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二姐在我们家的地位很特殊。她是我们家的人,却只在家里待过6年,6年之后,她被大伯领走,做了大伯的女儿。
大伯不能生育,于是和父亲说,想要我家的一个孩子,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4个孩子,大哥、二姐、我和小弟,两个女孩两个男孩,父母当然考虑是把一个女孩送出去,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我,因为那时我4岁,小一些更容易收养。
但我又哭又闹,说不要别人做我的爹娘,4岁的我已经知道和父母斗争。父母问二姐要不要去?二姐说:“我去吧。”那时她只有6岁。
这一去,我们的命运就是天壤之别。我家在北京,而大伯家在河北的一个小城,我去过那个小城,偏僻,贫穷,萧条,风沙大,脏乱差。大伯不过是个化肥厂的工人,伯母是纺织厂的女工,家庭条件可想而知。二姐走时还觉不出差异,但30年后,小城和北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二姐从此离了家,做了大伯的女儿,管大伯、伯母叫“爸爸妈妈”,管自己的亲生父母叫“二叔二婶”。二姐走后,母亲总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流泪。
实在想得不行,母亲会隔三岔五去小城看看二姐。二姐逢年过节偶尔也会回来看我们。离别时,不仅仅是母亲,我们兄弟姐妹们也跟着泪水涟涟,真的舍不得二姐。
可这个曾经温暖的家已不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那个贫苦的小城,她不走不行。好在我们还算听话,母亲在儿女双全的幸福中念叨二姐的次数渐渐少了。十几年之后,因为工作忙,加上心灵上的那种疏远,二姐和我们仿佛隔了山和海。
再见到二姐,是她没考上大学那一年。大伯带着她来北京想办法,是复读还是上班。
父母的态度很模糊,二姐已经没有北京户口了,大哥因为有北京户口,很顺利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二姐虽然考的分数并不低,但在河北,却连三流的大学也上不了。
父亲说:“来北京复读也不是很方便,不如就找个班上吧。”母亲也在一边说:“按说,我们应该把二丫头接到北京来读书,可是,我们现在也没有这个能力。如果回去后一时找不到工作,我们再一同想办法。”
大伯心中虽然多少有些不快,但他还是很理解我父母的难处,便说:“是啊,大家都有难处,只是怕误了二丫头一辈子。”
二姐再来我们家时,已长成大姑娘了。可她的头发很黄,人瘦而黑,好像与我们不是一母所生。她穿衣服很俗气,总是花花绿绿的,显得神态很局促,而我们那时已经穿很时尚的牛仔裤了。
母亲总是无不伤感地叹息:“苦命的孩子啊。如果当时不把你二姐送出去,她今天怎么也不会成这个样子。同是一母所生,命运却是如此截然不同,我这辈子恐怕最愧对的就是你二姐了……”
母亲每次说起二姐,便会情不自禁地落泪。可是二姐却始终说伯父伯母是天下最好的父母。
她和大伯、伯母一起来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好像什么也没见过。可她对伯父伯母的爱和孝顺很让人感动。有一次,大伯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头花,说花了5块钱在楼下买的,二姐就开心得不得了。
我心中一动,长到16岁,父亲从没有给我买过头花之类的东西,他那时已是政界要员,一天到晚忙的全是公务。只有母亲在此时,会给二姐买许多新衣服、食品之类的东西,可能是母亲对女儿的一种补偿吧。
那次之后,二姐直到结婚才又来我们家。二姐19岁参加工作,在大伯工作的那家化肥厂上班,每天三班倒,工作辛苦工资却不高。后来,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单位的司机,22岁就结了婚。
当她带着那个司机、我的姐夫来我家时,我已经在北京大学上大二了,当我看到她穿得花团锦簇,带着一个衣裳脏兮兮的男人坐在客厅时,我打了一声招呼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时,我正在联系出国的事宜,二姐却已嫁为人妇。毕竟,因为从小经历、所处环境的不同,二姐的说话办事、风度气质、言谈举止与我们已有天壤之别,我开始有些看不起二姐,认为她是乡下人。
大哥去了澳大利亚留学,小弟在北京师范大学上大一,只有二姐在一家化肥厂上班,还嫁了一个看起来很庸俗的司机。
我和小弟对二姐的态度开始变得恶劣,好像二姐的到来是我们的耻辱,我们动不动就给她脸色看。二姐却显得十分宽容,根本不与我们计较,依然把我们叫得亲切。
二姐不会吃西餐,不知道微波炉是做什么用的,不爱吃香辣蟹,让她点菜,她只会点一个鱼香肉丝,而且一直说,好吃好吃,北京的鱼香肉丝比家里做的好吃。
