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嘟嘟和老王在一起很久了。
我说的在一起,其实大家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在现今这样的社会里,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论年龄,不论职业,不论出生地,不论种族和肤色,生活或是叫作同居在一起,已经是一件再寻常、再随便不过的事情了,就像是早起喝粥就鸭蛋似的那么普通。这样的事情几乎随处可见,谁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有什么神秘,有什么不妥。即便是经常更换也是如此。
嘟嘟和老王就这样在一起很久了。
他们一个是中年人,刚刚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离开大学满是散发着印刷油墨特有幽香味道的图书馆的前教师。一个是老年人,早已赋闲在家,时不时会受到各方邀请去讲学,学识满腹、见多识广的有着北大学历的前外交官。
老王把嘟嘟领回家的那一天是个周末。周末一般家里都要小聚一次。已经出了阁的女儿会带着老公和孩子来看望老王,当然了儿子王鹏也在,对老王而言,儿子对他谈不上看望,平时就在一起生活,住在一起,想撵都撵不走的,只是聚会必不可少就是了。嘟嘟很清楚老王为什么要周末带她去他家,因此早上起来就做了精心的打扮,准确一点说,早在前一天就做了精心的准备,头发焗了,染成了既年轻又时尚的淡黄色,皮肤也做了相应的护理,晚上睡觉之前和早上起来临去跳舞之前,还在脸上,尤其是眼睛的四周和额头上,贴了密密麻麻的黄瓜片。除此之外呢,还在心里准备下了几道拿手的菜。老王家冰箱里的东西,她是早就问过了的,肉和肉馅儿都有,各种蔬菜也都有。她嘴上说着,哎呀,去你家干吗?我还有事情呢,过几天好吗?脚在地上蹭着,就在老王的牵引下,很兴奋很紧张很拘谨地来到了老王家。
王瑾和王鹏都在。嘟嘟分别跟他们点头,握手,寒暄,由于激动和紧张、拘谨的缘故,一下子把王瑾说成了姐姐,把王鹏说成了弟弟,因为从外貌和谈吐举止上看,也是极像的。把两个人的位置说颠倒了,嘟嘟倒镇静自若了。她从容地看了看时间,把外衣脱了,挂在衣帽架上,径直走进了厨房。见嘟嘟走进了厨房,王瑾就争着要去做饭,嘟嘟说不用,你们跟你爸说话去,菜我马上就炒好。老王上来拦,说你第一次来,哪儿能让你下厨呢,咱们外面吃去,我请客。嘟嘟说外面吃既不卫生也不合口,咱们在家里既随便又自在。说着话,系上围裙,打开冰箱,很快就从里面找出了自己所需的食材。一番切、剁之后点火,在两个灶眼儿上各放一口锅。左边锅里烧水,右边锅里烧油。右边锅里的油先热,她把用淀粉抓过的肉片、肉丁、肉段一样儿一样儿轻轻放进锅里滑,肉片、肉丁、肉段一样一样滑完,左面锅里的水正好开锅。关上右面的火,再把左面的火调小,让锅中的水似开不开,就把和好了的肉馅儿攥在左手里,轻轻一挤,再用右手的大拇指一挑,一个丸子就顺从地滚進了锅里。没几分钟,一锅丸子便飘着香味浮在了水面上。丸子汆好,捞出来,水里放进青菜,右边的火打开,放油,炒菜……不一会儿,汆丸子做好,一盘一盘的菜,飘着各种各样的香味,也被端上了餐桌。菜被端上餐桌之后,嘟嘟又顺手拿起抹布,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让灶台、墙壁重放光彩。
看着嘟嘟的左右手来回舞动,变戏法儿似的就把菜炒出来,之后还把厨房收拾得利利索索一尘不染,王鹏和王瑾简直都看傻了,以至于都忘记了帮着她和老爸拿餐具上桌。那天的饭吃得很高兴,很热闹。王鹏说阿姨,你的饭菜做得真好吃。王瑾说,阿姨,今后有你来照顾我爸,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平时我们的生意特忙,一点儿时间都抽不出来,你能到我们家来,和我爸在一起,我真高兴!王鹏和王瑾都说,阿姨谢谢你!
