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一
1
夏末的暴雨下得竟还能这般猛烈。
大概是因为低头时间太长,我从杂志上抬起头时,只觉得微微眩晕,白色灯光在眼前泛出苍茫的颜色,像冬日大雪。暴雨是忽然降下来的,图书管理员急急忙忙地起身关窗,湿气被挡在了窗外。我刚好坐在窗边,能够听见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透过三楼阅览室的窗户,我再次看见了对面二楼舞蹈教室里正在上课。
今天他穿了件黄色T恤,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中,像一株怒放在暴雨中的向日葵。这样比喻只是因为我觉得,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微笑竟能这样灿烂夺目。每周二和周四下午5点至7点,他总会到图书馆二楼的舞蹈教室练习街舞,休息时和旁边人说话,总会露出好看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关注到这件事情的,大约是因为中考毕业后的这个暑假,呆在图书馆阅览的时间,多到可以长时间关注一个陌生人。
7点左右,如往常一般我收拾好笔记本走出来,这是图书馆的关门时间,他的舞蹈课也该结束了。如我所料,在图书馆门口的屋檐下,他正看着瓢泼似的雨幕发呆。
“那个,要一起走吗?”我晃晃自己手中的太阳伞,试探性地问道。对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声建议吓到,待明白过来后迟疑地反问:“可以吗?”
伞是遮阳伞,出门时我原本带着是为了遮挡正午时强烈的阳光,没想到却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我们站在屋檐下等了片刻,等到雨势稍减,才决定撑伞走到几百米外的公交站搭车回家。地上早早积满了雨水,我脚底的凉鞋中渗进了丝丝凉气,在尚且炎热的夏之尾巴上,让人感到非常凉爽。
装作不经意我低头看他的鞋,那双白色的复古低帮帆布鞋早就不知进了多少水。再若无其事地看上去,撑着伞的手指修长,个子比自己高了半个头,面容线条很俊朗,是那种会受女生喜欢的类型。但这样望过去,只觉得抿紧嘴巴的他,有些呆呆的傻。伞有些小,他尽量将伞偏向了我这一侧,等到了公交站,我才看到他的左半边几乎已经全部湿透,那黄色像被打蔫了的向日葵,美得有些无精打采。
并没有多余的话,两个人就这样匆忙告别,在这个暑假即将结束的夏日傍晚。其实有个瞬间,我很想对他说:“嗨,我叫于一渺,很高兴认识你。”
2
新生动员大会召开那天秋老虎发威,炽热的阳光透过学术报告廳厚重的窗帘照进来,落在地上是闪烁的斑点。我昏昏沉沉地听着领导讲话,几度浅眠过去。然而在新生讲话环节中整个人忽然就清醒过来,那不过也是普通又官方的说辞,但我听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像夏日过后的雨,微微泛出清新。
那日程桉穿着学校新发的白衬衫和黑裤,站在主席台上,远远望过去,让人想到了4个字——“玉树临风”,仿佛冬日时节广袤森林中的白桦树,真是让人挪不开视线。
更让我未曾料想到的是,即使未成为同班同学,自己与程桉也只是一墙之隔。很多关于八班的小道消息,都能从同学那里听说。程桉模样俊朗,性格和善,为人又磊落大方,这样的男生当然会受到很多人喜欢。但我们唯一的交集,除了邻班,或许就只是共享一个物理老师了,而我的物理早就成为自己所有科目中的后腿。
几乎每天都要从八班门口路过好多次,他斜靠在课桌上和周围的同学说话;他和后排的男生打闹;他更多时候是戴着耳机听歌,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一直很想问问他,那耳机里面放的是什么音乐?是街舞音乐吗?他听的时候会不会想随之舞动呢?像他在培训班那般呢?那舞蹈青春四溢,像跃动的音符,像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像我累积了一整个夏末的心事。
参加学校举办的篮球比赛、英语口语比赛,市里举办的数学竞赛,他都成绩斐然,但我从未见过程桉在学生汇演或者学校年庆上表演过任何节目。即使在“十一”的文艺汇演中,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唱了一首歌,好像在学校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会跳街舞,并且跳得那样好。
3
再次交谈是在10月中旬,为迎接市领导检查,整个学校都要进行大扫除。那天是我做总值日,等到我最后从教室中出来时,暮色深沉如海,教学楼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但八班教室还亮着一盏灯,背着书包路过时我看见有人在黑板上写写画画,那身影那样熟悉。果然是程桉,他或许正沉迷在那道数学题中,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注视自己。
我也不动,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像看着一道谜题。直到半晌后,程桉解答出那道题,这才看见有人站在门口。两个人一起出学校搭车,一场秋雨一场寒,傍晚时分的秋雨打在伞上虽不似夏季那么热烈,却也让人心生凄凉。
“我们每次一起走路都是在雨天啊。”程桉突然这样说道。
欢喜忽然就涌了上来,原来他是记得我的。记得夏末时节骤然而降的那场暴雨,记得雨水淌过帆布鞋的潮湿感觉,记得那天我鼓起勇气的善良搭讪。这样一想,心好像在秋天开出重重叠叠的花朵。
“你怎么不参加舞蹈比赛?你的街舞跳得那么好。”内心思忖好久后,我终于开口问道。程桉只是沉默地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说了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话:“下次去练舞的时候,你要一起去看书吗?”
