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张 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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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狭长的、近乎透明的隧道。也许称之为隧道并不合适,因为它根本就看不到。它的材质不是泥土,非钢非铁,也不是玻璃,更不是翡翠。它没有形状,或者说,它无法在瞳孔里成像。他就在这样的一条隧道里匍匐前行。稍不留神碰到边界,皮肤就会猛然被剐蹭掉一块。他相信在他滑稽的爬行中,血已经将那条隧道点缀成一种奇妙的、类似于长颈花瓶的物件——在虚无的空白中,血珠以极为缓慢的速度飞溅出去,再以某种古怪的姿势凝结在花瓶的瓶壁之上,犹如一瓣瓣雪夜暗梅。他的喘息声在隧道里并没有回音,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耳朵好像失聪了。世界——如果真的有世界,也在他慌乱的目视中,慢慢诞生为大海深处的寂静。当然,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大海。不过,大海与河流,估计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总会有海藻或水藻蔓生成森林;总会有各种鲨鱼或鲶鱼在伺机猎食;总会有巴西龟将哭泣的眼泪灌满旋涡,最后和鲑鱼的卵子,一起变成海雀或鹳鸟的美食。
他猛地从水里钻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水很浅,刚淹没他的脚踝。他环顾下四周,黑魆魆的,傍晚已逝,夜似乎就要降临了。高粱大豆在黑暗中发出声响。那是风,他想,是风拂动了它们的臂膀和耳朵,让它们发出如此焦灼的叹息。他又朝远方望去,远处的村庄,房屋一间连一间,恍惚如鲫鱼颌骨。而眼前的这间房屋,灯已点亮。他屏住鼻息,蹑手蹑脚走到篱笆前。篱笆是用白杨枝和玉米秆架织而成。透过随风晃动的缝隙,他看到了那个姑娘。
姑娘正摸黑喂猪。她个子不高,当弯腰往猪食槽子里倒野菜时,他很担心她稍不留神就栽倒进猪圈。当然,那也许称不上是猪圈,只是用陈年白桦皮草草圈成的椭圆形猪舍。那头猪哼哼着,姑娘说,小六啊,我挑的野菜甜不甜?那头被叫作小六的母猪又哼哼两声,姑娘就说,我知道你快当娘了,看把你洋气的。
喂完猪,姑娘又去擦农具。他看到她趁着稀朗月光拿起把铁锹,用砂纸细细打磨。在打磨之前,她还朝铁锹轻轻地呼了口气。他扒着篱笆,看她擦完了铁锹擦锄头,擦完了锄头擦长镐,擦完了长镐擦镰刀,最后,她提起那个柳条粪筐用力蹾了蹾,从里面掉出一只花肚壁虎,慌里慌张地蹿进野菜地。
后来,筐挨着镰,镰挨着镐,镐挨着锄,锄挨着锹。她叉着腰望着农具们笑了笑,洗了手,拿了草垫坐下,托腮望着黑夜中的河流。河流之上飘着什么?他不清楚,姑娘肯定也不清楚,反正夜晚将一切都变成了乌鸦的颜色,即便有月光,也丝缕惜漏,只将河水撕成一绺一绺涌动的白。偶有大鱼跃出水面,仿佛一枚跳动的银币。风很香,是稻花的香味。再后来,月亮就彻底升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的脸。
姑娘的脸上是一粒粒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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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眼泪。”他说。
沈玉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将手中的瓶子轻轻晃了晃。瓶子大抵是羊脂玉的,比沈玉的手指还要腻滑。这么多年来,沈玉在他面前出现时,总会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捏着这个瓶子。也许,这个羊脂玉花瓶已经变成了沈玉身上的一个器官。植物总是有些一无是处的器官,譬如玉米身上的黑脂膏,菟丝子根部的菌瘤;动物也一样,比如麋鹏尾巴上的精囊,人腹腔里的阑尾。