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1
“爹!”阮和刚站在打铁铺前喊,“爹!”
门虚掩着,屋子里没有人应答,倒是头顶上的大叶杨在风中拍着巴掌,“哗哗哗”,“哗哗哗”。
阮和刚抬头看天,正午的日头从树叶间泼洒下来,像是一把金色的高压水枪在清洗着大地上的边边角角。去城里做了这么多年洗车工,阮和刚的耳朵里每天都响着水枪喷水的“吱吱”声。可是,他发现,同样是清洗,现在,站在淮河大堤上去听,那些嘈杂的吱吱声没有了,眼前的声音显得单纯而明亮。
大堤里面,平原上的麦子已经收割了,玉米也长到了快一人高,宽大的玉米叶在日头的清洗下,散发出青绿色的味道,玉米棵的深处,有两只野雉在大声说着鸟语。大堤外面呢,是淮河缓缓流淌的水声,偶尔有一条鱼从水里窜出,“啪”地打一个挺,尔后消失。唯有大堤上,掩映在一排排大叶杨树下,这间低矮的红砖黑瓦的打铁铺里没有一丁点声响,没有阮和刚想象了无数遍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爹!”阮和刚又喊了一声,便推开打铁铺的小木门。屋里一片漆黑,待眼睛渐渐适应了,阮和刚看见这里面的陈设和他几年前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木风箱、土火灶、铁水炉、铁砧子、黑吊罐、木炭筐,以及正中央壁龛里的供奉的铁匠们的祖师爷太上老君像。唯一不同的,是东边木板上挂着的成品铁器家伙少了很多。以前,一整面木板上都挂满了打好的铁器家伙,锄头、镰刀、斧子、犁头、耙脑、菜刀、扬叉,光是锄头就有耳锄,板锄、挖锄、条锄、鹤嘴锄等等,现在只有两把薄薄的鐮刀摊在那里,还是锈迹斑斑的,明显的,这是永远也卖不出去的了。
阮和刚匆匆扫过一遍,以他曾经的铁匠眼光判断出,确实就像庄子里回来过年的人告诉他的,父亲还一直在打铁。其实在他离开这里之前,除了偶尔能卖出一把菜刀,打铁铺早就没有了任何生意,但父亲就是不离开这里。四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索性不回家里住了,他整天待在打铁铺里,天天在打铁。庄里人问他在打什么,他说:“打出来了你们就晓得了。”可是直到现在,他那件东西还是没有打出来,庄子里人都把这当作一个笑话说给阮和刚听。他们认为阮和刚的父亲可能脑子坏了。
阮和刚没有发现父亲一直在打的那个铁器家伙,他现在也顾不上关心那个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铁匠炉。他蹲到炉子前,直接用手擦去外面的黑炉灰,看见砌炉基的大青砖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暗自点点头,放了心。这铁匠炉应该还是以前的,没有换位置,那接下来就好办了。
正这样想着,门外闪进来了一个人影。
“爹。”阮和刚喊。
“刚子?”爹说,“你怎么回来了?”
父亲刚从烈日下回来,身上好似镀了一层金光,光晕渐渐消散后,阮和刚才看见父亲肩上担着一担木炭。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的问题,他看着那木炭,一根根齐整、乌黑,浮面上泛着一层油性的光泽,断面照得见人影。“好炭,好力炭!”他岔开话说。
父亲卸下担子得意地说:“我叫南山的老超从江南特地给我买的,一截截都是铁栗子树烧的,用这个烧炉子烧铁条一定能打出好家伙。”
阮和刚不禁问:“你到底要打个什么东西?”
