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玄
隔楼探海棠
顾素玄
我等过一次未开的花宴,非常美,像聆听一场音乐盛会,天上的月光落下来,迸发出掷地有声的花拆之响。
那个朗月稀星的夏日凌晨,人语寂寂,唯独虫鸣聒耳。夜色那样好看,低垂的昙花也因此显出神秘的气息。我抱膝席地而坐,没有困意,兴奋与好奇的目光将那紧阖的花朵环绕。等一朵花开的夜晚,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仿佛外界静止,只有那朵花自顾自地蓄积力量,迎接光华璀璨的瞬间。
我目睹它的盛放—几重花瓣由交叠至舒展,在暗夜里竟有沐光般的剔透。这一秒与未见花开的上一秒似乎没有太大不同,也没有特别的提示和标注,但分明有种感动在心里翻涌发酵,只此一人一花一世界,完成了旁人不知的庄重仪式。
后来在语文课本上看到川端康成写的《花未眠》,“凌晨四点起来,看见海棠花未眠。”老师念到这句时,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诗。那是我第一次读到苏轼的《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有不可抑制的柔软心情飘扬荡漾,世间怎会有这么美的诗?念及以往读过的诗句,或技巧高超或意味深长,名声更显盛大,可就是不如这一首,将心底变作一片深湖,而它轻轻投石入水,激起经久不散的涟漪。
苏轼作此诗时,正是他被贬黄州的第五个年头。他已然习惯了荒瘠清困的生活,甚至更擅长自娱自乐,许多松泛的句子里根本读不出贬谪他乡的苦闷。他总能给寡淡的生活找一丝乐趣,就像旷野中的孩童,可以随时摘叶为笛、拾贝听海,万象斑斓,从无乏味。
我认为《海棠》所描绘的小世界有不可比拟的美好,或许是因为秉烛照花的举动太过灵性了,东风袅袅,香雾空蒙,都带着幽幻的影子,却又生在世俗里,烛光与月色下的妍妍红妆如此清晰地昭告现实。最动人的是,那一瞬不必分清今夕何年、真实虚妄,在迎光看向海棠花的眸光中,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天地之大,万物生息,只此眸光已是性情之至。
也许苏轼此后再未有过深夜探花的举动,但很多年后,他应该会在某个风雨悄声的寂静时分忆起那个“只恐夜深花睡去”的夜晚。过往如流水般溯回:遇见的人,遭受的磨难,经历的险境……大浪淘沙后还能让人不舍忘怀的,大概就是人世的友善和真挚,还有那朵海棠花。
那是自我给予的惊喜,与知己的体谅、爱人的劝慰都不同。人心深处藏有微小的种子,在心无杂念的时候开放。只有等待花开的一刹,才能体会那番“朝夕会面,遂成相识”的快意。
将人生视作一幅展卷而喜的图轴,有幸找到微末角落的繁华,高歌尽致。
那一刻,纵使别无所有,有此一人一花一世界的喜悦相伴,生命便有了充盈的意义。
巴蜀才女,好山乐水。爱红尘,喜文学,煮字慰一梦,天涯觅知音。浮生百戏,信仰与美好的一切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