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乙
捐款
※ 苏乙
院子里那只黑母狗蜷缩在昨夜残留余热的火炉旁,门前的那颗苦楝树上挂满了秋天来不及成熟就被寒冬枯萎了的果实,树的叶子全已掉光,落了一地憔悴。这天早上,陈九就背上老伴用复合肥的蛇鳞袋改装成的行李袋,带上一瓦坛子的萝卜干出发,这次他去的是深圳。
从小就爱管闲事的陈九看到邻居村的乡道基本都铺成了水泥路,唯独自己村这条通往镇里唯一的乡路千百年来还是红泥路。无论怎样的天气,这条路都让人可憎可恨。按理说山里的雨天倒是让人喜欢的,可是正是因为这条道红泥路,这里的雨才让人们生觉得嫌厌。讨厌的是那些在雨中飞驰的车轮,经过行人身边的那些坑洼,便溅洒一身的泥水。加上红泥本身粘稠的特点,人们走在路上就像在和面,粘了一鞋泥湴。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它也填满罪恶,湴泥变齑粉一路旖旎到底。不管从哪个方向驶来的车子,都溉得人一身尘土。
陈九日想夜想也想不明白,相邻的小村庄也没见有人为官做宰的,怎么他们如此轻易就拿到政府补助的修路款修好路?!而自己村有钱人多,在县里市里甚至省里也有当官的,就是久久未能把这条红泥路硬底化。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马上就有了想牵头修路这个想法,让村子里外出当官的、经商的、工作的、打工的捐钱修路,若是捐款不够,村里的人再每人收一点,这事定可以完成。陈九第一个就想到的是村里在省会当省部级退休了的大干部马威。前段时间陈九也亲自登门拜访人家马大哥,马大哥招待他十分热情,请他吃了饭,吃大肉,喝了点酒,还给了他一万块钱。离别时马威给陈九一百块钱路费,送了两瓶存放在老马家他退休以前别人送给他的“洋河天之蓝”。临别时,马大哥叮嘱陈九,修路捐钱得着村里在外面做大买卖的有钱人家,找当官的就算有钱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捐款!像陈虎陈龙那些企业大腕。
陈九被马威一语惊醒,他立即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兼兄弟陈虎,他在深圳做珠宝行当,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但听说镇里的领导去深圳他都接待得让人舒舒服服。陈九相信,只要找到陈虎,他不但可以捐个十万八万的,还可以帮忙组织老乡会,这样捐款就变得轻松多,村里的那条道路硬底化就指日可待了。
陈虎与陈九是在同一个村子长大的。陈虎小学还没念完就到深圳淘金,刚好迎上深圳大开发,听说他带几个混混儿的在还没开发时的深圳画下了几个山岭,几年后山岭就成他的。后来遇上了开发商,那几个山岭被商家征收,赔了他几个亿,陈虎的发家传奇史就这样被村里人教育下一代的榜样。陈九的村庄几乎与世隔绝,群山连绵,通往外界唯一的路是后人沿着前人走过的悬崖绝壁。平常村民独自来往还算自如,倘若肩膀挑上担子或驼上小孩,走路演变成了死亡游戏。赶上改革开放步伐,山区里的青年劳动力纷纷逃出村子到珠三角求生存,创业成功的青年定居珠三角,成为珠三角永久性居民。村里剩下的劳动力几乎都是中老年人,他们勤劳,纷纷将山坡处女地开垦,种上辣椒。其实种辣椒是当地政府引领老百姓脱贫的一项举措,他们给老百姓带来好的品种,好的技术和好的销路。这种辣椒生长能力强,适应坡地的生长环境。椒苗经过一个多月的疯狂生长,辣椒树开花到结果不到两周,每株辣椒树均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辣椒果,看见就让人喜欢不得。此品种的辣椒长且细,是北方人民最爱吃的那种,因此它能卖个好价钱。结了果的辣椒生长速度十分快,到了可收获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大量辣椒要摘,产量极高,亩产量近万斤。跟过去的辣椒很不一样,过去垃圾产量低,每次村民摘下几十斤,经过山路带到城里卖掉,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一次就得挑上几百斤甚至上千斤,要从一座山穿越另一座山,走出城里,可不是一件易事。一不小心,往往连人带椒葬身悬崖。