父亲胡子拉碴的,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黄夹克,脚上穿的一双运动鞋黑成了两个泥巴块,头发却剃成光头,这使父亲看上去像个苦苦修行的和尚,但父亲的精神很好,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中气十足,两眼有神。父亲揩揩汗,看了看阮和刚,说:“你回来了正好,我晚上告诉你我要打个什么东西。”
阮和刚心想,也好,晚上,我也正好对你说说我的那件事哩。要不然,没有任何过渡,一回家就对父亲说那件事,他怕父亲不同意呢,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向父亲开口。
2
下午,父亲在修理一只断了柄的大铁锤,阮和刚则去了一趟镇上。他买了点卤好的猪头肉,又剁了几斤新鲜羊肉,打了一壶粮食酒,回到父亲的打铁铺里,炖上羊肉汤,又炒了几个小菜。
傍黑时分,阮和刚将小方桌搬到打铁铺前的大堤上,摆好了碗筷和酒菜,和父亲一起吃晚饭。西天上的晚霞从绛红变成了深紫,又慢慢黯淡至青灰,最后彻底成了一片粉白,一弯细细的月牙静静地挂在了大叶杨的树梢上。
父亲尝了一口猪头肉,“是老安家的?”
阮和刚点点头,给父亲和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父亲摇头说:“不行了,老安家的猪头肉没有以前的好吃了。”
阮和刚说:“现在猪种不行了,现在是杂交猪,不是以前咱淮河的淮花猪,皮薄肉香。”
父亲说:“是的,想想也是,现在人都跑到城里去,不种田不养猪,吃的却比过去多多了,不搞这些快生快长的杂交稻杂交猪又能怎么搞呢?”
阮和刚笑笑说:“是的呢,爹,就是这么个理。”他端起酒杯和父亲喝了一口。放下酒杯,他想说什么,嘴唇抖了两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阮和刚已经三年没有回庄子里了,从合肥回到庄里也不过三百多公里的路,他觉得有点愧对父亲。
四年前,母亲去世,阮和刚带着老婆和儿子回来了一次,才办完了丧事,一家子便又急急回到合肥城里。他在洗车行里洗车,他老婆在菜市场站店,儿子在装修公司搞水电安装,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请不了长假的。临走的那天早晨,他对父亲说:“要不,家里这就一把锁锁了,你也搬到合肥去吧,在合肥不做事也行,要做事,随便捡捡破烂也比在庄子里强,打铁铺就不要说了,家里那几亩地里折腾出花来也搞不了几个钱。”可是父亲不仅没有答应,还对阮和刚说:“刚子,我不去城里,我准备打一个东西,要是我一个人打不起来,你抽空回来帮我一把。”阮和刚那次也问父亲到底要打一个什么物件,父亲也回答说:“到时你就知道了。”据庄里人说,父亲在他们走后,就搬到了打铁铺,一个人天天琢磨着要打那一个东西。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年,阮和刚和往年一样,带老婆和儿子回老家过年。母亲走了,他觉得不管怎么样,不能丢下老父亲一个人在家不管。可是等他们回到家,家里却是铁将军把门,打开屋门,屋子里结满了蜘蛛网,八仙桌上灰尘积了有几寸厚,灶也冷锅也冷。这也就罢了,阮和刚带着一家人又是打扫卫生,又是置办过年的年货,父亲却一点不领情,整天待在打铁铺里不回。除夕夜喊父亲回家吃团圆饭,喊了三回,父亲才嘟嘟囔囔地回家来,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又回打铁铺了,说要琢磨他要打的那个物件。这让阮和刚彻底寒了心,从那以后,一连几年他都没有回家。他也觉得父亲恐怕真是脑子坏了。endprint
阮和刚几年不回庄来,除了父亲的因素,还有一点就是,儿子谈了个对象,谈了三年了,却一直没有办成结婚仪式,原因是女方家要求阮和刚家必须在县城买一套商品房,姑娘才能过门。这也是现在行情和规矩,可一套房五十多万,年年挣钱的幅度没有房价涨得快,这愁坏了阮和刚。阮和刚其实一开始是不同意给儿子在县城买房的,他有他的打算,他认为在县城花那么多的钱买个巴掌大的地方,太不划算了,有手头这些钱,回到庄子里,起一座小洋楼,能盖得比金銮殿还漂亮呢,为什么要借债硬撑着待在城里?他这样坚持了一阵,可是到底耐不住儿媳妇那边的催逼。儿子也顶他说,为什么要待在城里?我们现在不都是待在城里了吗?阮和刚老婆甚至更直接地说他,现在还让你回去打铁你乐意吗?你都不落单了,年轻人能乐意?将来你孙子出世了长大了,他能乐意回到庄子里去住?老婆文化不高,说起话来还真跟打铁一样,一锤子一锤子砸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也就只好同意了这个条件。为了实现买房的目标,他和老婆省吃俭用,过春节也不舍得休息,因为那几天工资高,钱也好挣,冲着那外快,他就一连三年过年都没回来。每年过年夜,他打电话给父亲,父亲总是说他在琢磨着打一个物件,然后就挂了电话。父亲再没有说让阮和刚回去帮他甩大锤子,当然,他即便是说了,阮和刚想自己也不会赶回去的,他想父亲老了,做荒唐事也就罢了,自己可不能再让庄子里的人看笑话了。
阮和刚看着父亲,不好说什么,便又喝了一口酒。这时,小南风从平原上吹过来,大叶杨又“哗哗哗”地响,玉米地里的土狗子也开始鸣唱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夜色里,彼此看不清眉目神情,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团轻雾。
父亲突然说:“刚子,我告诉你,我要打一把好剑器。”
阮和刚说:“剑?铁剑?”