后来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地过去了。喝粥就咸鸭蛋似的普通,也就再没有其他的故事发生。因为喝粥就咸鸭蛋的日子,似乎本来是生不出什么故事来的。如果他们就这样和所有人一样,一如既往地在一起,把日子日复一日极清淡地消耗下去,而不去提及那件事情。
可是偏偏有一天,大概是在喝下午茶的时候,嘟嘟和老王把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跟数钞票似的那么数了一遍之后,就生出了一个那样的在情理当中却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想法来。
故事由此就来了。
嘟嘟和老王认识之前,住在一所三居室的出租房里。是混租的那种,环境很乱,说嘈杂和肮脏也不为过。合租房是进入这座城市的一个狭小的入口,是获得机会和等待时机的廉价的观望台。租户都是从祖国的四面八方狂奔着来到这座城市,垂涎着黄金梦,意欲一拳头就砸出一口油井,淘得人生第一桶金的年轻人。当然了,嘟嘟也是狂奔着来到这座城市的。不过她来这座城市的目的不是淘金,而是为了躲避,为了和以往的生活告别,把留在心里的所有的痛苦屏蔽掉。但和这些年轻人一样,她也是来借助这个入口和平台的,她要借助它,打开自己后半生崭新的幸福的大门。
不过,身处嘈杂当中,和保险推销员、外卖快递员、歌厅小姐混迹在一个屋檐下没多久,嘟嘟就实在忍受不了了,于是开始在网上找人,找一个当地人,借用一下他的肩膀,抑或是港湾。在QQ的查找功能中,输入了性别、年龄、所在城市、距离之后,老王就出现了。老王的空间里有许多照片,都是跳广场舞的,看到这些照片,嘟嘟就说,我见过你,在小区的小花园里。你教跳舞对不对?老王大概也看了她空间里的照片,回复说,对对,我对你有印象,你总是给小区里的流浪猫喂食对不对?接下来,两个人就切入了正题,互相报了年龄、身高、体重及相关条件。老王说自己是本地人,有房有车,丧偶,退休,原先是某单位常年驻外人员,年龄要大上十几岁。嘟嘟说自己是外地人,离异,有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很短,没有孩子,第二次婚姻有个女孩,正在上学。老王问为什么到这里来?嘟嘟回第一是照顾孩子,孩子在这座城市里上学;第二是把过往的痛苦屏蔽掉,开始新的生活。老王说自己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孩是老二,成家了,自己开了公司;男孩是老大,目前单身,无业。嘟嘟问啃老?老王回对。嘟嘟说我没房,现在租房住。老王打上问号来表示怀疑。嘟嘟回复说是真的。老王问,你们没有共同财产吗?我是说房子。嘟嘟回复说,有一套房子是他单位分配的,还有一套房子是他爸出钱给买的,所以分手时我没要。老王说按照法律规定,那应该是你们的共同财产,你有权利得到属于你的那部分呢。嘟嘟说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要,我有我的做人标准和尊严。endprint
喝下午茶,是老王在国外养成的习惯。嘟嘟住过来之后,也很喜欢。老王有一台从国外带回来的咖啡机,把咖啡豆放进去,按下按钮,不大会儿就能把咖啡研磨、蒸煮出来。原先喝下午茶时,王鹏经常会陪着老爸。嘟嘟来了之后,他就偶尔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和他俩凑凑热闹,不过他一般不坐,只是拿起咖啡来,一面喝着一面走回卧室里,走到电脑桌前。
故事是嘟嘟起的头儿,说拉开的序幕也行。的确,因由也是她本人。
兩杯咖啡在阳台的藤条茶几上洋溢着缕缕清香的时候,秋日里西斜的阳光,正透过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窝在两个人的身上,以及茶几和地板上。一切都很惬意。身上暖洋洋的,阳光的味道令人陶醉。并且,外面的天很蓝,飘着云朵,童话一样的场景。是一个难得的没有雾霾的好天气。两个人的脸上和眼睛里,像那晴朗的天空一样,都洋溢着满足和快慰。
故事就要开始了。
自然,两个人谁也没察觉到——嘟嘟忽然问了老王一句: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老王历来是按照嘟嘟的思路往下想事情的,就回答说,看你说的是什么概念了。他让自己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闪烁着快乐,回答说,要是从第一次在小花园里相遇,看你伸出细长的手指来,把几粒猫粮像花瓣一样撒给小花开始,大概已经有一年了。就算是在网上,从那个小企鹅心脏似的跳动算起,也有小半年的光景了。如果你问的是咱们在这面窗户下,在这个茶几旁,坐着藤椅慢慢摇,也要有三六一百八十来天了。
时间好快。嘟嘟把干果送进嘴里,咀嚼,若有所思地说,仔细算一算,真的那么久了。
时间真快。老王抿了口咖啡,让清苦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然后再从苦味当中品出其中的那丝清香。时光飞逝呀。你要说的是什么?
嘟嘟于是就把她的想法说出来了。
嘟嘟说,我想,我想咱们是不是该……
恰在这个时候,王鹏从自己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把嘟嘟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正欲迈出门的脚步因此就忽然停住了。他用很快的速度看了看嘟嘟的脸,又看了看老爸的脸,欲言又止。王鹏眼睛倏地闪出一股光来,又暗淡了,眉头往一起皱了皱,之后快速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王瑾。王瑾。电梯的门才关上,王鹏便急急忙忙拨通了妹妹的电话。他说,你能听到吗?喂喂,有情况!重要情况!或许是他的心里太急了,竟然忘记了电梯里没有信号的事情。
