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理念下《老炮儿》的叙事策略

2017-11-15 18:09
电影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炮儿六爷炮儿

徐 燕

(平顶山学院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管虎谈到《老炮儿》的创作初衷时说:“一个人遇到一件事情,总是习惯性地、下意识地选择一种处理方法,这就是在遵循一种规矩。往前追寻到春秋战国,中国人重义轻生。舍生取义是他们的选择,但今天,中国肯定会丢了许多类似的东西……这部电影有一种责任感,或者说有一种反思意识——我们今天一切都太快了,然后我们需要停下来,看我们丢了什么。”[1]显然,管虎希望通过叙述六爷这位曾经风光的“老炮儿”的故事,表达自己对传统与现代的一种反思,缅怀在时代飞速前行的过程中,人们不知不觉失去的一些宝贵的传统。

一、不断强化的抗衡强权的戏剧冲突设置

好莱坞经典电影叙事模式中,电影中的主要人物生活在一种平衡状态中,当人物的平衡状态被打破,戏剧冲突随之出现;当冲突被解决,人物就重新恢复生活的平衡状态。这种叙事模式能够长久地吸引观众的秘诀在于:在规定的电影时间里,打破人物生活平衡状态的阻碍会越来越大,电影设置的戏剧冲突越来越激烈,直至电影结尾高潮段落的到来,人物才会有一个最终的结局。《老炮儿》从开端到中段,戏剧冲突围绕着“修车”展开。影片开头,灯罩儿打破了城管面包车的尾灯,六爷出面调解矛盾,凑了三百块钱赔偿对方;随后,打破六爷生活平衡状态的事件出现:六爷的儿子晓波因为情感纠纷,划了“三环十二少”头目小飞的法拉利跑车,晓波被非法羁押,六爷为了赎出儿子,四处筹集了十万块钱修理跑车的一道划痕;当十万块钱筹足,生活状态即将恢复平衡,更大的戏剧冲突出现:灯罩儿好心做了坏事,将跑车刮了一片,修理费用是六爷赔不起的“半辆法拉利车钱”。电影围绕“修车”,将当下社会现实的基本冲突引申出来。随后,电影干脆将“修车”这个显性矛盾抛掷一旁,将一直引而不发的深层矛盾直接显现出来:六爷阴错阳差地拿到了小飞父亲在国外存有巨额财产的证据,为了胁迫六爷交出证据,小飞父亲的爪牙将晓波打至昏迷不醒,势单力孤的六爷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在应当向强权妥协还是奋争到底的两难境地中,电影的戏剧冲突达到高潮。

美国电影理论家托马斯·沙茨认为:“电影实际上在协助公众去界定那迅速演变的社会现实,并找到它的意义。电影故事(经常以民间故事原始的质朴性来构成)依靠的是美国生活中的基本冲突和矛盾。”[2]《老炮儿》传达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性的激烈冲突、底层平民百姓与新的权贵阶层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是当下中国现实社会面临的重要问题,这些冲突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整个社会群体与个人的生活,电影将社会生活中的基本冲突和矛盾转化为故事性的戏剧冲突,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享受到了观看吸引人的故事的过程,也对电影中呈现的深层戏剧冲突深以为然,心有同感地将之纳入自己的情感体验当中。

电影如何解决这些戏剧冲突?作为经典的叙事模式,它既会包括电影作者自身对生活的理解与感悟,也需要考虑到大众的情感需求,“在它对基本文化冲突的生动呈现和解决中,类型电影颂扬我们集体的感受,它为商讨社会冲突提供了一系列的意识形态策略”[2]。六爷在解决晓波被非法羁押的问题时,他看到的不是法制层面的儿子被“非法拘禁”,而是从传统民间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

“这事占不着理。你先嗅了人家蜜(泡了人家的女朋友),这叫不仁,人打你活该吧?然后你又给人车划了,这叫不义。”

“他惹的事他圆,他圆不了的他爹圆。”