父亲说:“嗯,我打了一辈子铁器家伙,临老了,我要打一把物件给自己。”
阮和刚说:“为什么是剑呢?你也没打过剑啊?”
父亲说:“我当年学打铁出师时,我师父是送过我一把好剑的,可惜大炼钢铁时被收走了,可是我一直记得那把剑的样子,那样子我闭了眼都想得出,我一定要打一把那样的剑。”
“你都打了多长时间了还没打好?”阮和刚问。
“一把真正的好剑没有几年时间是打不好的,”父亲又喝了一口酒,“我打了废,废了打,到现在还没有打成功,所以以前我一直不对你说我要打个什么样的物件,不过,我估计我快要成功了,这一回我有信心。”
阮和刚说:“怎么有信心了?”
“这些年我试了很多回了,应该能成,再说,你终于回来了呀。”父亲说。
阮和刚吃了一惊:“跟我回来了有什么关系?”
父亲说:“你在家里待几天,帮我甩大锤,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只能敲中号锤,不带劲,还是大锤甩得开。你看这次我准备得非常妥当,炭是好木炭,铁也是好精钢铁,连淬火的水也换了南山的清泉水,又有你帮着,能成!”
阮和刚心里动了一下,“是不是打成功了这把剑,你就不再打铁了?”
父亲说:“是的,这把剑是我这辈子打的最后一件铁器家伙。”
阮和刚轻松起来,他没想到,他一直不好向父亲说的那件事这么快就有了解决的办法,他高兴地说:“好,爹,我帮你甩大锤!”
3
父亲心情很好,喝了酒,吃了一大碗饭,就着自来水,在大堤上冲了个澡,就回屋里睡了。
阮和刚清洗收拾好碗筷,又下到淮河湾里清洗了一下自己,便搬出了屋里的木凉床,铺了一条毛巾被,他决定今晚就睡在大堤上,這个季节不冷不热,正是睡大堤的好时光。阮和刚吹着口哨,应和着大叶杨“哗哗哗”的声音。以前,他就喜欢这样。在打了一天大锤后,他就躺在大堤的草滩上,吹着口哨,仿佛那些大叶杨的叶子都是他的厚嘴唇。自从进了城后,他就很少这样吹口哨了,在洗车的时候是不能吹口哨的,那样子,会让老板和客户认为他漫不经心,而回到他和老婆租住的那间小房子里时,那狭窄的空间里根本放不下他的口哨声。再说,没有了淮河水的流淌声,大叶杨的哗哗声,这个口哨怎么吹都没有那个味道。阮和刚吹着吹着,就在自己的口哨声中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阮和刚突然醒了,他是被自己惊醒的,睡梦中,他好像听到一个人问他:“你就确定你父亲这次能成功?要是不成功呢?”问他的人面孔模糊,但口音和语气有点像文玩市场的那个瘦得像根细竹竿子的小老板。
阮和刚睡不着了,他也没心思吹口哨了,是啊,父亲要是这次还不成功,一直这样无休无止地打下去呢?那自己怎么办?
