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的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解读

※ 钟小丽

池莉的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解读

※ 钟小丽

近日闲来无事，翻看了池莉的小说，其中《来来往往》《小姐你早》和《生活秀》这三本书描写的三位女性形象深入我心，忍不住对之进行了一番鉴赏和解读。

一、妥协的女性——段丽娜

在《来来往往》中，池莉开篇道明：“好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种男人。”的确如此，肉联厂工人康伟业与出身军队高干家庭的段丽娜结婚后，生活就开始发生了质的改变，段丽娜让他扫除从前的蔫劲和霉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衣服穿得整洁合体，说话自信又响亮，康伟业的实际人生就这样开始了，他变成了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青年。

改革开放后，物欲横流的社会对家庭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婚姻在权利和金钱至上的社会面前不堪一击。下海经商的康伟业成为了某个企业的高级主管，段丽娜因没有适应社会的巨变，逐渐拉大了与康伟业之间的差距，夫妻俩的地位也就发生了调转。康伟业开始与白领林珠交往，面对丈夫的婚外情，段丽娜坚决不肯和丈夫离婚，她死乞白赖地挽回这段已经失去爱情的婚姻。正如钱钟书所言，婚姻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池莉小说中想从围城出来的，是那些春风得意的丈夫们，那些为家庭牺牲一切的妻子们却死死守住围城屈辱地活着。

有人说过，女人的历史是一部陷入家庭的历史，她们总是被局限在琐碎、卑微、委从的家庭主妇角色里，总是默默为家庭无条件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以致逐渐落伍于日新月异的时代。随着光阴的流逝，当自己所付托终身的家庭突然土崩瓦解，女性只能陷入尴尬的局面。

“康伟业忽然遥想起他第一次与段丽娜在中山公园见面的情形，段丽娜白衬衣草绿色军裤黑灯心绒北京布鞋，干干净净，朴朴素素，面容冷冷的静若处子，非常地雅致。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时间也就只是过去了十二年。十二年里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折磨人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变得如此的糟糕？”池莉刻意描写段丽娜当年的青春形象，从中折射出为了婚姻、家庭而付出全部的女性们的狼狈和不值。

面对失败的婚姻，段丽娜只是想到丈夫的背叛，却未能清醒意识到自身的价值。为了这段徒有虚名的婚姻，她采用了蛮横手段干涉丈夫的生活和事业，甚至不惜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她的家庭里，甘愿成为男性的附属品，然而换来的却是被丈夫遗弃的不幸结局。从段丽娜和康伟业的婚姻关系中，我们不难发现女性总是一味在努力付出，而男性却熟视无睹的不堪事实。

在段丽娜身上，池莉深切意识到身处历史漩涡中的女性的精神失落。“中国妇女已经大大地解放了，尤其是城市妇女……但是，参加工作，获得收入，并不意味着‘独立’与‘解放’，还有观念的、生理的、习惯的等种种方面,仍无形地网罗着妇女，使她们难以调整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使她们更辛苦,更操劳。”通过对段丽娜尴尬处境的描写，池莉的笔锋已经触及到了女性在婚姻面前的妥协，道出了女性在不公平的现实面前的无奈，明显地体现了池莉对独立女性意识的呼唤。

在《来来往往》中，池莉深刻剖析了女性自身的落后意识。段丽娜当初选择康伟业并非因为爱情，而是相信他会很有出息，希望追求“夫贵妻荣”的传统婚姻模式。可见，段丽娜的女性观还没有走出男权主义的中心，她就正如一朵攀援的凌霄花，完全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只是渴望把自己的幸福寄存于丈夫康伟业的身上，婚后她开始动用一切关系帮助丈夫。正因为段丽娜身体里浸透着陈腐的传统婚姻观念，已经习惯了依附于男性的力量而生存。因而在面对婚姻危机时，她惶惶不可终日地害怕失去丈夫，拼死也要留住变心的丈夫，情愿把自己绑缚在一个破碎的婚姻枷锁里，也不愿意勇敢地从中挣脱出来，借以寻找新生。段丽娜因袭了浓厚的封建传统意识，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时代变迁的巨大力量对于一个冥顽不化的女性的残酷打击。