想起前一个月的一天,陈九用家里的那头老黄牛拉上老牛车,车上装着满满一车辣椒,绕过山腰最危险的那段路下坡的时候,老黄牛刹车功能完全失灵,像一匹驰骋的千里马,飞一般往下面冲,任凭陈九挥动双手追着牛屁股拼命往前赶,从没有过的赛跑速度边跑边喊,都无济于事。结果,老黄牛走捷径,直接下去了。陈九蹲在山腰上,十指抓捋头发,怆然泪下。就这件事,更坚定了陈九修路的决心。从此,陈九开始毛遂自荐挑起他为建造硬底化乡道捐款的担子。
陈九到了长途汽车站,买了票上了车。一路上,陈九就想着见到老同学的场面,那多令人激动兴奋呀!他多么渴望能快点见到陈虎。颠簸十多小时的路程,终于到了深圳。
从布吉汽车站到公交车站不到一里,大寒天的,陈九却走出了一身汗。陈九十分慌忙糊里糊涂地在车站里东找西找,还是找不到布吉到罗湖的距离。于是他求救辅警,最后辅警带他到地跌站买好一张地铁票,他告诉陈九,深圳最地铁方便,坐公交堵车。陈九半信半疑糊里糊涂地跟着深圳那些慌慌张张,走路像跑步一样的人们挤上了地铁。地铁上没有座位,陈九用他的双脚踩住了自己那个蛇鳞袋行李,一只手紧紧搂住那瓦坛子,另一只手握住护手。他第一次看见地铁是在地下跑起来的,地铁速度之快,加上车窗一片漆黑,让他感到它仿佛是一辆开往地狱的车那样恐怖。
每到一个站,陈九都会问刚上来的乘客,这是不是到罗湖的车,总共有八个人回答是,他的心才不跳得那么强烈了。这时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把鼻涕也吸进了嘴里。陈九下意识欲往地下吐掉嘴里的鼻涕,大概是他看到了车厢地板太干净,不大好下手。他只好乖乖地把那口鼻涕稳稳地含在嘴里,这是一件不算痛苦却有点难受的事。可他并不知道啥时才能下车,吐也不是,含也不是,于是,陈九干脆把它咽了下去。
下了车,走出了地铁口,陈九终于看见 “罗湖站”三个大字,他似乎变得十分轻松自如,他放下手中的包,在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用衫袖抹了抹额上的汗。径直水果店里走去。
陈九带了三斤苹果和一斤葡萄上了迈开脚步走向陈虎家。陈虎的电话也是出门前在别人那里记下来的。陈九拨通了陈虎的电话“嘟”了一声后赶紧按掉,他老婆说,手机外地漫游打电话很贵,接听免费,叮嘱他打通“嘟”一声就挂掉,让对方打了回来。陈九按照妻子的叮嘱重复按通了六次然后挂断了六次,也没见对方打了回来。他再一次仔细核对电话号码有没有按错,确定准确无误后他用按了一次,听到“嘟”一声后,陈九立即挂掉。等了将近十分钟,手机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许久,手机响起。陈九一听就知道是陈虎的声音。陈虎邀请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上他家喝一杯,那时也到了晚饭的时间。
陈九背着行李和一坛子萝卜干尾随陈虎上了九楼他的家。陈虎说要替他提那坛子,客气几番,陈九不愿意给陈虎提。走上了九楼,陈九气喘吁吁。为了不表现出自己气喘吁吁的样子,他轻声得深深吸一口,然后努力屏住声音慢慢将废气呼出去,心头砰砰加速跳动。
陈九和陈虎刚坐下沙发。陈九的老婆也进了家门,左右手都提了大小袋子的菜。陈虎的老婆是深圳本地人,职业是幼儿园的老师。豪门出身的,免不了从小就娇气。
“你死人啊,坐在沙发一动不动,也不过来帮一把?”她骂道。
吓到的陈九一跳,马上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正准备过去帮她拎菜,被陈虎叫住了。陈虎迎了上去,抢了老婆的东西拎进了厨房。陈九知道她是在骂陈虎,但总觉得她是连自己也一块骂。
陈九心想:“如果是在我们农村家,这种女人我就给她掌嘴,男人说话那容得女人插嘴?”他第一次为陈虎感到委屈,仿佛也同时看到了陈虎其实并不像村子里人说得那么风光潇洒,娶了富家千金,就得受人家气。
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陈虎为了在陈九面前证明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他故意提高音量对老婆说:
“老婆,我好兄弟老远路过来看咱,你赶紧给我们做饭去,让我们兄弟好好喝一杯!”
