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巍
(武昌首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4)
21世纪以来,“东北”在一些国产影片中得到了突出的表达,东北的形象经由影像得到了新的构建,这些影像承载了东北独特的社会状况和风土人情,或是反映出如今东北的某些症结所在,体现出别具意义的现实关怀价值。这些电影一方面打破了人们对于东北的刻板印象,另一方面也在尝试对其进行新的定义,拓展人们对于这片土地的认识与理解。
东北作为一个整体的地域包括了黑龙江省、吉林省和辽宁省,因地处祖国的边陲地带,且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中华文明所辐射的主要范围内,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历史文化和人文风情。这一区域内的人更倾向于将自己定位在“东北人”的大范围内,而不是因省级区划进行划分,这主要是因为东北地域内的自然地理环境和社会文化基础较为接近,生活其中的人们容易产生较强的认同感。与东北相关的电影作品在展现这一地域的社会状况和风貌人情时,亦很少做进一步的划分,而是将其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来,凸显出东北地域内普遍具有共鸣的问题。
东北的近现代历史可谓曲折,这片土地经历过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炮火,也在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和伪满洲国建立等一系列屈辱的事件中艰难地谋求生存的空间。新中国成立之前的东北是外敌争夺的对象,这段历史成为一段难以抹去的印记,在我们回望之际一次次显影。东北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曲折历史无法被彻底抹去,它总会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叩访现实,夹杂着许多难言的隐痛。
高群书导演2008年的作品《千钧一发》讲述了一个警察故事,其隐含的背景正是日伪政权占据东北时期造成的影响。影片的主人公老鱼生活在齐齐哈尔,这座城市新中国成立后仍有大量未引爆的地雷和炸弹残留,给人民的生活和安全造成巨大威胁,当紧急情况发生时,有拆弹经验的老鱼总会冲在前面。然而一伙犯罪分子却在城市中四处安装炸弹,老鱼在与他们的周旋之中展开一场惊险的对决。这部电影根据真实的事件改编,老鱼只是一个普通人,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着许多困难,比如自己的住房问题和儿子的工作问题都得不到解决,还有卧病在床的老父需要人照顾。老鱼这样一个拥有着众多烦恼的普通人突然被卷进一场大事件之中,拆除一颗颗炸弹,最终受了重伤住进医院。《千钧一发》讲述的完全是普通人的生活,放置炸弹的犯罪分子是被逼无奈的打工者,因讨不到血汗钱而出此下策,老鱼也并不是多么崇高的英雄人物,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也是希望能够借此立功,解决一些生活中的问题。影片充分揭示出小人物生活的力不从心,实际上折射出社会制度的许多不公之处,其关涉更多的是现实层面的问题。然而影片中一个隐含的背景是日伪占据时期留下的炸弹,尽管历史本身并未得到直接书写,但是历史的残留物却成为引爆现实的重磅炸弹。一旦现实生活遭受质疑,历史的幽灵就复现出来,为现实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宁浩导演2012年的作品《黄金大劫案》更加直接地回访了那段历史,影片讲述了伪满时期动乱时局下的一次惊险行动。日本关东军进攻势头猛烈,革命组织救国会则在努力组织力量进行抵抗,影片的主人公小东北是个四处游荡的无业青年,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关东军要运送一批黄金到银行来购买军火,于是小东北就试图与救国会的成员一起夺取黄金。宁浩试图在这部影片中融入了一条革命叙事的脉络,主人公小东北原本只是个街头恶霸,后来与救国会合作也是出于利益考量,得到黄金后又为救父亲出卖了救国会。然而,当父亲和救国会成员都死去之后,小东北的情感发生了转变,他心中的革命意识觉醒。小东北后来加入了地下党,为推翻伪满政权而斗争,最终成为抗日英雄。在这部影片中,宁浩试图找出挖掘革命历史叙事的另一面,他摒弃了传统的英雄塑造模式,而是以小人物为出发点,通过其成长与觉醒来讲述一个更为贴近人们日常经验的故事。《黄金大劫案》为人们思考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面向,革命豪情和家国大义退居幕后,个人化的情感脉络得到凸显,这种表达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更加能够引发共鸣。
新中国成立之后,东北是率先得到建设的工业基地,曾拥有无限荣光,然而在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开放和工业结构的转型,东北地区的产业没有得到及时调整并逐渐落后,20世纪90年代大量的工厂倒闭和工人失业,昔日“共和国长子”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东北这片广袤的土地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作为新中国工业的摇篮,如今却迟迟找不到振兴的有效途径。无数工人在这片土地上挥洒过青春热血,但高歌猛进、热血沸腾的日子却早已成为记忆中黯淡的光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开始告别自豪与荣耀,在思考前路的过程中变得困惑而迷茫。
张猛导演作为一位东北人,始终坚持在自己的影片中描绘家乡的现实,他2008年的作品《耳朵大有福》和2010年的《钢的琴》都讲述了与普通东北工人相关的故事。借助小人物的视角折射社会,浓缩时代的失落,让张猛的影片具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实际上他所讲述的不过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但因具有一种真实的质感而让无数东北人能够从中得到共鸣。