阮和刚坐起来,看着低矮的打铁铺,听到父亲一长一短的呼噜声。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屋里,再一次用手摸摸铁匠炉的炉基。一小片的微光照着土炉,像贴着一张陈年的标签。阮和刚定定地看着炉基。他好像看见了炉基底下那块“乾隆通宝”的铜钱了。
父亲说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起那把铁剑的样子,其实,阮和刚闭着眼睛也能想起埋在炉基底下的那块铜钱的样子。
那块乾隆通宝原先是挂在父亲的烟袋杆上的,它全身金黄,一面是 “乾隆通宝”四个宋体字,另一面是好看的龙凤图案,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凉冰冰的。小时候,阮和刚喜欢一手拎起父亲的烟袋杆,一手拨动旋转那块铜钱,金光闪闪的铜钱迅速地转动,转成一团金光。父亲也说不清那块铜钱最初的来历,只知道是祖上留下来的,而它挂在烟袋杆上也再合适不过。阮和刚几乎天天玩它,因为小时候也没有什么玩具。他把它含在嘴里,贴在胸口,夹在腋下,凑在眼前,他莫名地喜欢这个铜钱。
到了阮和刚长大了,跟着父亲学打铁出师的那一年,父亲决定在村口淮河大堤上盖一个打铁铺,将来作为他们老阮家长久的营生。打铁铺里盘炉灶时,按照砖匠师傅的说法,是要放一块铜钱垫在炉基下的,可以避邪驱鬼、招财进宝。那时候家里找不出别的铜钱,父亲就将烟袋杆上的这块铜钱扯下来塞到了青砖下。当时,阮和刚还有些舍不得,可是父亲说:“打铁铺兴旺了,我们老阮家就兴旺了!”阮和刚也就没再阻拦。endprint
阮和刚跟着父亲打铁打了几年,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了,他后来就带着老婆到合肥打工去,打铁铺里就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
阮和刚在城里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家还有那么一块铜钱。上个星期,阮和刚下班后吃了晚饭,一个人窝在出租房里看小电视。那天,他心情不好。未来的儿媳妇又下最后通牒了,说是三个月之内要是还不能买房,她就不能再等了。儿媳妇也在合肥打工,在一家高档服装店收银,收入比儿子还要高。她说,我也不要穿什么高档衣服,我也不要吃什么山珍海味,就想在县城里有个小窝儿,将来有了孩子上学也方便,这也不是过分要求吧。这最后通牒一下,阮和刚老婆只好又买了点水果去看望慰问儿媳妇,表明老阮家这边正在想办法。
阮和刚其实在心里头盘算了好久,这几年苦挣苦省,眼下离购房目标还差个小十万,这笔钱有难度,但他想好了,真不行,就厚着脸皮找亲戚朋友借吧,虽然他这一辈子最怕的是背债过日子,但为了儿子又能怎么办呢?
想是这样想,心里头终归不舒服,他懒懒地看着电视,心里估算着,可以向哪些亲戚借钱,能借到多少,又怎么去开口。正想着,阮和刚忽然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一块铜钱,模样是那么让他熟悉,简直跟他小时玩的那块分毫不差嘛。
阮和刚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档“鉴宝”栏目,那块铜钱正面、背面在屏幕上被反复放大播放,一旁的专家在做鉴定,最后,那位专家说,这块铜钱品相完好,铸工精良,是苏炉所铸,存世量小,时价在8至10万元之间。
从此,那块埋在炉基砖块下的铜钱就每天在阮和刚的眼前旋转,旋转出一团金光。阮和刚想,8到10万,这不正好填补了儿子买房的空缺吗?
为了证实铜钱的价值,阮和刚又到书店里买了《铜币收藏大观》,果真找到了那块乾隆通宝的图片,这回书上面标价是20万。阮和刚还不放心,他又请了假,去了古玩市场,问了几位摊主,其中一位瘦成根细竹竿子的小老板对他说,只要货真相好,拿过来,这块铜钱8万元他就收了。
阮和刚还不敢过早对老婆和儿子说这个事,他回来之前对他们说,他回老家找找亲戚朋友,看能不能借到钱。
现在,阮和刚就蹲在那块铜钱的身边,他离它是多么近啊。隔间里父亲的呼噜声停止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他大概也是在做梦,不知道说些什么,阮和刚赶紧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
4
一早起来,阮和刚就接到洗车行老板的电话,老板让他尽快回去,这一阵子店里业务很好,人手忙不过来。阮和刚嘴里嗯嗯答应着,心里想,不管了,真回不去就拉倒,眼下最重要的是抡好大锤,让父亲打成功那把要命的铁剑来,然后,他就可以扒了那个老炉灶,捡起那块古铜钱来了,只要这个事办好了,丢了那破工作又有什么要紧呢?
