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秋寒
图/山 山
山川岁月
文/张秋寒
图/山 山
初见时,李白为她写了一首诗:“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在李白的诗句里,玉真公主俨然成了一个身着广袖羽衣,在云间来去自如的仙人。他写过很多女子:写两小无猜的垂髫女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写春日思君的高楼怨妇——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写国色天香的后宫宠妃——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但这一次,他说她是仙人,没有稚气,也不哀愁,更不秾妍。而像山间雨前的一团青白色水雾,笼罩着翠绿的枝叶。因为此时此刻,她的身份既不是当朝公主也不是寻常女子,而是一个道士。同为向道之人,李白风尘仆仆而来,赶在日落月升之前与她在光线幽微的途中相会,并用尽辞藻,记录下她不同寻常的美。
李白有个雅号,叫“谪仙人”,后世又推崇他为“诗仙”。那么,这样一场仙意盎然的际遇落在纸页上,就像露珠坠入深潭。同为清水,心领神会,无须外人多言。纵然是男女之间,却未必行落俗之举。烹茶夜谈,燃香论道,听琴至天明,彼此倾慕,源于知音。
玉真公主听说过李白用于远游的前半生,知道他有不愿揭露的辛苦,就带着他的诗文面圣,和当时的著名诗人贺知章联袂向玄宗推荐。很快,李白被宣召入宫,授封翰林学士,获得御手调羹的盛宠。他走此一遭,也许是觉得施展宏图的机会已经来到,也许只是不忍拂去玉真公主的一片心意,然而未过多久,他就厌倦了御用文人这个闲职,整日耽于诗酒,并发现周身充满尔虞我诈,境地堪忧。流言蜚语使得玄宗逐渐疏远了他,他从来傲岸,也就飘然远去。
玄宗给出的名义是“赐金放还”,已算仁至义尽。但玉真公主并不满意这个收场的方式,向她身为天子的兄长据理力争,甚至放出狠话,大意就是——陛下若坚持己见,我就请求您去除我的封号,收回我的财产。玄宗不允,她就自行辞去名号,散尽家产,远离京城,来到安徽宣城潜心修道。
李白走过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写过很多诗,虽壮志未酬,但心有山川。玉真公主生在皇家,长于宫廷,见证黑暗政变,耗尽锦裳华年,终阅尽寰尘,缁衣加身。只是对于他和她这样渴望自由的人来说,尽管为同类,却不能长相聚。一来有身份束缚,二来彼此都有各自的路途。
接下来的一段岁月是无声的,闭上眼睛,只能听到历史像秋风一样飞过长长的街巷,风里没有他们的讯息,只有南归的雁行。他依然在行走,写浪漫宏丽的诗,以诗结识新的友人。她则在敬亭山中静修道学,不闻窗外之事。他听过一些她的传闻,隐约知道了她的芳踪所在。敬亭山所在的宣城正是他从弟任职的地方,从弟几次来信邀请他去游览胜景,他都因为在洞庭一带流连而未能成行。他在诗里答复他——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我想你,却不能去见你,我们就这样在流年中逐渐老去——这最末一句欲盖弥彰,显然山长水远只是借口,真正的缘由是对故人重逢怀有怯意。如同旧日伤疤,不提便罢,重搔还痒。
等到安史之乱爆发,故事的面目就更加模糊。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残破家国,乱世中失联的人们轻若尘埃。上元二年,他已老矣,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来到了敬亭山下的当涂县。至上元三年,他听到了她仙逝的消息。可这最后一面,他依旧没有去见。他只是在山下背风的亭子里喝一口酒,看一眼山,让当年的乍见之欢像墨汁一样在水中辐散,沉淀,静止,慢慢变成久处不厌。他大抵也不觉得悲哀,甚至欣慰她终于比他早一步走出了红尘的门槛。他就这样隔着山川岁月为她守望,与她凝视,直到同年的某一天,他也在山下缓缓闭上了眼睛,悄悄离开了人世。
世间憾事,大多在沧桑之内又在轮回之外。如果群玉山头两人化作赤子初心再一次相逢,此情可待,未必不能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