。
第三,在文明对话和国际事务中推介中国传统价值观,赢利国际话语权。从输出原料和农产品,到输出工业品、文化产品,最后输出价值观,是发达国家尤其是次生后现代化国家走过的常规道路。中国正在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建立话语权。几千年积淀下来的“中国智慧”,对于当代国际事务具有理论和实际价值,应当大力推介。例如:
其一,倡导“王道”,反对“霸道”。儒家的王道仁政,怀柔附远,有助于消解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庸俗进化论,破除西方列强殖民掠夺的理论基础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其二,贡献“全球伦理”,消解文明冲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认同为全球伦理的底线。中国的其他价值观,如“和而不同”、“民胞物与”、天道、仁爱、忠恕、中庸、礼义、良知、恻隐等,都可以借鉴来处理人际关系、族群关系、国际关系。
其三,提倡文化多元,消解单极主义。费孝通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实为儒家大同思想的升华。中国的和合思想对于消解单极主义、维护文化多元性,具有现实价值。
国家层面之外,就国民个人层面而言,如何体现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换言之,如何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做一个“文明”的中国人?建议从三方面着手:
第一,“有知”。当今中国国民受教育程度仍不理想,对于本国传统文化的了解更是有限,古典熏陶杯水车薪。2014年,教育部颁发《完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指导纲要》,在各级考试中国传统文化知识所占比重正在逐年增加,国民教育和民间国学教育互动,可推动此种情况好转。
第二,“有礼”。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礼仪制度曾是中国文明引以自傲的文化标志。然而,经过近代以来的摧毁,已有三四代人缺乏了传统滋养,家训和家礼缺失,学校和社会也疏于礼教,部分中国人变得无礼且无理。中国人成为全球最不受欢迎的游客之一,国家形象大打折扣。孔子说,治国之道是先“富之”而后“教之”。用传统礼仪和现代文明规范来教育群众,有助于提升国民素养,朔造良好的国家形象。
第三,“有耻”。中国古代的“耻感文化”,在塑造国民性格时值得借鉴。今天,我国的法律建设已经相当完备,但法律执行力仍然不够,犯罪率仍然较高,其原因之一即是国民内心的道德自律不强,自觉守法意识不足。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礼,齐之以德,有耻且格”,用礼仪和道德教化引导百姓,他们会产生道德自律,从内心深处向善去恶。
总之,就国家层面而言,传统文化可以转化为塑造中国国际形象,提升国家软实力的正能量;就国民个人而言,重温传统文化则有助于增加国民素养,重建良好世风。相反,中断传统,割裂文脉,必然带来文化扭曲,造成价值观畸形。“周邦虽旧,其命惟新”,只有怀着对祖国文明的“温情与敬意”(钱穆语),凭借着传统文明的正能量,激发起全民族文化创造活力,才能实现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全面提升。
(作者系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摘自《文化软实力研究》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