父亲也早早起床了,他点燃起了炉子,拉起了风箱,先是煮开了吊罐里的水,泡好了大叶茶,然后又淘了米放在吊罐里,坐在炉子的上方,这样利用烧铁的余火就可以煮熟一罐米饭,一切程式和以前一样。父亲拎了一把大锤出来,对阮和刚说:“试试?”
阮和刚当年可也是一个好铁匠,他知道父亲是要他试试身手,他点点头,接过大锤。锤把正是昨天父亲修理好的,他看了父亲一眼,原来父亲昨天就谋划好了啊。新修的锤把长短适中,光滑顺溜,并且从上往下走了一个小小的弧线,用这样的大锤,省力,趁手。
父亲折了一根杨树条,拿在手里掂了两掂,用其中一头蜻蜓点水一样点着面前的一个柴垛。阮和刚看了看,随后闭了双眼,竖起耳朵,凝神听着那轻微的点击声,慢慢拎起了大锤,运劲,举起,甩动,朝着点击声砸下去。父亲点一下,他砸一下。凭着那节奏和声音,他知道,他打得很准,角度没有一下走偏,力量没有一下走虚,丢了一二十年了,他的技术竟然还在。一下又一下,阮和刚感觉自己变年轻了,变回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这种感觉,是他在洗车行上班时从没有体验过的。打了几十下,父亲快速地在柴垛上点了兩点,这是停止的信号,阮和刚也捕捉到了,他及时地悠悠地收束住了大锤,收得干净而又不吃力和突然,像一只飞翔的鸟悠悠地收住双翅飘然落地一样,这也是功夫。他睁开眼,父亲满意地点点头。
吃过了早饭,他们都穿上了厚布罩褂。开始烧铁,像以前一样,父亲在铁炉上看着火候,阮和刚在炉下拉扯风箱。
火炭烧起来了,火焰发着“咝咝”的蓝光,这真是好火炭。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根熟铁条,又拿出几根生铁片盖在铁条上。阮和刚知道父亲果真是上了心了,那铁条一看就是很好的弹簧钢,而盖上生铁片,就是让生铁化成水,均匀地渗入到弹簧钢里,生铁与熟铁相融,能使剑的刃口极为锋利。这个“加生”的技术父亲平时一般是不用的,因为它需要反复锻打、淬火,弄得不好就前功尽弃。
父亲用铁钳夹着铁条和铁皮,阮和刚不停地扯拉着风箱。火势越来越旺。乌黑的铁变红了,红得越来越深,生铁熟铁拥抱着融为一体,最后近乎通体透明。
阮和刚知道,时候到了。
父亲的左手一抖,一撂,那通体红色透明的铁被搁在了铁砧子上,右手操起小锤,在铁砧的尖角一点,轻轻地磕了一下红铁条,“叮”。阮和刚早已拿起大锤,随着父亲的碰触,迅速地砸上去,“当”。
“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铿锵铿锵,铁花四溅,叮当有序。父亲不停地翻动着铁条,指点着锻打的部位,阮和刚甩动大锤,应声而至。在不断的锻打中,铁条慢慢成为一柄剑的雏形。铁条的温度慢慢降下来,这时,它又恢复了青灰的颜色。
父亲停住了,阮和刚也随之停下。他们俩已经一身汗透,阮和刚喘着气,一摇头,汗水从额头上滚落。
父亲非常满意这次效果,他冲着阮和刚笑笑,又将铁条伸进了炉里,要再次进行烧炼。阮和刚忙又蹲回到风箱前拉扯起风箱来。
一天下来,到了傍黑,父亲决定进行最后一次回炉锻打。在这之前的反复的回炉与锻打中,阮和刚和父亲一样信心十足,他甚至忘记了别的事了,洗车行,儿媳妇的房子,铜钱,都丢开了,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手中的大锤。可是,临到这最后一次锻打时,他丢开的那些又回来了。假如这家洗车行开除了他,那去哪一家找工作呢?儿媳妇看中的那房子这两个月不会又涨价吧?铜钱,铜钱不会自己长腿跑了吧?据说宝物是会自己跑的,还有,那铜钱不会是自己看走眼了吧,是另外的并不怎么值钱的铜钱……这样一想,阮和刚的手脚有些乱,几次都没跑上父亲的锤点,部位和力度也不对。父亲不停地用小锤提示他,勉强打到最后一锤,父亲停下来,气呼呼地骂:“你脑子想什么?是不是丢了魂了?”endprint