4
青春是春日冒出的春笋,长得比光阴更快。在好多人的高中时代,总有一段马不停蹄的学习时光,或是从课本上得到知识,或是培养自己的爱好。对我和程桉而言,这不过是图书馆中看不尽的书籍和每次音乐响起时的自由舞动。
我们约好每月去市图书馆两次,相隔周六的下午3点至7点,之前的两个小时由程桉给我讲物理习题,谁让他的理科成绩那样好呢。随后他在二楼的教室上课,我在三楼的阅览室里看书,坐在窗边刚好能够看到他。因整个图书馆的设计是四合院形式,所有的一切都汇聚在中间。最后上完课后结伴回家,说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太过沉默,像一株安静的树,惟愿静静长在他的身边。但只要他需要,总会伸出所有的绿荫来遮阳挡雨。例如准备好温度刚好的水,在下课时送到他手边;例如按时洗干净练舞需要的毛巾;例如总会在身边备一把伞,像很多男孩子一样,程桉并不喜欢出门时带伞。遇到节假日阅览室提前关门,我就坐门口的台阶上等他,也不着急,等他满头是汗地出来,说起自己的进步与快乐。
而我也逐渐意识到,学舞时的程桉是心无旁骛的,像他解数学题那样。但他对街舞,隐约间似乎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无奈。
5
也被同班同学碰到过,两个人倒都是光明磊落的样子,但传到大家的嘴里,不知怎么就有头有脚,像是传奇一样。
然而不管怎么样,日子流淌得比水还快。高中的三年是以大学作为目标的,我心中有自己向往的学校,好几次想问程桉,却发现高三见到他的时间屈指可数,更别提一起去图书馆看书练舞。
后来是从谁口中知道的呢,在高三上学期的元旦晚会上,程桉决定報名参加表演。学业紧张,班主任当然不会同意,但程桉倔强,表示一定要报名参加。老师不知道这个好好学生究竟是怎么了,劝说几回无效后,只能请来程桉的母亲,试图让他收心,努力备考。
我这才知道,原来程桉学街舞一直是被家里人反对的,在他的母亲看来,这不过是少年不值一提的“爱好”,因此在程桉想要报考培训班时便断然拒绝。但他不愿意放弃,中考毕业后自己用积攒的压岁钱报了图书馆二楼的培训班。每周去上两次课,高中期间每月去两次,即使周期长,但从未间断。
至此我才隐约知晓程桉跳舞时的落寞究竟从何而来。得不到家人的鼓励,他好似在孤军奋战,即使学会了街舞,跳得不错,也不知该跳给谁看。但6个月后高中岁月就将划上句号,他想以这种方式为自己做决定,为青春和梦想说上一句“我可以”。但他倔强,不愿轻易请求。
6
后来我回想时,一直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去找了程桉的班主任,将他3年学舞的热情和努力都说了出来。天气再恶劣,程桉也从未缺过席。因为学得晚,有些动作难免做得不到位,他也没放弃,常常一个人练到汗流浃背。那种热爱,是青春期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欢。我想,如果在最好的时光里,我们没有尽全力为自己拼搏一次,日后想起来一定会后悔。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程桉和我反复保证,元旦表演不会影响学业和成绩的情况下才得到同意的。由程桉的班主任出面,告诉程桉母亲学业繁重,让孩子放松一下也好,这才拿到了表演的通行证。
我始终记得那天,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就在当初开新生动员大会的学术报告厅里,程桉和几个同样爱好街舞的同学表演了一段舞蹈,他姿势潇洒,似一只自由的鸟,旁若无人的舞蹈,引得了在场师生的阵阵喝彩。
那真是青春最美的模样,张扬,勇敢,充满了爱和希望。
晚会结束后我们一起往外走,那天不再是雨天,但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空中轻盈又美好。程桉送了我厚厚的棉围巾和手套作为新年礼物,整个人却支支吾吾的,好久才开口:“那个,等我们毕业考上大学后,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说着竟有些无措地摸了摸头,接着又补充道:“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我想起来初次见面的场景,他被吓到时也是类似这样的表情,真是俊朗又呆萌。我笑了笑,想起这3年的风雨无阻,只是想告诉他:“程桉啊,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说喜欢,都快说了3年。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也不算晚。我们还有漫长的余生,去互相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