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旭
爷爷最近爱上了剪纸,他戴着老花镜,伸出粗糙的手,握着剪刀在一张纸上笨拙地抖动。他样子很专注,也很滑稽——剪刀抖动一下,吸溜一下嘴。爷爷此时像一尊佛,我远远地望着,害怕惊动这一份禅意。
我知道,爷爷是闲不住的人,他的心里还在密密麻麻地编织着节气。他从老家快递来几袋土,在我家阳台上展示着他的乾坤世界:买来几块塑料平底盒子,铺上土,栽了辣椒、韭菜、葱、蒜等蔬菜,还有两个盒子里种着小麦和油菜。我家小阳台成了蔬菜与庄稼演练的大舞台。爷爷每天乐呵呵地忙乎着,在他的“田园生活”里逍遥自在。因此,小阳台装扮着别样的风景,在二十楼上眺望着远方,俯瞰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流与车辆。
这位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乡下老人,与庄稼蔬菜倾心交流一辈子的老农,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辗转腾挪,却忽视了我的处境尴尬——我的妻子很久没有回来住了,把衣服行李带到了单位宿舍。妻子從小在城市里长大,她不能容忍一个乡下老人在买来的新居里糟蹋:泥土、庄稼与蔬菜入住,还有简单的农具介入。妻子的打算是,小阳台上安装华丽的落地窗帘,木板上放着几盆花卉,阳台正中央摆放着茶桌茶具,几张躺椅——这里应该是以茶待友的场所。爷爷的到来,妻子的打算全部被打乱。为此,妻子的脸由晴变阴,由小声嘀咕变成与我大声争吵。再后来,我俩由合床睡转变成分床,直至她搬离这套房子而去。
我不能阻拦爷爷,因为爷爷的心里永远离不开泥土、庄稼与蔬菜,离不开他养成的固有的生活方式;我也不能阻拦妻子,她挑剔的目光永远读不懂乡下的风物,读不懂乡下季节轮回的密码。她读懂的是城市里涌动的繁华、新潮与攀比。这样的碰撞中,我注定粉身碎骨。
四月的春风吹醒爷爷一份清纯的童真。天空绿了,大地绿了,连人的心情也绿了,爷爷也不例外,他开始剪纸扎风筝,丝线缠绕着的心思放飞,让天空更绿,让大地更绿。我远远地看着爷爷裁剪着乾坤,裁剪着大地物语。
一天,我煮好了粥喊爷爷喝,没有人应答。我跑到爷爷的房间一看,室内空空。再跑到阳台一看,没有人影。我又推开卫生间的门,还是没有看到爷爷。我很纳闷,爷爷会到哪里去呢?我室内大小房间寻个遍,没有看到爷爷踪影。我急忙乘电梯下楼,楼下也没有看到爷爷。我忙去问值班的保安,保安告诉我,清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背着黑包离开了小区……听后,我更焦急了,爷爷背着黑包会到哪里去呢?他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没有离开过小区的大门,也不识字。他会在城市里走丢。我忙开车在小区四周转悠,寻找爷爷。可城市里除了人流与车流外,没有爷爷的身影。我六神无主,开始给大姑妈二姑妈小姑妈打电话。她们先对我一阵埋怨,然后让我抓紧找,到派出所报案!
我开着车像无头的苍蝇在城市里东奔西跑,没有找到爷爷。
就在我万分焦急之际,我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让我惊喜——是我一个远房叔叔打来的,他告诉我,爷爷乘车回到了老家,是他让司机打电话通知到镇上接的。你爷爷还说,他走得急,让你把桌子上剪好的布谷鸟收好,等他有一天睡在老坟地的时候,在他坟头烧了。他还说,清明节到了,他回来给列祖列宗烧纸钱,报平安,保佑子子孙孙们身体好,生活好……
我接了电话,泪水在眼眶里旋转。
我不知道爷爷如何从城市里找到回家的路,也不了解他内心世界的另一片天空,他的世界不仅仅属于季节,属于节气,属于泥土,属于庄稼与蔬菜,更属于一种精神的传承与引领——剪刀下的布谷鸟活生生地躺在了城市里,纸做的骨头,纸做的血脉,依然展翅翱翔。
我开车转进妻子单位,没见到她。妻子同事告诉我,今天她休息。我到妻子单身宿舍找她,门虚掩着,推门而入,人不在。
妻子的书桌上放着本诗集,在诗歌下面画着很粗的红色笔迹,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拨打妻子电话,妻子在电话里发出焦急的声音:刚才你小姑妈打来电话说,你爷爷走丢了,我正开车满大街找他呢!我告诉妻子,爷爷回老家了,回老家去给亡故的亲人们上清明坟……
责任编辑 张 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