阮和刚满脸羞愧,他不敢看父亲。他不仅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父亲接下来的另一个关键工序——淬火。他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他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焦躁。
阮和刚低着头一个劲地拉扯风箱。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嗞——啦——”淬火的声响。他慢慢抬起头,看父亲。父亲看着手中的铁器,面色青黑,“哐当”一声,那条废了的剑被他丢在了地上。
这时,“哐当”一声,日头也落下了淮河湾,天地一片漆黑。
5
一连十天,父亲和阮和刚打制那把铁剑,总是在淬火一关上过不去。淬火靠的是经验,主要是淬火的时间点,下水早了,铁器硬度不够,下水迟了,又影响韧性。父亲是个老师傅,有足够的经验,按道理是不会出现这个问题的,可为什么总是得不到一个理想的结果呢?父亲把这归罪于阮和刚总是在最后关头魂不守舍甩不好大锤。
那十天里,父亲疯了般,每天起早歇晚,铁青着脸对付着那一条铁,阮和刚稍一分神,他便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
其实,阮和刚自己也没有好脸色。洗车行老板发火了,再不去他就不用去上班了,前面没结清的工资也没有了。老婆也一天一个电话,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钱到底借到了没有?阮和刚的嘴唇四周起了一圈火泡,手掌因为甩锤也磨出水泡,他觉得自己浑身都长满了泡泡,他就是一头无路可走困在井底的癞蛤蟆。
第十天晚上,月亮由原来的月牙儿长成了大半圆,月光水一样流进了打铁铺里。阮和刚烦躁得睡不着,偷偷走到打铁铺里,又来到炉边,看着炉基,猜测着那块铜钱的模样,他真不想再费劲去陪父亲打那个什么铁剑了。炉边地上躺着那条没有成型的铁剑,月光为它镀上了另一层色泽,一只黑头蛐蛐子长须抖动着,在炉基边搓手搓脚,好像拉魂腔戏台上的奸臣在嘲笑他,又像极了洗车行的那个刻薄老板。阮和刚顺手拿起废了的铁剑,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怨恨,他怨恨父亲,怨恨这不争气的铁,怨恨这只得意扬扬的蛐蛐子。他一伸剑,将剑头插在炉基下,试着去撬动那块大青砖。
大青砖纹丝不动。
月光纹丝不动。
刀锋旁的蛐蛐子也纹丝不动。
阮和刚一撒手,转身跑出了屋子。阮和刚没有心思去吹口哨了,他想,早上一早起来,他就对父亲明说了,对不起,他要拆了炉子,拿了铜钱,让那把剑滚得远远的吧,真不行,就丢到淮河湾里喂泥去。
可是早上起来,父亲却先对阮和刚说了:“停一停,停一停,今天不打了,你天天怎么老是丢魂落魄似的?”
阮和刚正不忿着呢,他吼道:“我要去上班了,你可知道,我不去上班,你孫子就凑不够买房子的钱,凑不够买房子的钱,你孙子就娶不到媳妇!你说,这一摊子事,我能不分神?”
父亲愣住了,他看着阮和刚。
阮和刚把头扭到一边。
父亲说:“你这不年不节的回来,原来不是特意来帮我打铁剑的?”
阮和刚说:“不是!你打那个剑到底有个什么用?是能吃了还是能喝了?反正我不干了!”