现在,那个沉淀着碎光的瓶子,就成了沈玉身上最莫名的息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问问沈玉此物的用处,可往往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在他跟沈玉漫长的成长历程中,沈玉已经由一个喋喋不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青年。有时他对沈玉说了一整天的话,沈玉也只是用格外细长的舌头舔舔唇角。他想,也许是沈玉的工作将他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眼角耷拉,郁郁寡欢,即便阳光温柔地晒在他焦黄色的发根上,他也只是比往日多眨了一次眼睛。他长了一双鬣蜥的眼睛。
现在,他跟沈玉坐在图书馆的石椅上。这座图书馆,是地球上造型最为奇特的图书馆。远远望去,它就像是一枚搁置在大地之上的银色鸡蛋,是的,一枚硕大、散发着珍珠光芒的鸡蛋。它和泥土的触点如此狭仄,让看到它的人无不担忧有那么一刻它会突然坍塌——当然,即便真的如此,人们也不会奇怪,仿佛只有这样,才是这座建筑最美妙难言的结局。可是,这座图书馆在此处矗立了足足三百年了。它还和刚落成时那般鲜亮,丝毫没有被流水、空气、鸟屎、蟑螂侵蚀。通常时候,他会顺着梯子爬到门前,用钥匙打开那把铜锁,脱了鞋径自走进去。图书馆有两层,一层摆满了书籍,当然,另外一层也摆满了书籍。关于那些书籍的名称,你可以想象一下,凡是你想阅读的已经出版或未出版的读物,都可以在这里检索到并将它们拥揽入怀。作为这座图书馆的馆长,他读了其中的一部分典籍,当然,书是永远读不完的。他只喜欢里面关于祭祀、历史、秘闻和建筑的部分。在漫长的阅读生涯中,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一位性无能患者。不过,当他坐在图书馆的石椅上,让石头冰凉的气息顺着尾椎骨蹿进肺部时,他的呼吸会更顺畅些。这让他相信,尽管一些事物诞生,一些事物亡逝,但好歹会有永恒者来见证他者的生与灭。这个见证的过程,不能说不是恒久。沈玉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工作让他时刻处于一种警戒状态,必须马不停蹄地奔走和处理事故现场。
或许这也是沈玉没时间阅读的缘由。不过,下班后他都会溜达到图书馆坐坐,就坐在他的对面,喝着他泡的味道古怪的茶水,默默地从蛋壳的窗户里看着外面。外面和多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那些树,那些草,那些颜色单调的花朵。当然,还有那些奔跑的动物。动物永远在奔跑,更多时候,它们会成为彼此的猎物。
“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正在给一头猪洗澡。”他皱了皱眉头,“我为何如此厌恶这种又脏又胖的动物?它的肉煮熟了,也是一种散发着邪气的腻香。她可不这么想,她把那头白胖的猪按捺在河水里,用刷子刷它的鬃毛和鼻孔。那头猪开始装出老实的模样,只是在她清洗刷子时才猛然往河岸上奔跑。是不是所有的猪都讨厌洗澡?我可从来没有跟这种长相蠢笨、狡诈贪食的动物打过交道。女孩似乎早有防备,一把就抓住了它的尾巴。它只能哼哼着,将头在她双腿间拱来拱去。女孩摸着它的大耳朵说话。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沈玉,女孩脸上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见过月光笼罩住金线莲吗?你见过一朵蔷薇覆盖住另外一朵蔷薇吗?或者,你,见过露珠从蝉的左翼滚到蝉的右翼吗?哦,如果你不肯说话,哪怕摇摇头也好。”
“给猪洗完澡,她又擦拭那些农具。在黑夜里,她的眼犹如神灵的眼。那些农具,仿佛就是她的子民。她干活时极耐心,嘴里哼着歌,那些音符飘在庄稼地和漱河的上空,飘在萤火虫的灯笼上。你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歌声吗?哦,怪只怪她的嗓门太细小。她毕竟只有十八岁,天生羞涩。擦拭完农具,她就坐在草垫上发呆。她最喜欢看着漱河发呆。我一点揣摩不到她的想法。我从来不喜欢在黑夜里凝视着未知的事物。那是一种对自我的罚责。当然,女孩已经习惯了如此,只是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会忽然抽泣。”
他给沈玉续了些茶水:“你知道她为何总是在夜里哭吗?”