六爷作为电影的核心人物,从传统民间价值角度来衡量事情的对与错,他的认知角度与解决方式与传统民间价值观吻合,唤起了观众对传统民间文化价值观的共鸣。六爷抽了一下打灯罩儿耳光的城管、在修车厂打了飞扬跋扈的阿彪,这种以暴制暴的行为或许有悖于法律法规,但在六爷看来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合理合法”,因为这是祖宗的“规矩”。讲理、讲规矩、仗义是传统民间价值观的重要内容,六爷解决冲突的方式无不以之为准则。

这种传统的价值理念有时会与现代法制发生抵牾,也会同具有当代性的“大众化民间”理念产生较大间离,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催生了大众化民间的个人自主性意识的暴涨。同时也使消费主义观、个人利益至上的观念不断膨胀,强调实现个人价值的当代大众化民间理念与强调集体价值的传统民间理念形成了巨大的矛盾。换言之,“传统民间”与当下的“大众化民间”已然形成了不可调和的文化冲突。《老炮儿》通过六爷对发生在他身边的戏剧冲突的解决方式,提供了以“传统民间”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意识形态策略,既表达了电影作者本身对传统文化的缅怀,同时这种带着群体互助、温情、具有人情味儿的方式,缓解了人们在飞速前行的现代化进程中的孤独感,释放了在现实生活中的焦灼与压力,唤起了观众群体对传统民间文化的认同与怀念。

二、呈现社会差距的空间叙事策略

法国思想家列斐弗尔在《空间的生产》中认为:“空间作为一种抽象的统治形式却牢牢地控制着具体的地方,并最大限度地把互不相关的、各个有其千差万别特征的地方赋予其整体的功能。”[3]《老炮儿》主要的故事空间设置在六爷居住的狭窄逼仄的老北京胡同与小飞居住的巨大空旷的修车厂,二者悬殊的生存空间直接指向了双方不对等的社会空间,地志空间带有明显的象征意义。北京胡同、修车厂的空间背后,各自代表了具有同质化特征的人物群体生存状态,不同的空间设置实质上指向了人物身份、地位等级化的巨大差距。

六爷生活的地志空间是老北京胡同,在这片老北京平民的聚集地,有无照经营的灯罩儿,为了养家糊口,不时与城管发生争执;有经营小发廊生意冷清的话匣子,狭小的楼中楼既是经营场地也是生活场所;仗义豪爽的六爷居住在阴暗狭小的房屋中,以开小卖部维持生活……在这里居住的人们经济拮据,生活起居寒酸,六爷在这种环境中,能够训斥不懂规矩的年轻人、调解官民纠纷、帮助生活中遇到麻烦的兄弟们,在这片破败狭窄的空间中,电影的叙事呈现出六爷依稀可见的往日荣光与极力维持的尊严。

电影以六爷的儿子晓波被绑架为触媒,呈现了以小飞为代表的新一代江湖人物的生活空间——修车厂,这里与阴暗、狭窄、拥挤的老北京胡同截然不同,修车厂明亮、空旷、高大,在开阔的场地中,陈列着一辆辆价值不菲的高档进口车,居住在其中的青年男女“非官即富”,他们不需要为生存操心,日日以飙车为乐,巨大的修车厂不是以生存为目标的商业经营,而是为这些年轻的飙车族改装、停泊车辆而存在。在修车厂这个具体空间设置中,实质上指向了一种抽象的整体性符号——新时期暴富起来的权贵阶层。

在胡同中生活得游刃有余的六爷,在修车厂这个空间中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异质,他不知道一辆车的划痕就要花费十万块钱之巨,他所尊重的祖宗的“规矩”被这里的年轻人嘲讽讥笑,甚至因为讲究“规矩”被掌掴。修车厂象征了新时期消费主义对空间的征服与整合,代表传统民间的“老炮儿”在这个空间中所遭遇的各种冲突,都令人充分体悟到:传统民间理念在庞大的消费主义巨轮的碾压下,倡扬群体利益的传统价值在追求个体价值最大化的现代化进程中所遭遇的尊严的挑战以及式微无力之感。