这就是我的二姐,一个开始让我感觉羞愧的乡下女人。几年之后,她下了岗,孩子才5岁。大伯去世,她和伯母一起生活,二姐夫开始赌钱,两口子经常吵架,这些都是伯母打电话来说的。而她告诉我们的却是:“放心吧,我在这里过得好着呢,上班一个月600多元,有根对我也好。”有根是我的二姐夫。
大哥在澳大利亚结了婚,一个月不来一次电话,我办了去美国的手续,小弟也说要去新加坡留学,最后留在父母身边的人居然是二姐。
不久,大哥在澳大利亚有了孩子,想请個人过去给他带孩子,那时我父母的身体都不太好,于是大哥打电话给二姐,想请她帮忙。二姐二话没说就去了澳大利亚,这一去就是两年。大哥后来一直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二妹帮了他。
但我总觉得大家还是看不起二姐,她文化水平不高,又下了岗,还说着那个小城的土话,虽然我们表面上和她很亲热,但心里的隔阂并不是轻易就能去掉的。
我去了美国、小弟去了新加坡之后,伯母也去世了,于是,二姐来到父母身边照顾。偶尔,我给大哥和小弟打电话,电话中我们几个人言语间会流露出微词。
小弟说:“她为什么要回北京?你想想,咱爸妈一辈子攒了不少钱,她肯定有想法。”说实话,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肯定是为了财产回去的。
我们往家里打电话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不行了。我们赶到家时,才得知父亲一年前就中风了,二姐不让母亲告诉我们,怕会因此让我们分心而影响我们的事业。
这一年,是二姐衣不解带地伺候父亲。母亲泣不成声地说:“苦了你二姐啊,如果不是她,你们爸爸怎么能活到今天……”
我看了二姐一眼,她更瘦了,头上居然有了白发,我心中有些感动,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是为了争财产而来的呢。
当母亲还要夸二姐时,我心浮气躁地说:“行了行了,这年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有什么目的呢。”
“啪”,母亲给了我一个耳光,大声地说:“我早就看透你们了,你们都太自私,只想着自己,还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们一样自私。你二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这都是替你的!想当初,本来是要把你送给你大伯的呀!”
我沉默了。一念之差,我和二姐的命运发生了逆转,天壤之别。二姐婚后,常被酗酒的二姐夫殴打,两年前他们离了婚,二姐一个人既要带孩子还要照顾父母,而我们还这样想她,是我们太世俗,连自己的亲二姐对父母无私的爱,也要将之与世俗的目的联系在一起。
晚上,我与母亲同睡,临睡前,母亲满眼泪光地说:“看到你们现在一个个活得光彩照人,我越来越内疚、心疼,我对不起你二姐。”我輕描淡写地说:“这都是人的命,妈,你也别多想了。”母亲只顾感伤,并没有觉察出我的冷淡。
她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和你二姐谈了一夜,想把我们的财产给她一半作为补偿,因为她受的苦太多了。但你二姐拒绝了,她说自己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财产,那就是你大伯伯母的爱和我们的爱,她得到了双份的爱,没有比这更珍贵的财产了……”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母亲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细细回想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渐渐地,我的眼圈也湿了,背过身去,在心里默默喊着:“二姐,我误解你了,你受苦了!”
父亲去世后,二姐回到了北京,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说:“我生了4个孩子,没想到,最不疼爱的那个,反而最后回到了我的身边。”
过年的时候,我和大哥、小弟全回了北京。大哥给二姐买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我给二姐买了一条羊绒的红围巾,小弟给二姐买了一条红裤子。因为我们兄妹3个都记得:今年是二姐的本命年。
二姐收到礼物时,流下了眼泪。她说:“我太幸福了,天下所有的爱全让我一个人占了。”我们听了热泪盈眶,那是对二姐深深愧疚、悔恨的泪。
(从容摘自《杂文选刊》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