嘟嘟当然看到了王鹏。或者说不用看,她也能知道他从自己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一个屋檐下很久了,他的脚步稍一迈动,她就能感知得到。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的表情。虽然很细致,但她并不是那种精于心计的人。他脚步停顿的那一刻,她以为他在照镜子。因为她曾经嘱咐过他:一定要注重形象。要穿正装。皮鞋也要擦干净。别跟在家里似的那么随便。虽然馆长是我亲戚,但也要内外有别,工作就是工作。
王鹏长期待在家里,是老王的一块心病。他想让他独立,但是又不能催他,不能赶他。老伴儿临走的时候曾经拉着他的手,热泪汪汪地颤抖着说,照顾好咱们的孩子,照顾好王鹏。这孩子内向,胆小,不爱说话,别让人欺负了他。他曾想过一个让他去给王瑾打工的办法,争取让他走出去,又确保不受欺负。但是王鹏只上了两天的班,就被妹妹婉言辞退了。王瑾说哥,路挺远的,你每天来来回回路上好几个小时,太辛苦,再说,我卖的是建筑材料,味儿太重,整天让你闻甲醛我不落忍,这样,你每天在家里用电脑给我记记账,通过邮件发过来,我每个月给你几百块的报酬得了。后来,老王问王瑾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把哥哥给辞退了?王瑾开始很含蓄地说,王鹏不适合做建材这一行。后来说了实话,王鹏在单位上班,整天摆弄电脑,把员工都带坏了。
嘟嘟来了之后,也替老王着急。她是当妈的,设身处地地想,要是自己的孩子快四十岁了,还窝在家里靠家长养活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非急疯了不行。她试着给老王出了个主意,说能不能让王鹏先搬到外面租房住,独立生活,生活费和房钱老王可以暂时帮衬他一部分,这样他肩上就有了压力,有了紧迫感,压力和紧迫感就会自然而然地让他主动去找事情做。尽管嘟嘟觉得这主意由她的嘴里说出来不大合适,毕竟自己的位置在那里摆着呢,可是她还是努努力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是为了王鹏好,老王会正确理解的,王鹏也会正确理解的。老王果然正确理解了,他采纳了她的建议,在外面看好了房子。王鹏也正确理解了,跟着他们去看了房子。可最终一套也没看中,不是没有停车场就是没有电梯,还有一套是因为水质。王鹏说水里面的水垢太多,碱性太大。
后来,嘟嘟又把精力放在了给王鹏找工作上。经过一番比量,就想让他在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图书馆里做个图书管理员。她只有这一个办法。嘟嘟跟老王商量时说,在这座城市里,她不认识什么人,没有力量帮到他,要是让王鹏去自己的城市,她就有许多办法。学校上上下下都是熟人,图书馆馆长是自家亲戚,不知是否能行?老王想了一下,说,应该问题不大,应该能行。从距离上说,只有一两百公里,开车两三个小时,虽不能每天都回来,但是一周回来一趟也是没有问题的。再说,在学校图书馆里工作,体面,干净,又有亲戚罩着,王鹏受不了欺负,受不了委屈。嘟嘟说还有寒暑假。暑假一放就是两个月呢!
王鹏接受了嘟嘟的这个提议。有车开,一两百公里不是距离。去图书馆实地看了之后,也觉得工作很满意。电脑是他的强项和爱好。用电脑管理图书,用十个手指支配几个相应的软件,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很享受的事情。再说,他也不反对读书和闻满屋子的书香味道。
事情就定了。
但是老王对住宿的问题还有些放心不下。学校不提供宿舍。嘟嘟早有预案,她娘家有套房空着。并且,父母有遗嘱,这套房早晚是她嘟嘟的。老王自然十分高兴,说感谢感谢,并在私底下跟嘟嘟说,哪天去看看房子,如果需要装修,我出钱。
王瑾并没有王鹏那么敏感,那么紧张。
听王鹏说嘟嘟提出来要跟老爸结婚时,王瑾心里只略微晃动了一下。微风扫过的那种,水面上只有几丝涟漪,波纹并不大。endprint
你继续说。王瑾一面在办公室里忙着,一面把手机用肩膀抵在耳朵上。
王鹏已经走出了电梯,正朝汽车走去。他掏出了车钥匙,说,这是一个阴谋!阴谋!你明白吗?我才感觉到!才醒悟过来!
王瑾停住了手。把手机从肩膀上移了下来,站定了,问,阴谋?什么阴谋?你是说嘟嘟阿姨有阴谋吗?
王鹏已经把车发动了。他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
王瑾说,你不是要去图書馆吗?无故旷工能行吗?
王鹏猛踩了脚油门,说,如果你相信这是一场阴谋,我还去那个狗屁图书馆做什么?!
车轰的一声,窜出去了。
嘟嘟正在网上查附近哪家婚纱摄影最具中老年特色的时候,老王给她端来了一杯咖啡,正要顺便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脸上贴一下,手机响了。王瑾来了电话,说阳阳这几天没人看,请他过来帮帮忙。老王把眼睛笑眯眯地弯起来,像个月牙儿,说好哇,终于能见到我外孙了。就要跟嘟嘟商量一起过去。以往有这种事情的时候,都是两个人一起过去的。嘟嘟很会照顾孩子,特别是在孩子哭闹时,她那细长的手指像是会施魔法似的,三下两下就让孩子安静下来,之后乖乖的,情愿听她的指挥。可这时耳机里传来了王瑾悄悄的声音:老爸,您自己来。懂吗?
老王的心就沉了一下。
老王感觉到似乎是有事情了。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往她都会说,让嘟嘟阿姨也一起来呀!