三、具有符号意义的传奇式民间英雄形象的塑造

人既是一个独立个体,也是社会群体的一员,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脱离社会群体独立生存。一百多年来,现代性在中国的传播是以彰显个人价值、追求个体独立自由的姿态呈现的,这与强调群体价值、忽略甚至讴歌牺牲个体利益的中国传统文化形成强烈的思想碰撞,这两种思想的对决自现代性输入中国起便未曾停歇。30年前异军突起的第五代导演电影以询唤现代性的姿态,不断地对戕害人性自由的传统民间文化进行反思批判,呈现出几近一面倒的对于强大的传统民间文化的拮抗;30年后,当现代性以摧古拉朽之势高歌猛进,如今的人们开始反思,占据绝对高地的现代性对传统民间文化的侵蚀所引起的社会问题,期望在现代性的迷失中重拾中国传统文化,为孤独冷漠的个体寻找温情的群体怀抱。

在这个背景下,六爷这个“老炮儿”形象已经具有符号化的意义,他作为三十多年前改革开放伊始时期一个群体的代表人物,被赋予了具有时代意义的特征,他尊重传统,讲究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不时提起的“规矩”这个抽象概念,将老北京与新时代、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联系起来。六爷表面是一位过时的人,他不了解名车的价值、不懂年轻人的时尚语言;但作为曾经的老北京胡同里的头目,在与城管的冲突中,他是一位民间仲裁者,以讲理的方式化解官民冲突;在闷三儿、话匣子等当年北京胡同里老炮儿们面前,他以义气、情感为纽带成为这个群体的领袖。六爷以民间伦理道德、民间价值评判作为其言行的准则,实质上已具有宗族家长式的权威性。

作为新时期叛逆者的代表人物,小飞表面上追求个性、时尚,其支撑个性的底蕴是金钱权势,他在同伴中的领袖地位源于内在的权力机制,他的“父亲是南方某省的一把手”,在瑞士银行有巨额的存款。如果说,六爷是凭借着义气、情感而赢得周围人们的尊重,那么小飞是以金钱权力的绝对优势占据群体统治地位,晓波被非法羁押,表面是情感(小飞女朋友被抢)、金钱(法拉利车被划)的纠葛,实则是权势、社会地位分层的折射,电影中的“三环十二少”在一定程度上是民间传统文化的对立载体符号,他们既藐视现实的法律法规,又对传统的“规矩”不屑一顾,在现代性的扩张下,个体的独立与个性的彰显膨胀到一定程度,对所谓个体价值的无上限追求已经呈现出侵蚀社会稳定的迹象。

从本质而言,以六爷为代表的民间底层人物与以支撑小飞群体跋扈行为底气的权贵阶层是一对不可调和的对立系统,这种裂痕本质上是一种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是一种势不两立的正邪较量。在个人层面、民间道义层面上看,六爷的对手是以强凌弱,从法制层面、国家大义层面而言是贪赃枉法,他们是传统民间秩序的忤逆者,是新时代秩序的违规者,在电影的“野湖对决”的高潮部分,六爷身着军绿色大衣,手持长刀,孤身一人以决绝的姿态在野湖上奔跑,迎战人多势壮的小飞背后的权势群体,令人联想到传统民间中手刃贼人的英雄侠客形象,他的行为具有民间传统侠客英雄行侠仗义的“复仇”性质,力量悬殊的对决令人看到了一个民间英雄的悲壮情怀。

作为一个国恨家仇复仇者的象征符号,六爷以斗士形象进行以暴制暴的传奇性抗争,从道义上、情理上都占据了制高点,这种伸张正义的手段冲淡了对抗的暴力色彩,在事关个人尊严、国家生存的神圣外衣下,六爷的复仇者形象沟通了电影制作者与观众的情感,使观众略过法理层面,更多地从民间传统心理层面产生了同仇敌忾的复仇宣泄的情感,成为普通观众情感寄托的对象。电影以六爷的形象作为媒介,有效地沟通了电影与观众之间的情感交流,唤起了观众情感认同,实现了电影艺术性、商业性的完美融合。

《老炮儿》不仅仅是对渐行渐远的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的缅怀,它还提出了一个时代课题:如何解决贪赃枉法的权贵阶层与民间大众之间的矛盾?传统民间文化在消费文化的剧烈冲击下,它将如何生存?这些严肃的社会性问题通过精彩的故事一层层地剥开之后,电影从传统民间理念的角度讲述的故事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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