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彤+白如金
1948年的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巴克伍兹县,一个普普通通的黑人青年杰斐逊,阴差阳错地在一个小商店里目睹了一起枪击案。当事人均当场死亡,作为案发现场唯一的幸存者,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杰斐逊被指控蓄意谋杀,白人陪审团蛮横无理地认定他为凶手,法官判处他电椅死刑。法庭为杰斐逊指定的辩护律师为了使他获得改判,竟然当庭侮辱他就是“一头猪”,试图以这样的生命界定来乞求法庭的宽容,却没有成功。改判无望,却改变了杰斐逊的生命观,他从此万念俱灰,以“猪”自居,并且坚信自己会像猪那样被拖上死刑电椅。在充满了种族歧视的年代,类似的冤案定然不是孤案。然而这个事件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平凡的小学教师,同样也是黑人的格兰特·维金斯,受杰斐逊养母艾玛的重托,去试图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改变杰斐逊“自认为猪”的生命观,用自己的智慧和学识去挽救那个浑浑噩噩、自轻自贱的灵魂,让他从“猪”变回“人”,“要像个人那样,带着尊严而死”。
在那个正义与公平缺席的时代,面对强权的死亡判决,是像猪一样死去,还是像人一样捍卫尊严?非裔美籍作家欧内斯特·盖恩斯创作的小说《死前一课》(A Lesson Before Dying)发表后即引起轰动,不仅籍此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桂冠,而且被授予麦克阿瑟基金人道主义奖章。其后,美国著名剧作家罗姆鲁斯·林尼据此小说改编的剧本也在百老汇上演。
《死前一课》由上海戏剧学院范益松教授翻译成中文,2017年9月,浙江青年实验艺术团和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复排此剧,更名为《我的灵魂永不下跪》,于上海马兰花剧场上演,让中国观众再次感受到此剧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舞台背景是阴森冰冷的监狱高墙,上方窄小的铁栅窗透进来几束幽暗的光,舞台左侧是一段铁质楼梯,樓梯尽头是唯一通往外界的一扇小门。舞台上处处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黑暗与压抑。无疑,这是个死囚的世界。一个被残暴地打成死囚并且被称作“猪”的年轻黑人,此时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真的像一头猪那样来对待周围的一切。当演员双膝跪地匍匐在舞台上,像猪一样拱食地上的食物时,观众看到的不仅是他肉体上遭受到的囚禁,更是精神上所承受的巨大折磨。
作为剧中主要角色的格兰特,是一个对现实的不公感到厌恶和愤恨的小学教师,他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够逃离这个南方小镇,去北方的大城市,过上跟其他的黑人同胞不一样的生活。当他受艾玛之托走进牢房的时候,自己的内心也充满了纠结和困惑。两个黑人青年,从排斥对峙,到理解包容,谁能说施教与受教不是相互的呢?最后,杰斐逊终于接受了格兰特的劝导,能够做到“像个男人那样”走向死刑电椅,从而维护了黑人作为“人”所应有的尊严。而格兰特本人也从这极为艰难的一课中认清了生活的方向,自觉地承担起作为一名教师的责任,让更多的黑人孩子避免重复杰斐逊的悲剧。可以说,两个人最后都得到了精神上的升华。这个“死前一课”,与其说是一堂教导,毋宁说是一种领悟。美国南方的种族歧视、死囚少年的残酷人生、黑人教师的心有不甘,交织出最坚忍不舍的生命情谊。这铭心刻骨的“死前一课”,何尝不是一场灵魂的救赎?
剧中的两个女性人物,艾玛·格林和薇薇安·巴帕提斯特,是两个极富光彩的女性形象。艾玛是杰斐逊的养母,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黑人劳动妇女,能够主动收养孤儿,她的善良天性不言而喻。当意外的变故突然降临,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并没有被厄运击倒,而是积极地行动起来,想尽办法发挥强大的母性去呵护那个受尽屈辱的生命。在艾玛的身上,观众看到了人物的坚强与韧性。薇薇安是格兰特深爱的女人,她是一个遭受过婚姻不幸的黄种人,也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女教师。她主动关注杰斐逊的命运,当格兰特面对这个艰巨的任务踌躇退缩的时候,如果没有她的坚持和努力,就不会有格兰特最后的成功。正是那个在薇薇安的启发和资助下购买并送到杰斐逊手中的收音机,最终打开了他那闭锁已久的心门,把他从“猪”的世界拉回到“人”的世界,重新正视了自己,在死囚牢里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尊严。这两个正直善良的女性形象,在那个晦暗阴森的舞台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死前一课》还涉及了宗教对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的意义。牧师阿姆斯特朗试图让杰斐逊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自己死后能进天堂。他认为人们在极端的痛苦中经受着伤心和悲痛的折磨的时候,是上帝给人们带来希望,上帝会帮助人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年轻的杰斐逊并不了解什么是信仰,他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此时的祈祷对这个孤独痛苦的灵魂来说又有何意义?当死囚被打入精神地狱之时,天堂又如何能负担得起一个灵魂的救赎?人们对于宗教的困惑也同时存在,宗教信仰已经不再是一把万能的钥匙,相较于死后进天堂还是入地狱,人的生命尊严显得更为重要。
《纽约客》曾撰文评价此剧:“这个故事的强大力量不在于它的愤怒和骇人听闻的事件,而是体现在当剧中的人物在遭受到贬低其人格的对待的时候,他们为了反抗这种侮辱而表现出来的几乎是无法解释的尊严。”当杰斐逊带着自己的生命尊严走向死亡电椅的那一刻,千千万万的黑人灵魂觉醒并站立起来,相信更有千千万万的白人开始自省。正是在这股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映衬下,弱小的杰斐逊得到了灵魂的救赎,获得了精神意义上的永生。
孟德斯鸠说:“人生而平等,根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没有权利假借后天的给予对别人颐指气使,也没有理由为后天的际遇而自怨自艾。在人之上,要视别人为人;在人之下,要视自己为人。”人生在世,往往会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卑微渺小,生如蝼蚁,命如草芥。所以,为什么今天的观众看到《我的灵魂永不下跪》依旧能够感受到那种来自于舞台上的深深的震撼?因为人人都需要生命的尊严!尊严存在的意义早已超越了种族、性别、时代、政治、宗教,它是埋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精神内核,它是“人生而平等”这句话的真实注解,它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志。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黑暗舞台上传递出的人性光芒照亮了台下的无数观众,相信得到灵魂救赎的绝不止杰斐逊一人!
(作者:王林彤,辽宁师范大学副教授,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 白如金,上海交通大学博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