如老王所料。王瑾家里,两个孩子都在。王鹏没有去图书馆上班。其实,在进门前他已经感到了异常,他看到了自家的车子。
屋子里的气氛十分沉闷,两个孩子的脸上也很沉闷,连茶杯里的水也是如此,茶叶在杯子里上上下下的,很不安定地起起落落,不多的白色气体在茶杯的口上象征性地绕几下,又迅速消散了。
老王干咳了几下,像是要适应这样的场面。他觉得他们可能要跟他谈很重要的事情。样子很像。可是他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既然不让嘟嘟一起来,那么事情必然和她相关。什么事情呢?结婚的事情吗?应该就是。家里目前只有这一件事情会让他们如此关注了。嘟嘟说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咱们是不是考虑办个手续,结婚,否则跟父母、孩子没法交代……说到这里时,王鹏正好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但是,他和王瑾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以至于让屋子里的气氛这般沉闷呢?他和他们的嘟嘟阿姨在一起很久了,这段时间大家相处得很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都应该可以。既然大家磨合得差不多了,彼此也了解了,他和嘟嘟结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啊,干吗还需要这么严肃呢?唔,忽然间他想到了问题的所在。他想到了房子,想到了财产。嘟嘟说过,她没有房子,没有钱,那么孩子们就一定会在他们准备结婚时,想到这个敏感的问题。这是一架天平,男女双方在这一刻,被放置在天平的两端,接受利益的衡量,势在必行。不过,他倒是希望在这样的衡量中,能把实质和水分分离开最好。实质代表爱情,水分代表金钱,他所期待的是他和嘟嘟的结合,应该像石头,既坚硬又具备实质,而绝非西瓜,Watermelon,除了水分,实质性的东西寥寥无几。
果然是他和嘟嘟的事情。
王瑾问,她是不是想要和您结婚?说话时,两只眼睛使劲儿地盯着老王,多少有些像审问。他注意到了,王瑾说的是“她”,“她”是不是想要和您结婚。他对她的这个问法感觉很不舒服,结婚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吗?怎么会是“她”想要了呢?
老王点头。没说话。没表情。让人感觉有点老年痴呆的样子。
爸,您中圈套儿了!王鹏忽然站起来,像是怕被别人忽略掉,说,咱们都中圈套儿了!
老王头脑里轰然响了一声。像是,像是什么呢?像是有根琴弦,被猛地拨弄了一下,嗡的一声。圈套儿?什么圈套儿?他慌慌地问。因为这是他从来就没有预防的一个字眼儿,圈套儿,很恐怖的词儿,怎么会用在嘟嘟身上呢?怎么会用作形容婚恋呢?
阴谋!也可以说是阴谋!王鹏没有因为他的疑惑而停止激动的情绪,他加重了凝重和阴冷的表情,把唾沫星子喷出来说。
王瑾就走过来,把王鹏从老王的面前扒拉开,说,你别这样,把老爸吓坏了。目前只不过是猜测阶段。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老爸,我哥的这个猜测也值得您听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时候,您不是总这样教导我们吗?
王鹏喘着气,把身子挪远了一些。
茶水又续了上来。茶叶已经被泡开了,全部舒展了,沉入了杯底,不动了。
老王也不动。不敢动。思量着圈套儿和阴谋。是什么呢?结婚会有圈套儿和阴谋吗?这远在他的意识范围之外。
老爸,小时候,您教我下象棋,经常怎么教导我,还记得吗?像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王鹏把茶杯往老王面前推了推。
下棋,下棋,要看五步,看五步……老王看着茶杯,没敢看王鹏。
对。五步。五步。我给您算了,嘟嘟阿姨,我现在还跟她叫阿姨,就是迈着这五步来的。她一定会下棋。王鹏把两只手来来回回地搓着,说,第一步,先在网上将您套住;第二步,跟您学跳舞,笼络您的感情;第三步,来家住,巩固和您的感情;第四步,和您结婚,取得在这个家里的稳固地位;第五步,也就是最可怕的一步,图谋您的财产。
老王心里的那根弦,就又被拨弄了一下,又嗡的一声。这回的声音比较大,长久地在脑子里回响。他开始了眩晕。
您再想想,她,嘟嘟阿姨,和您在一起了之后,都做了什么?都对我做了什么?先是给您吹枕边风,让您轰我出去,租房单过,之后一计不行又生一计,把我安排在了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去工作。这都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把我给安排在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您想想。王鹏把身子又逼近了,并且又激动了起来。这就是她的五步,就是她的圈套儿和阴谋!把我支开了,扫清障碍!老爸,您仔细想想,冷静地想想。他们外地人来这里为的是什么?财产!房子!钱!所有权!而咱们家,最碍眼的是谁?最挡她路的是谁?是我,我!把我扫地出门了,她将来就是这家的主人!主人换了,家也就改变了性质,她女儿不是也在这里上学吗?马上不是要毕业了吗?她这是在为她女儿的入住做准备!endprint
王瑾赶紧走上前,把王鹏拦住了,示意他别跟老爸嚷。王瑾说,我哥的话值得您参考,毕竟您的年龄比她大那么多。老爸,您别介意我这么说,她有可能是奔着您的财产来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是您那个年代最崇拜的敬爱的领袖毛主席说的,你不会不记得吧?
王瑾说完,就和王鹏一起看着老王。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手,看着他一点一滴的动作和表情。
老王没敢看他们。低着头,垂着眼睛,开始思考,开始理两个孩子话的大意,理他们的中心思想。
圈套儿?老王用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声调说,阴谋?他很迷惑。他在想,这怎么可能?
王鹏立即接上,打断了他的这个念头,说,对,就是圈套儿和阴谋!
王瑾也接上:括弧,有可能是圈套儿和阴谋!所以提请您注意!
焦点是她给你在外地找了个工作?老王想把头抬起来,把话语的声音提高,可是觉得心里的底气不足。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声音也放不大。
王鹏说对。
王瑾说还有她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要跟您结婚。
王鹏说对。两个焦点对在一起,就是圈套儿和阴谋,前后对应。
王瑾说括弧,有可能是圈套儿和阴谋!有可能前后对应!所以提请您注意!