父亲像被一把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又稳住,呆立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在炉前的小马扎上。
阮和刚本来想索性现在就对父亲摊牌,说说铜钱的事,可是,看见父亲那伤心的样子,他一下又说不出口来。
“好吧。”父亲抬头说,“你去城里上班去吧,我不耽误你。”父亲说着,往大堤下的淮河湾里走,他走得歪歪倒倒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
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大堤下,阮和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失败极了,上下老少他都没有照顾到。儿子要结婚,自己到现在还凑不够买房的首付钱,几年不回来看父亲,一回来却要动父亲的铁炉子。他知道他伤了父亲的心了,父亲辛苦了一辈子,连省城合肥都没去过一次,他打了一辈子铁,最后临老了不就是想给自己打一把好铁器?这又有什么错?
阮和刚走到大堤下,却没有看见父亲,他望向前方,一抹河洲边,横着一条小木船,洲上的芦苇扬絮了,掠过河洲,是淮河的另一岸,能看见一些大树挺在岸边。阮和刚听父亲说过,说是淮河就是怪,它分出了中国的南和北,河南岸和河北岸就隔着一条河,物候却大不一样,比如,同样是大叶杨,河北岸的叶片正面是朝下的,而河南岸的却是朝上的。阮和刚没有认真去比较过这个,但他想,他和父亲或许就像这河两岸的物候,差别太大了。
傍黑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浑身带着一股浓烈的青草的气味。
“你没走?”父亲问阮和刚。
阮和刚说:“我还是帮你打成功那把剑吧,你一辈子就这一个念想了,我不帮你谁来帮你呢?”
父亲愣了一下说:“好,明天,明天是最后一天,我们父子俩试最后一次。”
父亲说着,从屋外抱进了一堆草。
阮和刚说:“红蓼草?你扯这么多红蓼草做什么?”
父亲说:“我师傅告诉过我的,红蓼草浸到水里淬火是再好不过的了。”父亲一边说,一边将红蓼草均匀地浸入到那大水桶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红蓼草的清香。
红蓼草就长在淮河滩上,红色的穗子一根根小辫子一样,一到秋天一片片占据了河滩,会引来一群群南飞的大雁。阮和刚不知道红蓼草还有这种功能。闻着这久违的清香气息,阮和刚的心情平静下来。
6
这最后的一天,父亲反而不急了,上午早饭后,他把壁龛里的祖师爷像好好地擦洗了一遍。经过这一番擦洗,太上老君的脸庞顿时生动起来。
老君像也是起打铁铺时从集上请回的。阮和刚记得请回老君像的那天,父亲还告诉他,是先有李老君炼丹后才有了铁匠这一行的,铁匠与道士是师兄弟呢。铁匠是师兄,道士是师弟,所以,道士化缘到铁匠铺,要主动向师兄问好,铁匠要给予热情接待。道士若不守此规,铁匠就可以罚道士跪在炉前认错。如果道士还不认错,铁匠就可以用钳子、铁铲打道士,甚至可以将火炉翻过来套在道士头上,这叫“戴纱帽”。endprint
父亲说这个时,脸上满是自豪,后来,每天跟随父亲打铁,阮和刚都盼望着有一个来自远方的道士走到他们打铁铺前,向他们拱手行礼,喊着“师兄”,那他和父亲就请他喝好茶吃好饭。或许,这个打铁铺太小了,那么些年一直没有等来一个道士。不过,起初的那些年,打铁铺里可真是兴旺,每天从早到晚打铁声不绝,来买铁器的人都踩矮了门槛,远的甚至连河南淮阳那边都有人来买呢。父亲把这归功于祖师爷照顾,每年正月开工,都要郑重地请香,跪在祖师爷像前三拜九叩。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一年打不了几件铁器,父亲自己也疏忽了,过年时也就不再祭祖师爷了。
父亲擦洗完祖师爷的瓷像,又郑重地在铁砧边摆了一把锋利的小刀片,也不知道他做什么,他一个人安静地做着这一切,不让阮和刚插一下手。