这不禁让人慨叹女性命运的悲哀，在来来往往的人生中，段丽娜这朵攀援的凌霄花，又能算得上什么，她脆弱到简直不堪一击，她死死守住婚姻的围城屈辱地活着，试问女性的人生价值究竟何在？也许这就是池莉对女性尖锐的讽刺。

二、觉醒的女性——戚润物

1999年，池莉紧接着发表小说《小姐你早》。有人说过，池莉的小说《小姐你早》是《来来往往》的续篇。对此，池莉不以为然，她说：“如果仅从《小姐你早》对传统家庭裂变和当代婚恋形态的表象上看，是难以理解我创作的立意的。夫妻失和离异也好，婚外恋、多角恋也罢，那只是故事的叙事层面，在这部小说中我要讲述的是女性在知识、经济及品格上的自主自立，是作家对女性地位的反思和女性意识的反省！”

也许浪漫是女人的骨髓，只要到了某一火候，女人就糊涂了，就超越了，就傻了，就成仙了。的确如此，在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里，男人是远远没有女人如此的沉迷。可是，当爱情消失时，男女之间剩下的也只能是残酷的斗争。

当戚润物发现丈夫和小保姆的私情后，她果断地喊出了“离婚”两个字，对她而言，婚姻已不再是女人的全部了。可见，池莉笔下的女性开始变得理智，戚润物不像《来来往往》里的段丽娜那样，宁愿选择在破碎的婚姻夹缝中艰难而默默地生存着。此时的戚润物对变心的丈夫不再心存任何幻想了，正如戚润物自己所言：“现在的男人，他们哪里还是男人？除了怀里揣着大把钞票之外，他们没有了挺直的脊梁，没有了堂堂正正的仪表和神态，没有了对女性最基本的爱情、尊重和礼貌，没有了责任、信诺和豪气。”

面对丈夫的背弃，戚润物几近崩溃，但她选择的，不是以弱智的儿子为筹码而对王自力纠缠不休，她决定努力改造自我，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人生。用池莉的话来说“女人的顿悟绝对来自心痛的时刻”。戚润物的确是在历经了最让人心疼的时刻之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经历婚姻的挫败后，戚润物开始反思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和价值，骨子里慢慢萌生了挣脱婚姻牢笼的冲动。由此可见，如果女性的人格被侮辱了，那她宁可放弃爱情，也不愿丧失自尊。

在李开玲的劝导下，戚润物开始领悟到女性自卫还击的重要性，正如小说中戚润物说的：“离婚是肯定的，但是要把离婚变成狠狠打击王自立的有效手段。通过打击王自立起到打击所有这一类男人的作用，杀一儆百。为社会为人民为国家为中国女性做一件有益的事情。”在愤怒声讨男人的无情中，本来素不相识的戚润物、李开玲和艾月竟在瞬间化解了彼此之间的隔膜，达成了共识。于是，这三个同病相怜的女人自动结成了抗敌的联盟，决意用女人的智谋向肆意侮辱、玩弄女性的男人实施打击，向五千年的封建男权意识挑战。此时此刻，池莉笔下的女性形象逐渐变得坚强和机智，她们开始不依附任何男人，她们相信只有依靠自己的能力才能真正把握命运，主宰人生。

在《小姐你早》中，池莉再也无法保留曾为康伟业保留的那点情面了。这回，她要来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作品中的三位女性——戚润物、李开玲和艾月，她们的女性意识都是在受到男性伤害之后开始觉醒的。戚润物面对丈夫背叛，李开玲在王自力眼里就是一名“高级保姆”，艾月一再被男人玩弄。当这样三个被深度伤害的女人聚在了一起，共同的女人经历、共同的不幸命运、共同的发自内心深处的仇恨，促使她们精心策划了一场复仇记。她们施展美人计让王自立掉进了预先设置的陷阱里，结果王自力既失去了家庭，又没有了金钱，没有了金钱和家庭的男人将什么都不是。

在某种意义上，《来来往往》可以看作是《小姐你早》的前奏。段丽娜妥协的婚姻观，反映了池莉对独立女性意识的呼唤，到了《小姐你早》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独立女性意识的种子逐渐萌芽成长。戚润物开始要求社会给予女性足够的尊重，她明白女性不仅在家庭中，而且在社会事务中，理当受到应有的重视和尊敬。小保姆的事是对她生活的不尊重，请客时的上座其实也是对她社会地位的不认同，对此不公，戚润物不再默默忍受，而是毅然选择反击。