陈虎的老婆晚上从“花果山里的那群泼猴”下班回来已经累得哪儿都不想动了。一进家门,就看见沙发坐着一个头发蓬乱、一身汗臭的农村人,并且不脱鞋子就直接进了屋里,甚至还把臭脚放了出来,盘起脚禅坐在沙发上。旁边还放着一个复合肥的提包。早上刚拖好的地板,现在弄得一地的泥土和烟灰,还有满屋子腐尸般袜臭味儿。原本打算回家做顿饭让儿子和他媳妇回家吃,这一天的好心情,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婆一肚子的火不知道放哪里撒,现在又叫做饭,她便像个爆炸的氢气球,当头轰了陈虎一顿:“你天天都有兄弟过来,岂不是我天天得给你们做饭去!有客人到我们家你都说是你好兄弟,我不见你有困难的时候有几个好兄弟上门来?要做你自己做!我没有买别人的菜!”
那女人可怕得像头快要吃人的老虎。陈虎一脸尴尬妥协的样子,他生气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其实陈九早已在他们的对话中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也依稀知道陈虎在他们家中的位置。陈九也到底是个识趣的人,他故意让陈虎的女儿知道所以大声说:“嫂子你不必客气了,你只管做你们家人的饭,我已经在楼下吃了一个盒饭了,在不饿,这坛子的萝卜干是刚刚拔好的萝卜晒好的,新鲜,下粥好。”
陈虎知道陈九肯定没有吃饭,为了解除这个僵局,陈九故意说给那女儿听。陈虎不搭理老婆,便拉着陈九到楼下大排档点上几个小菜,开始喝了起来。兄弟多年不见,一起喝了三瓶九江双蒸。
陈九就开口跟陈虎为修路捐款的事说:“老同学,我这次来主要是跟你说——”
陈虎马上打断陈九的话:“我知道,陈龙跟我说了。他捐了五千。”
陈九说:“是的,陈龙捐了五千。”
陈虎说:“陈龙那么有钱也才捐了五千,修那八里路至少也得五十万。”
陈九说:“是的,至少也得五十万。我看你要想想办法,乡亲们都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陈虎答道:“别别别,千万别这样说,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我都是表面风光,实质是个穷光蛋。你看人家陈龙那么有钱。”
陈九听了陈虎这么一说,心凉了一大半,酒气也退去了一半。他知道陈虎怕老婆,小时候,陈虎是一个有抱负的、有主见的、有爱心利索的男孩。那时他家里是村子里最穷的,但他出去以后从不让父母过苦日子,父母去世后,他就很少回村了。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多年过去后,陈虎变成这样的一个男人!他一切都在讨好老婆,没有自由。相比之下,陈九感觉自己无比的幸福快乐,虽然自己生活在一个贫穷的乡下,但他有着男人绝对的权威,女儿就得听从男人的。而陈虎虽然有钱,却奈何不了一个女儿!
陈虎酒气也退得差不多了,对陈九说:“兄弟,你看,我捐钱的数总不能比人家陈龙的多吧!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势压贤人呢!”