一切妥了后,他戴着草帽,走到大堤下,躺在淮河湾的草地上睡觉了。阮和刚也就躺在凉床上,吹口哨,逗着大叶杨,听着淮河水。这几天也实在挺累的,所以躺着躺着,他也睡着了。他眯了眼一会儿,忽然感觉到眼皮上闪过一片黑影,急忙睁开眼,却看见打铁铺里跑进来一只大老鼠,比猫还大的老鼠,这老鼠对着炉基,尖嘴一拱一拱,脚趾一掏一掏,“哐当”一声,掏出了那块铜钱。大老鼠尖嘴里咬着铜钱,冲着阮和刚得意地笑了笑,往屋外窜去。阮和刚急了,他拔腿撵去。大老鼠越跑越快,阮和刚紧追不舍。大老鼠跑着跑着,一转头,跳到淮河水里,刹那不见了。阮和刚急得一身汗,他也“扑通”一下跳到河水里,却怎么也打不到那只大老鼠了。他拼命地在水里游啊游啊,扑腾着,叫骂着,“死老鼠,死老鼠!”一口气憋不住,他挣扎着醒了,才明白这是一个梦。
明知是一个梦,阮和刚还是爬起来,去到打铁铺子里看了看,确认炉基完好无损,才回到屋外。
到了晚上,阮和刚才明白父亲为何要选择在今天晚上打铁了。原来这天是农历十五啊。
月亮升得好早,日落月升,浑圆的月亮从大平原上冒了出来,照得淮河水银子一样,照得淮河大堤发着光。父亲和阮和刚吃了晚饭,下到淮河湾里洗了澡,回到打铁铺里,屋子里也亮堂堂的。父亲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点燃了,在铁炉四方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将香插在了火炭中。
点炉子。
拉风箱。
烧铁条。
父亲没有拉亮电灯,而是借着月亮的光亮做着这一切。月光,炉火,炭焰,红铁,光亮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四壁,这些光影组成了一个奇异的时空,将父亲和阮和刚包裹在中间,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分隔开来。
铁烧好了。
小锤准备好了。
大锤也准备好了。
“叮”。
“当”。
“叮叮”。
“当当”。
“叮”,“叮”。
“当”,“当”。
月亮应该是升到半空了,更多的月光流淌进了屋子里。火花纷飞,月光也像大雪一样纷纷扬扬,父亲和阮和刚在火花与雪花中挥汗如雨。
阮和刚越打越起劲,大锤升起,落下,画出月升月落的红色弧线。手臂上涌来源源不断的气力,已经不是他在使着锤子了,而是大锤在带动着他。他觉得自己的双臂完全伸展开了,像一棵树向着天空伸展开枝丫,这种伸展是他在洗车行里从没有过的。他抬眼瞧看父亲,父亲两眼放光。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竟然脱去了罩褂,脱去了内衣,全身一丝不挂,他挥舞着小锤,像走在一堆云里。阮和刚再看看自己,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脱去了衣服,月光给自己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影流动。阮和刚忽然哼出了一首歌:“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夜铁。”
这是小时候,庄子里的小孩子们唱的,几十年了,阮和刚却一下子全记起来了,唱得一点也不打磕绊。
阮和刚刚哼了头两句,父亲也紧跟哼了出来:“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夜鐵。”
一片“叮当”声中,歌谣缠绕着。
阮和刚一下子恢复了一个曾经的铁匠的骄傲。
月光下,歌声里,一把铁剑渐渐成型,一旁的水桶里,浸泡着红蓼草的泉水收进了月光,收进了歌声,正等待着一把剑最后的淬火。
阮和刚听见父亲的小锤轻快地点了两点,发出了休止的信号,他立即退马步,垂小臂,一招白鹤亮翅收回了大锤。
父亲一手夹着铁剑,一手却竖起中指在铁砧旁的薄刀片上快速一划,“哧”,父亲的中指被刀片割破了,一定被割得很深,一缕鲜血箭一般直接喷入淬火的水桶中,喷入水桶里浸泡着的红蓼草上,那把铁剑也随之入水,“嗞——”铁与水、与草、与血相碰,一阵轻烟飘进了明晃晃的月光里。
阮和刚惊叫一声:“爹!”
父亲凝神看着手中的铁剑淬火于水,一动不动,如一尊瓷像,但阮和刚从父亲的须眉颤动中知道了这回的结果,他又喊了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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