戚润物是一个觉醒者，她敢于向男权社会发起挑战，以最激烈的手段进行反抗。这种反抗不仅表现了她勇于冲破婚姻藩篱的欲望，同时也给那些骄妄的男性敲响了警钟，使其开始重视女性的存在和价值，而且也把池莉的创作提升到一个崭新的高度，池莉终于毫不客气撕裂了虚幻的爱情外衣，展露出婚姻生活的残酷。池莉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开始背离传统的女性形象，用戴锦华的话来概括:“女性个人生活体验的直接书写，可能构成对于男性社会的权威话语、男性规范和男性渴望的女性形象的颠覆。”

戚润物的复仇无疑是新一代女性对男权主义的挑战宣言。她们的胜利不仅仅是报复了那些无情的男人，更是象征着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由此女性开始走向了叛逆，她们已经走出家庭，开始拥有不依赖男性的独立意识，逐渐活出了尊严，中国女性意识觉醒开始迅猛，中国男性当好自为之。

戚润物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外表虽温柔美丽，骨子里却蕴藏着致命的摧残力。我欣赏戚润物这朵带刺的玫瑰，当面对婚姻危机时，她敢于竖起全身的刺儿来进行自我保护，可见女性的抗争开始有了实质性的发展，女性对自身的人生价值的认知前进了一大步。尽管经历了婚姻的失败，戚润物仍然懂得让自己的生命在历经风雨后依然保持着美丽，从而坚强地完成人生的蜕变。由此可见，相比《来来往往》中的段丽娜，戚润物对自身价值的认同、对情感问题的警醒，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独立思考都有了更为合理的思考。

三、成熟的女性——来双扬

2000年，池莉的创作开始走向成熟，成功发表小说《生活秀》。池莉并不满足于戚润物式的简单“突围”，她需要对社会中心的男性有更大的冲击，她的女性独立意识在《生活秀》中又有了新的发展。

在《生活秀》中，池莉越加深刻地展示了女性的叛逆激情，把女性在生活中的独立自主演绎到了极致。正如小说中的来双扬，俨然是一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人物，她完全颠覆了传统女性温柔贤惠的形象，更多地展现其作为新女性泼辣、老练的一面。来双扬有魄力和能力，有爱心和责任感，同时风韵万种，在吉庆街的人们中鹤立鸡群，成为吉庆街市民的骄傲。

来双扬这个生活在吉庆街社会底层的女人，与武汉这座城市水乳交融在一起，就像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之于上海一样。来双扬母亲早逝，父亲再婚，但她并没有被命运压垮，而是坦然面对生活的困境，毅然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为了养活自己家人，来双扬大胆史无前例地在门口卖起油炸臭干子，后来又摆夜市专卖鸭颈，打出一片江山，带起吉庆街乃至整个汉口风起云涌的个体餐饮业。

来双扬是全家的核心，她身上具备男性的一些品质，诸如坚毅、独立、果断等，这既是她的本性，也是她的生存武器，因而她解决所有问题都显得那么游刃有余。来双扬独自照顾吸毒的弟弟，负担着侄子的教育费用，要为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妹妹的工作操心，要摆平蛮横、贪婪的嫂子小金,还要解决来家被侵占的房子产权问题。尽管烦恼不断，但来双扬熟谙平民社会的生存法则，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从来双扬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独立、坚定、勇敢的女性形象，可以领略到女性顽强的生命力和对自身价值的执着追求。

艰涩的生活让来双扬成为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做起事情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脸皮上的风云是可以随时变幻的，手段也是不要去考虑的。为了养育自己的弟妹，她16岁就在吉庆街上摆摊卖炸臭干子；为了家里的房产问题，她低声下气地与继母和好，甚至狠心把九妹嫁给张所长的花痴儿子；为了不争气的哥嫂，她拼命卖鸭脖子来抚养侄子；为了含辛茹苦养大的弟弟来双久，她不惜违法往戒毒所偷送毒品；在对待自己的爱情上，来双扬也表现得异常理智，为了追求独立的人格，她不失尊严而巧妙地解决了与卓雄洲两年来的情感纠葛。