陈九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但他又想说服陈虎让他多捐点钱,他一急就说:“这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人家还没有真正说要捐多少呢!陈龙父辈就没有回过村里了,难道你不知道,他虽然有钱,但他远远比不上你富有。再说,他爷爷当年是地主,就是被咱们村里给逼死的,正因为那旧事,他父亲对咱们村没有感情,陈龙对咱们村更没有感情,人家现在父孙三代从未走过那道呢!可人家还给咱们捐钱,我下一个就准备去找他哩!”
陈虎答道:“那么说,我也二十多年没有走过那道了,以后可以走得就更少,这么说我也可以少捐。这样吧,兄弟你来了,我也不敢让你空着手回去,村里人会怎么论我?我看我还是也捐个五千吧!”
陈九听后深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凝重。开始他天真地以为陈虎没有捐个十万八万也有捐个三万五万的,这下子捐了个五千,反差太大了。心情一下掉进了万丈深渊,捐款的事由失望变成了绝望。
正在这个时候,大约是夜太深了,陈虎的老婆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寻人,听见陈虎说捐了五千块钱修路,火气就变得更大了:“你这死人,三更半夜还不回来,你今晚就不用回家睡了!人家陈龙比咱家好个千倍万倍的,人家才捐的五千块,你就爱出风头!要捐你自己捐,别问我要钱!”说完转个身扭着她的蛇腰嘣嘣嘣登楼梯上楼去了。
陈虎最后拿出三千块钱塞给了陈九,另外私底里给了陈九二百块钱的车费,在楼下不远处开了一个便宜的大旅店让陈九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陈九不辞而别。他踏上了回家的路,感慨万千。
这些日子,陈九为了修路的事起初他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不停地往村委会、镇政府那儿跑。修建他们家通往城里的那条乡道大约5公里,政府同意给一半的资金,陈九正为那一半的资金犯愁呢!关键时刻,村委书记向陈九献了一妙计,建议他带上由镇政府,村委会盖印乡村道路硬底化道路建设的证明,到珠三角跑一趟,那里有好几个村里当大官的,只要找到其中任何一位领导,修路款定能解决。陈九带上那份盖有两个红星印的证明书乘上了广州的火车,全不顾妻子的反对,独自一人跑上了广州。陈九仔细盘算,他村子里大约有五十多人定居广州、珠海、深圳一带,只要找到一个人便可以找到每一个人。同时只要他们每人捐五千元,便可以解决修路款的问题。陈九第一个要找的便是老大哥马威。马威听说老家有人来找,十分高兴,便立刻停止给花草浇水,快步出门迎客。他见了陈九,如同见了失散的亲人,双手搂住了陈九的胳膊,早已忘记自己眼泪流了出来。马威准备了一顿自家饭招待了陈九,饭后,他捐了一万元。陈九当场热泪盈眶,这也让他对修路的事信心百倍。陈九含泪道别了马威大哥,经他的指点,陈九才找了陈虎。
回到乡村后,陈九跟相亲们商量修路的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齐心协力,钱少点也能把路修好。是的,劳动把一村子的人团结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次修路,才把村民们又一次团结起来。乡村道路建造筹备工作接近尾声,陈九将自家的水牛卖掉了,还四处借了几万块,一起捐给这次修路工程。在家务农的陈狗知道陈九为了捐钱修路将家里的黄牛卖了,他也将家里的水牛给卖了捐。其他村民知道后也纷纷捐了款。
三个月后,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水泥路由圩镇河口延续到村中央。道路好了,交通方便了,村民们纷纷扩大生产,忙得不亦乐乎。陈九和妻子承包了十亩地,种上了辣椒,果实收获的时候,不再是往年那样拉着牛车提心吊胆地往城里赶,现在都是收货的人开着大车直接到农田,方便极了,这一年到了寒冬腊月,村民们都买了摩托车过年。
渐渐地,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买了摩托车,道路好驶了,开车的年轻人速度也逐渐加快。去年临近春节的冬天里的某一个黎明,天还没亮,骑着单车的陈九回家的那条水泥路的拐弯处被一辆飞速而来的摩托车撞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