让我怎么注意呢?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为了走向婚姻的殿堂吗?老王看着他们,多少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巴巴的。结婚還是不结婚呢?他把身子晃了晃,努力把头抬了起来,把声音放大了说,其实,在婚姻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企图,就好比我图她的年轻漂亮一样,她图的是我有房有车,跟了我有饭吃,有房住,可以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安度晚年。在这件事情上,我并没有像你们那样觉得不公平,甚至觉得是圈套儿和阴谋。
老爸,咱们说的不是一个问题!王鹏打断了老王的话,说。
老爸,您偷换了概念!王瑾接着王鹏的话说,企图和图谋不是一回事!企图是盼望,而图谋……
王鹏打断了王瑾的话头,说,你不用跟老爸解释,他懂。
老王来回地在孩子们的脸上扫视了一遍,说,我懂你们的意思。如果嘟嘟只是想有饭吃,有房住,有车开,那么她就是有企图。
王瑾说,对,对,她如果是用计谋把我哥给撵走了,然后把家给霸占了,那就是图谋!
老王说,是,我懂。咱们就说一个不偷换概念的,说房子,说财产,若是我把房子,还有……还有财产都过到你们名下,是不是就可以阻止她的圈套儿和阴谋了呢?他抬起了眼睛,说,若是她真的有圈套儿和阴谋的话。我说的是若是,说的是有可能,说的是王瑾的括弧。
那也不行。王鹏摇头,说,老爸,其实,您在说这句话时,一定也在想我和王瑾会不会也在图谋您的财产。对吧?实话告诉您,我们没有,我们是在保护您。您想想,您的钱给了我们,我们能不让您花吗?能看着您整天可怜巴巴地来跟我们手背朝下乞讨似的要钱花吗?房子过到我们名下,我们能把您轰出去吗?我们能不让您继续居住吗?能看着您无家可归吗?不能!老爸,如果是这样,如果财产房子过户了,您还是拥有使用权,这跟不过户有什么差异吗?
王瑾说,换个角度说,如果家真的变了性质,被她霸占了,我们能天天堵住门去跟您讨要房子吗?能把您逼得无处居住吗?再说,家要是真的变了性质,变成了嘟嘟的,您要是天天受气可怎么办?!让我们怎么帮您?!提请您注意的是,婚后,她可是有权提出来把户口调入本市的!不仅如此,她女儿也是可以随之迁入的!婚后,她和她女儿可就具有了相应的继承权哪!
老王闭上了眼睛。那根弦尽管没再响,可是他的脑子里仍旧继续眩晕,仍旧被什么东西震动,嗡嗡地轰响。他不相信嘟嘟会有什么阴谋,可是他无法阻止孩子们这么去想。大环境就是这样。家家如此。电视里的家庭调解节目里,每天上演的,都是人们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金钱充斥在空气里,融入了所有人的血液,人们为它彼此猜忌彼此争斗,亲情随之土崩瓦解。这样的现实,让他无法去说服他们。
这个世界怎么了?怎么越来越读不懂年轻人了?怎么让年轻人变得比老年人还要世故和复杂了呢?
老王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老王似乎看到了电视剧里面的许多场面。卧底。特务。悬疑。惊悚……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成分,还有剑拔弩张的血淋淋的场面。
嘟嘟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门锁在被钥匙拧动时,嘟嘟正在摆弄茶几和餐桌上的花束,调配花枝的角度、高矮和色彩分布。她哼着歌曲,两只手的小拇指跷着,摆出的是兰花指的造型。但看到走进门来的不是老王而是王鹏之后,歌声戛然止住,兰花指虽然还保持着造型,却停留在了半空中。其实,这个时候,本应是她要赶紧告诉老王,哪家婚纱摄影是她最为心仪的。
嘟嘟猜到了。
嘟嘟回想起来了,当她正在和老王商量结婚时,王鹏正好从卧室里走出来,并且还停住了脚步。
但是嘟嘟没问,也用不着问,特别是跟王鹏。一看到王鹏进门时的样子,她就开始往那个方面想了。财产是再婚的人们所遇到的最大问题,尤其是外地人想嫁给本地人遇到的最大的问题。不过,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想到其他的,有关王鹏说的把他撵走、扫地出门的事情。她没往那个方面想,自然不会想到。她只想过相关的公证。她觉得有些事情,比如经济上的,当然最主要的也是经济方面的,公证了,泾渭分明地说清楚了,或许她跟老王结婚就不成问题了。她在做出要和老王结婚的决定之前,就跟女儿商量过了,虽然她已经让老王给她写了文字性的东西,让老王保证如果他先行故去,他的房子能让她居住到永远,但她还是嘱咐女儿,要在自己老了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将自己接走,故去了,要将自己送回故里。
王鹏走进了厨房。
嘟嘟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嘟嘟说,以为你们都不回来了,就没做晚饭。只有剩馒头,昨天的,要不要热热?
王鹏没说话,弯腰在柜子里找东西。
嘟嘟在他身后站着,瞅着。endprint
王鹏回过身来,很不礼貌地盯着嘟嘟问,有事情吗?
嘟嘟试探着问,你,没去上班?
王鹏说,你不说上班我心里还舒服些!
嘟嘟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鹏说,什么意思你自己不知道吗?
嘟嘟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请你把话说明白了。
王鹏说,说明白了就说明白了,反正早晚有一天要彻底地说明白。我问你,你把我撵到那么远的地方,到底安的什么心?!要达到你个人的什么目的?!