《耳朵大有福》讲述了一位退休铁路工人的故事,范伟所饰演的主人公王抗美在退休之后陷入了一连串的困境之中:自己和妻子身体都不好,儿子不务正业,女儿的婚姻出现危机。因此,他在退休后并不能享清福,还要为生活继续奔波。王抗美是东北数目庞大的小市民的写照,为自己在工厂中的岁月而自豪,后来理想渐渐失落,生活越来越难以维系,成为城市中的弱势群体,不知道怎样谋得一种更加体面的生活。最令王抗美无法忍受的或许不是生活中出现的困难,而是精神上的巨大落差,他的名字“抗美”和他的思想都与20世纪的历史紧密关联。然而在新世纪,他的名字被取笑为女人气,在二人转草台班子前谈艺术被嘲笑,在面对流氓时守不住正义感,这一切都昭示着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落幕。王抗美怀念的时代早已逝去,快速变化的社会并未给他留下一方天地,他成为新旧时代转变中的一个落寞背影,只能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东北小城拆迁工地的断壁残垣间游走。王抗美的失落与东北的失落在某种层面上耦合在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同样承担着王抗美式的不幸呢?影片带给我们这样的思考,具备一种现实关切的态度。
《钢的琴》是一部更加带有浪漫色彩的影片,讲述了下岗工人陈桂林为了争夺女儿的抚养权而尝试自己造钢琴的故事。这部影片以亲情为出发点,同时揭示了东北工业转型时期的工人际遇,陈桂林用一种理想化的方式来抵抗经济上的落差,但最终却陷入了失败之中。张猛在《钢的琴》中塑造了一群鲜活的工人形象,他们身上拥有很可贵的品质,有热情、肯吃苦、愿为朋友尽力,在工厂曾经辉煌的岁月里靠自己的本领生活,无私地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热血。然而,如今的工厂大门已经锈迹斑斑,生产车间中满是断壁残垣,他们目睹了工厂老烟囱被炸毁,仿佛理想的轰然倒塌。可以说,陈桂林为女儿造钢琴这件事成为一个关键契机,让这群下岗工人找到了一种追寻理想的方式,尽管这种理想依旧抵抗不住现实的步步紧逼而终将陨落。可贵的是,影片并没有一味地控诉现实或沉浸于悲观的气息中,即使在女儿被妻子带走的情况下陈桂林依旧坚持造出钢琴,他的坚守也就从反抗现实转变为坚持理想,废墟中的钢琴代表了人性尊严的光芒。
东北日益凋敝的经济状况经由这些小人物折射出来,成为现实图景的一种写照。对于今日的东北而言,这种伤痛仍未痊愈,张猛影片中的人物无比真实地对应于现实生活中的平民百姓,这片土地上的历史裂痕仍在由许多这样的个体来填补。
黑色与荒诞是近年来常被赋予东北地域的两种特质,这片土地承载了许多令人错愕的现实,在被忽视的角落中,仍有许多悲剧在上演。在这样的影像表达中,电影工作者试图传达自己对于社会的关切。
刁亦男导演的《白日焰火》是近年来有关东北地域的一部电影佳作,它借助侦探片的外壳来探讨人性,以东北的衰败小城作为背景,将性别之间的对峙和现代都市人的生存困境凸显出来。《白日焰火》作为一部黑色电影出色地完成了探讨人性的目的,昏暗与阴沉的色调为影片营造了一种压抑的气氛,在张自力的探案过程中,真实的罪恶被一步步揭示出来。吴志贞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复仇的心,不为人知的秘密在黑暗中生长,正如同幽暗的人性,她凭借女性的坚忍完成了对男性的反抗,获得了自我的尊严。在这部影片中,案件的侦破并非核心所在,导演的意图是借助杀人碎尸案来探讨人性中的欲望、罪恶与黑暗,这种充满紧张感的气氛充分调动了观众的情绪,令人产生无限遐思。故事的发生背景不可忽视,黑龙江的小城中充满了衰败的气息,影片中的男性都缺乏力量,其背后隐含着某种对社会状况的隐忧和焦虑。
韩杰导演的《Hello!树先生》则体现了东北农村的荒诞现实,王宝强饰演的树遭遇了家庭变故和工作事故,他在被生活被逼向绝境之时遇到了聋哑的张小梅,并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然而二人在试图举行婚礼的时候却发生了诸多插曲。小人物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种种困境和深深的无力感令人叹惋。树的心中隐藏着难言的创伤和悲痛,在生活中又只能不断挣扎,命运的轨迹无常,就连美好的爱情也无力阻止他走向疯狂。这部影片借助许多事件呈现了东北农村的症结,闭塞而落后的农村造就了一种难以反抗的现实,更为荒诞的是树发疯后竟被村里人视作能看风水、能算命的半仙,这无疑也是导演对现实的一种尖锐讽刺。
耿军导演的《锤子镰刀都休息》同样展现了东北的荒诞现实,主人公刚子是个尚有良知的劫匪,却机缘巧合地与想要打劫的人组成了新的团体,三个男人去实行团伙犯罪,却被一个女人制服了,影片的情节可谓曲折而荒诞。影片以东北城市鹤岗为背景,导演在这个故事中试图传达出城市的衰落和人口的流失,经济的疲软和生活的不堪,走上犯罪道路的人实际也是出于无奈,其背后隐含着社会的诸多症结。
新世纪以来,国产电影中对东北地域的呈现与表达具有深厚的现实意义,它们凸显出东北地域内普遍具有共鸣的问题。历史作为潜伏的幽灵不时闯入现实之中,而20世纪90年代面临的经济转型困境依旧在影响着当今东北的发展,它们不断反映出现实中的症结所在,触动着东北人的神经。这片土地承载着昔日的光荣和梦想,也牵动着当今的衰颓与彷徨,历史与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东北最鲜明的印记,得到不同方式的影像表达。
黑色与荒诞是描绘东北现实的一种方式,反映出社会中某些难以化解的难题,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构建了现实的一种维度,在看似与现实相差甚远的影像之中却能够清晰地发觉现实的踪影。东北需要更多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找到一种新的发展可能,由此,致力于在影片中呈现和表达东北的导演们承担了这样的责任,体现出他们对社会的反思与批判,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无疑能够为东北获取更好的理解打开一扇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