读者不难发现，《生活秀》中来双扬的形象远比她身边的男性角色丰满、鲜明。在她的光彩下，无论是何种身份何种品行的男人都显得黯淡失色，那个搭在生活之上的“秀场”似乎就是专门为来双扬而准备的——她是主角，男人们只是过客。

池莉曾经说过，塑造来双扬这样一个女性，就是要写中国的郝思嘉。《飘》里面的郝思嘉就是一个先行的女性代表，她由一个塔拉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独具魅力的女人和精明能干生活富足的商人，她是一个家族复兴者，一个个性解放的呐喊者，一个女性自由的追求者，一个让希望永远活着的不屈者。虽然她一生奋斗的结局是赢得了社会却失去了爱情，但是作为一个不屈不挠勇于创造生活、改变命运的女性，她的形象就像影片中那个经典的画面——一个单薄但坚定的女性身影坚毅地站立起来，站立在辽阔黑实的土地上，映照在火红的晚霞光焰中。

来双扬的形象就像郝思嘉一样丰满和光彩照人，她对于生活的态度和选择，表现了现代女性对自身价值的充分肯定。来双扬始终坚持捍卫自己庄严的人格，勇于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且作为一个性格健全的女性，她并不贬低自己的女性特质，并不缺乏母性的光辉，恰恰相反，两者兼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强人。毫无疑问，来双扬是一个姿色迷人的女人，但她从不屑以玩弄感情而得到金钱，没有凭借自己的魅力傍上一直喜欢自己的大老板卓雄洲，她理智地放弃了这份虚幻的爱情，果断地结束了与他的关系，可见她有着高度的自主意识和生存智慧，力争在经济、精神上独立以实现个人的价值。来双扬就是这样的女性。她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和池莉以前小说中的女性相比，来双扬明显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她坚持走自己的路，以实际行动去改变生活的现状，并在生活的煅造中逐步走向成熟。来双扬具有高度的生存智慧和顽强的生活能力，面对一个个人生难题，她总能得心应手地加以解决。来双扬既有残酷的生活带来的老练与泼辣，又有女性的优雅和闲适，她身上展示了女性的风韵雅致，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在这沸腾的夜里，来双扬不沸腾。她司空见惯，处乱不惊，目光从来不跟着喧嚣跳跃。她还是那么有模有样地坐着，守着她的小摊，卖鸭颈；脸上的神态，似微笑，又似寂寞；似安静，又似骚动；香烟还是慢慢吸着，闪亮的手指，缓缓地舞出性感的动作。”明显看到，来双扬是美丽的，她有着别具韵味的外貌，也有着坚强勇敢的人格魅力。她像一枚夺目的钻石，自始至终熠熠生辉，而能体现她人格力量的，又全是在人生的忧患处。她就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植物，狂风暴雨，烈日风沙，只会令其更加丰美动人。她会在忧患处受伤、受挫，但却从来没有倒下过。她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坚强的性格、自由的精神和现实的人生态度，她一直在追寻着生活的独立和精神的独立。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来双扬这个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真正复苏。

来双扬是一个卖鸭脖子的女人，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卖鸭脖子的女人，因为她心中的女性意识已彻彻底底地被激发出来了。来双扬仿佛就是一株独立的木棉树，生活的磨炼让她变得如此坚韧和从容，从而懂得以成熟的心态面对滚滚红尘，她身上不屈不挠的韧力散发出如木棉花般的清香，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一个女子，你不能不爱。在小说里，池莉通过来双扬凸现女性意识的同时又超越了女性意识。

来双扬彻底摆脱了对男人的依恋，开始找到自己人生的坐标。走向独立自主的来双扬正如舒婷笔下的“我”一样，不是攀附的凌霄花，而是一株独立的木棉，她开始自己独立思考问题，自己规划人生，坚强地和“橡树”一起并肩直立在蓝天下。

回顾池莉笔下的一系列女性形象，我们明显发现她是通过一些熟悉的现实生活来反映现代女性意识从妥协到成熟的发展轨迹，从段丽娜的挣扎、戚润物的觉醒直至来双扬的独立，无不体现了女性主体意识不断觉悟的过程，她们由不知所措的依附者，发展到独立自主选择人生的觉醒者。池莉对现代女性劝诫道：婚姻并不是女人的全部，女性不应该为爱情而丧失尊严，女性要学会自主驾驭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