嘟嘟被王鹏圆睁的怒目给吓住了,况且那时候他手里还攥着菜刀。她慌忙后退,身子撞在冰箱上。没顾上胳膊的疼痛,赶紧转身进了自己卧室,关门的瞬间,她听到他依旧在厨房里嚷: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房门咚的一声关闭,把老王和两个孩子分隔出了很遥远的距离。
老王没上王鹏的汽车,说自己想独自走走。还让他告诉嘟嘟,自己可能会晚一点儿回家。
天色有些暗了。
华灯初上,从王瑾家走出来,老王立即就被包围在了五彩的灯光里。一辆公共汽车朝着他的方向驶了过来,在寂静中划出两道明晃晃的线,一抖一抖地像被拨弄的琴弦一样在震颤。老王感觉自己的心就浮在这根弦上,也在随着公共汽车的前行而一颤一颤地抖动。
公共汽车很快就驶进了车站,但是老王没去追。并且,在他走到公交站的时候,也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这个时候的老王似乎并不急于回到家里。事情被攤开了,圈套儿和阴谋已经被揭开了盖子,因此家里等待着他去面对的,是他和嘟嘟能否结婚的问题,以及他们和王鹏将来是否还能继续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问题。
嘟嘟躲到卧室之后,赶紧抓起电话来打给老王,一遍接着一遍。可是这些电话老王却没能听到,手机在书包里,而他正坐在一辆狂奔的公共汽车上。车开出城后,便发疯似的把油门轰到最大,所有的声音都被车身发出的噪音给遮盖住了。同时,他的双脚,双腿,双臂,乃至整个身子,都被跳动的车身震得发麻、发疼。
去郊外的凤凰岭,是老王在漫无目的的行走过程中忽然决定的。他感觉这个时候,内心里憋了许许多多的话,却又无处诉说。凤凰岭脚下有块墓地,老伴儿就长眠在那个地方。
老王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把嘟嘟领到家里来时,曾经欢迎过她,说过谢谢阿姨来照顾老爸的两个孩子,却在他们有了结婚的念头时,改变了看法,改变了态度,甚至和嘟嘟势不两立起来。
秋天的郊外比城内要冷得多。因此,凤凰岭便显得更加空旷、寂静。从早上开始刮起来的风,朝山峰发起了一次次的进攻,山峦上原本就已所剩无几的生机又被掳去了一部分,因此,依旧回响着呜呜风声的山谷里,在这一天晚上,就显得格外萧瑟。
司机把车停在墓地附近的车站之后,在后视镜里看了老王一眼。看着他一级一级地下了车的阶梯,然后又蹒跚着双腿,朝墓地走去。
嗨,老师傅,你要去干吗?这大晚上的!这是郊区线,末班车收得早,你注意点时间!司机的喊声刚一出汽车的窗户,正赶上一阵狂风踏着急行军的鼓点儿过来,这话送没送到“老师傅”的耳朵里就不敢说了。
车轰隆隆地开走了,冒出的一股黑烟,被风撕碎了,卷走了。
风扫荡过的凤凰岭一片苍茫。凤凰岭脚下的那片墓地,在这片苍茫中格外醒目。
老王借着月光走进了墓地,两只落在墓地当中避风并准备过夜的乌鸦,听到了一阵很沉重的脚步声,随着这声音的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它们赶紧相互哇哇地招呼了两下,急促地扇动起翅膀,躲进了凤凰岭那片高高的松树林中。
风,已经把老伴儿的墓清扫过了,除了几块乌鸦的粪便之外,地面,墓体,墓碑,都很干净。
老王注视了墓碑片刻,摸摸口袋,有一个橘子,是临出门时王瑾塞给他的。她说老爸,您注意身体,注意血压,有事给我打电话。老王把橘子放在了老伴儿的墓碑下。
“为师为范 克勤克业 妻崔小洁安寝于斯”老伴儿的墓碑,黑石金字,在空寂黑暗的大山中尚能看得清楚。
看着这块墓碑,老王的眼眶里便潮润了起来。
小洁,你最近好吗?我来看看你,我想跟你说说话。
刚把小洁俩字叫出口的一刹那,眼泪就从老王的眼睛里滚落下来,随之身体也随着第一声抽泣抖动起来。
旋转在山里的风又刮了回来,老王的头发,让风揪起来,在空中乱舞。
小洁,我想你。今天这里特别冷,不知道你那里是不是也刮着五六级的风。小洁,我现在心里很乱,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是想说,我还记得二十二年前,你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话。你说,你病了之后,在床上躺了好几年,两个孩子帮着我给你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他们不容易,从小小肩膀上就肩负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你说,你绝不能亏待了他们,要照顾好他们,让他们将来生活得幸福、快乐。小洁呀,你的嘱托我没忘,我尽量让他们开心快乐,可是今天,我让两个孩子伤心了。可是,可是我心里也苦哇。我的心里……小洁……我的心里……嘟嘟你已经认识了,我带着她来看望过你,你说,她真的会设圈套儿吗?真的会搞阴谋吗?孩子们现在站在了我的对立面,反对我们结合,你说,你说我又该怎么办呢?
风越刮越猛,老王的话刚一出口,便被卷走了。不过,他相信,老伴儿能听到。并且能回答他,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把目光转向了墓碑边上的松树,他希望老伴儿把答案寄托在树枝上,让它静止不动或是摇一摇,以表示肯定或是否定,赞同或是反对,可是风一刻不住地在树枝间穿行,树被裹挟着,前后左右摇摆不停。
王瑾在老爸离开半小时后,就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她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她觉得老爸离开时,精神有些恍惚,双腿软软地抬不起来,王鹏的话对他刺激很大,她不知道老爸这般年纪,是否能承受得了。她曾经留他住下,可是他执意要走,王鹏的车也不坐。
电话一直没人接听。王瑾有些发慌,间或着给家里打,王鹏和嘟嘟都说老爸还没回来,他们也正在给他打电话联系。王鹏非常后悔,说当时要是硬拉老爸上车就好了,说当时要是不用那样的态度对待老爸就好了,说着,鼻子就有些发酸。endprint
王瑾急急忙忙开车跑到了老爸家。尽管家里没有老爸,可是她还是觉得待在老爸家里等,心里多少会安定一些。
电话终于接通了。在呼啸的大风里,老王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王鹏开车带着嘟嘟和王瑾来到墓地时,老王已经靠在墓碑上动弹不得了,鼻涕横淌在脸上,口水也溢出了不少。王鹏见状,忙把老爸抱在怀里。在抱起来的过程中,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嘟嘟捡起来一看,是个橘子。她要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可是老王却朝她伸出手来。王瑾看明白了,就从嘟嘟手里拿过橘子来,放在了妈妈的墓碑前。嘟嘟没说什么,借着夜色,轮番在老王和王瑾脸上乜视了一下。
老王病了。
很重。
高烧。昏睡。血压也升了起来。王鹏和王瑾连夜把他送进了医院。
嘟嘟自愿留下来陪护,可是两个孩子商量了一下,说不用,雇护工。嘟嘟说护工也要等到明天白天才能雇到,你们明天白天要上班,休息不好影响工作,晚上就让我在这里吧,你们放心吧,把老爸交给我吧。可是俩孩子坚持说不用,说话时态度有些冷淡,并且用字谨慎,数量极少。这样的态度和谨慎用词,是从来没有过的,嘟嘟心里就开始不舒服,心想不用就不用,于是赌气就回去了。第二天起来,一个人坐在茶几边上,把咖啡机的按钮按下,看着咖啡研磨蒸煮出来,可是把平时抿进嘴里香气四溢的咖啡端起来,却没了品味的兴致。
嘟嘟心里还是惦记着老王的。几次拿起手机来要打,几次又都把手机放了下来。好容易熬到了下午,听说老王体温稍微退了一些,血压也平稳了,神志也清醒了,就忙做了些粥,灌进保温桶里,去了医院。两个孩子还是跟她没有话。进门时,只对她点了下头,像是对待陌生人的样子。嘟嘟端着粥在老王的床边坐下,把一只手伸给了他。孩子们见了,迟疑了一下,就出去了。老王就把那只手攥住了,然后又用另一只手,在上面抚摸了几下。
有件事情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老王悄声说。
嘟嘟把身子凑近老王,问,什么事情?你说。
老王说,家里出现了点矛盾。
嘟嘟问,针对我吗?
老王说,针对咱们。
嘟嘟问,王鹏昨天跟我嚷,说我把他撵走了,问我什么居心,说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误解了?说我在耍手腕儿?说我在玩阴谋?
老王说,不说这些了。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咱们结婚搬出去住,你觉得怎么样?
嘟嘟忙把身子再凑近些,贴着老王的耳朵问,搬到哪儿?你还有其他的房子?
老王说,没有,咱们出去租房,你觉得可以吗?
嘟嘟迟疑了一下,问,租房?
老王说,对。
嘟嘟没再说话。
老王继续问,行吗?
嘟嘟把身子从老王的身边移开,长出了一口气,还是没说话,只朝他笑了笑。那笑很浅,只微微地翘了翘嘴角。
老王没看懂,还问,行吗?那样我们就可以拥有真正的二人世界!
嘟嘟也病了,就在老王即将出院的前两天。这几天嘟嘟去了几次医院,她担心是被医院里的什么病毒给传染了。这次病,不但让她感觉到了看病的艰辛,也让她感觉到了经济的拮据。以往她有个小病,都是吃老王开的药,或是拿着老王的医保卡去看病的,自己从未花过钱,可是这次病,只看了两次自费门诊,就把她的钱包给掏空了。况且,嘟嘟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王鹏王瑾只是忙不停地在她身边经过,给老王煮这煲那,却很少问及她的病情。这让嘟嘟的心里十分失落。嘟嘟病了之后,女儿来过,可是在别人的屋檐底下,女儿要仰人鼻息,谨小慎微,她畏首畏尾地缩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嘟嘟看着,心里直泛酸。
不得已,嘟嘟就给图书馆馆长打了电话,让他开车来接自己回家。
馆长很疑惑,问她回哪儿?哪个家?
嘟嘟说老家,娘家。
馆长迟疑了一下,问,你决定走了?
嘟嘟说这两天想了很多,老王人不错,可惜孩子有些容不下自己,再婚的阻力不小。
馆长问,你们一直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嘟嘟说,以前当然不错,我们只是在一起,不牵扯利益。现在,性质不一样了。
馆长说,你又不是和他的孩子过,只要老王对你好,不就得了?
嘟嘟说,原来我也是那么想,可是他一有事,还是把已故前妻放在第一位,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馆长没再说什么,就开车来接嘟嘟。
馆长进门了,嘟嘟说忘了件事。
馆长问,什么事?
嘟嘟说,忘了叫你带几万块钱来了。
馆长笑笑说,怎么着,还要给人家撂下点儿生活费呀?
嘟嘟说,不是,我的房子王鹏住了之后,老王的女儿出料出工给装修的,我想我怎么也得给人家孩子撂下几万块钱。
馆长想了想说,行,钱等回去之后我拿给你。不过,你帮王鹏的事,不打算跟他们说明白吗?
嘟嘟说,算了吧,人家不认为是帮,认为我是撵他,是我在耍手腕儿,玩阴谋。
馆长不解,急问,怎么回事儿?
嘟嘟说,算了,不解释了,或许越描越黑。从客观上说,把王鹏介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也确实像是在撵。确实像是后妈容不下他,清除掉而后快。中国这样的民间故事还少吗?
馆长说,这个社会呀!这个人心呢!要么马路上有老人摔倒了怎么没人去扶呢?好人在这个年代真是好难做!
老王出院后不見了嘟嘟,便有些急。打电话不接,再打关机,最后电话里传来的回复是该电话已停机。于是老王便四处去打听去寻找。小区里小区外都找了,几家房屋中介也询问过了,可还是没有嘟嘟的消息。
一天,王瑾的手机来了短信提示,她的账户上转来了五万块钱,转账人是嘟嘟。一开始王瑾觉得奇怪,嘟嘟怎么会给自己汇款呢?后来经过老爸提醒才想起来,这应该是房子的装修款。就此,王瑾对嘟嘟的认识开始转变了,怎么想,怎么觉得她并不像是玩阴谋的人。因此,她也想尽快找到嘟嘟,最起码要跟她说声谢谢。可是嘟嘟就是找不到,一点音讯也没有。后来,王瑾想起了她女儿,便开车去了那所学校,可是学校老师说,学生们面临毕业,都去外地实习了。endprint
王鹏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图书馆馆长,他问王鹏最近怎么没去上班?
王鹏说,不想去了,怎么着?
馆长说,不怎么着,就是觉得你对不起嘟嘟。
王鹏问,我怎么对不起她了?她为了清除障碍,把我撵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怎么还对不起她了?
馆长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以怨报德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人呢?你真的以为嘟嘟是为了清除障碍,为了谋取你老爸的财产把你撵走,撵得越远越好吗?我告诉你,不是!
王鹏说,不是?那是什么?
馆长说,是为了给你治病!
王鹏冷笑,说,治病?我何病之有?荒唐!
馆长说,嘟嘟跟我校心理学教授曾经做过相关课题,分析研究过像你这样长期在家不从事工作的群体,研究结果是这些人多具有或多或少的心理疾病。恐惧、畏难的心理造成这些人窝在家里,不敢出去工作。为了给你治病,让你从家里走出去,嘟嘟先是要给你租房,让你独立,给你压力,不成后,又请我配合,搭建台阶,让你能顺利地出门工作,迈出自食其力的第一步。
王鹏不解,问,给我搭建台阶,怎么搭建?
馆长说,简单,就是给你工作,给你报酬,也就是钱。
王鹏说,如果真的是那样,请您代我谢谢她。
馆长说,你真的以为一句谢谢就够了吗?你要是稍微动脑子想一下,就能明白,我一个区区图书馆馆长,怎么会有权力给你那样一个属于博士属于海归的高学历的工作?没有指标,没有劳资手续,在我们这样一个事业单位里,我怎么能给你开工资?
王鹏不解,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我的工作是假的,是为了让我治病,让我将来能走出家门工作……可,可我每月都能领到工资,又是怎么回事?
馆长加重了语气,说,那是嘟嘟用自己的退休金在给你发工资!
王鹏将信将疑,问,真的?我这些日子拿的工资都是她的退休金?
这个电话之后,王鹏对嘟嘟的认识也开始改变了,觉得她玩阴谋的可能性不那么大了。他也很想找到嘟嘟,最起码,应该把钱还给人家,再跟人家叫声阿姨,说声谢谢,说声对不起。
但是嘟嘟就是找不到。
王瑾开始上网,想通过网络寻找到嘟嘟。可是网上没有嘟嘟现在的消息,只有她在校期间的一些资料。其中有一条是和一个叫金燕的教授展开的,有关啃老族人群的调查和研究信息。
网页上的信息证明了馆长说的话之后,王鹏忽然就想到了图书馆馆长。他觉得他一定能找到嘟嘟。他们是亲戚。于是就要给他打电话。
老王赶紧拦住了王鹏,说打电话不大礼貌,咱们应该亲自登门拜访,请人家吃顿饭,毕竟人家给咱们搭建过台阶。
王鹏王瑾都觉得这样很好,于是准备即刻开车前往。
老王和王鹏换好了衣服,王瑾化好了妆,三个人就一起走向汽车。王鹏按了一下遥控器,汽车的门开了,老王先钻进汽车坐在后排座上,王鹏王瑾紧接着坐在了正副驾驶座上,之后关门,点火。可是就在汽车刚刚被发动起来的时候,王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侧过头去看王瑾。王瑾这时也正好侧过头去看王鹏,也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两个人对视着,眼神里很有含义。再之后,就都开门下了车。
坐在后排的老王有些纳闷,俩人下车干什么去了?有什么话要背着自己说?
老王弯下腰,透过前风挡往外看。他看到两个人走到了車前开始说话,可声音被玻璃挡住了,听不到,但是他能看清俩人的手势和表情。让老王更为纳闷的是,随着手势的不断变化,怎么两个人的表情愈发地沉闷严肃起来了呢?
老王的心里沉了一下。
怎么跟在王瑾家,说嘟嘟在设圈套儿玩阴谋时的表情竟然一样了呢?
老王不解。
老王这么问自己。
责任编辑 张 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