沈玉这才慵懒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妨告诉你,她母亲去世了。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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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那个夏天,多年后他间歇性怀念的夏天,月亮比往年都要苍白。他站在篱笆外面喊道,家里有人吗?屋里的煤油灯亮了。姑娘说,谁啊?他说,我是隔壁村里的,路过这里,口渴得紧,能否讨碗水喝?姑娘不久披着布衫、提着煤油灯探出来。灯芯快被夜风吹灭了,她定了定神说,进来喝吧,水缸在门口。他搡开院门,舀水,咕咚咕咚喝,将水瓢扔进缸里,最后才擦擦下巴说,真是谢谢你了。姑娘说,乡里乡亲,有啥客气的。他说,我这些天单位搞演出,排练到很晚,再骑上几十里路,快到家了,总是一身汗,禁不住在河里冲凉,你可别介意。姑娘问道,你是做什么的?他摸了摸鼻子说,我是县文工团的。姑娘眼睛亮了亮,问道,你会唱《拉骆驼的黑小伙》不?他摇摇头。她问, 《接过雷锋的枪》呢?他又是摇摇头。她有些惊讶,说,你不会唱歌,肯定会跳舞了。他笑了笑。姑娘说,那你在文工团做什么?琴师吗?他只得说,我也唱歌,我也跳舞,不过都是你没听过的。她眼神有些黯淡,不过顷刻又亮起,说,我前年还到公社参加过文艺会演呢。她似乎等着他盘问她演的什么节目,饰的什么角色,着的什么服装。但他并没有问,或者说,他丝毫没有要盘问的欲望。姑娘似乎更为失望,一时不晓得如何搭话。
他问道,听说你们这里最近在闹蝗灾?姑娘说,哎,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铺天盖地。三年灾害没过去几年,不成想又遇蝗祸,不定又要饿死多少人。他从身后拽出个物什,说,这东西送你,用它逮蝗虫,保证你能每天挣十个工分。姑娘瞅了瞅,只是一根绿竹竿,顶部罩了塑料膜,用铁丝细密盘扎起。她撇了撇嘴说,放水缸旁边吧。他说,要不我给你演示演示?她将手心偷偷在裤子上揩了揩说,很晚了,我要睡了。
他就骑了那辆老水管自行车走了。整个村庄都在风中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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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图书馆窗外的那棵树。他至今还不晓得那棵树的名字。或许是外来物种吧,当查遍了有关植物的大典后,只能如此安慰自己。这棵树的形状有些像铿柳,千万条绿丝绦柔曼垂下却纹丝不动。即便是冬天,也不会有腐烂的叶子从树冠上落下来。树上栖息着水鼠、金鳗和黄嘴鹂,有时候,黄嘴鹂会在正午时分歌唱。它们的嗓音跟河豚的声音很是相似。他总是在它们的歌声中昏昏欲睡。那年的冬天,他从图书馆薄如蝉翼的窗户里凝望着那棵树。没有太阳,没有月光,没有人迹,没有游鱼腐臭的气味。万籁俱寂,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棵树一日如万年地矗立在那里。说实话,那是他第一次颇为沉重地感受到在典籍里被唤作“时光”的东西。这个词总是和“荏苒”“箭急”“白驹过隙”“只解催人老”此类词句接连为盟,被用来表示喟叹和惋畏的程度。当沈玉来找他喝茶时,看到他瞳孔里闪着浑浊的液体。沈玉问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他扭头瞥了眼沈玉说,你三年没来过图书馆了吧?
这次,他给沈玉泡了种新茶。这茶用藻类雌蕊和睡莲雄蕊炒就,沈玉喝了两口就吐掉。他又沏了壶碧螺春,说:“为何每次品尝新茶,你都是这副嘴脸?”
沈玉径自坐在他对面的石椅上。这么多年来,沈玉都坐同一块石头。有时沈玉去忙公务,他也恍惚看到沈玉面无表情地盘腿坐在那块大理石上,手里捏着羊脂玉瓶子,蹙着眉头一声不吭。
“你见过蝗虫没有?肯定没有。那是一种贪婪的、生殖力比雪鼠还要旺盛的昆虫。它们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地飞翔,遇到喜欢的植物,就雨点般噼里啪啦落下去,当它们重新飞走的时候,植物通常只剩下根茎。
“我给那个女孩做了个捕虫器。没错,这是我第一次制作捕虫器。我才发现,制作器具比整理图书难多了。它浪费了我不少工夫, 《宗藩庆系录》遗失复得的那部分,也没来得及好好整饬。女孩开始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我也理解,所有简陋、素朴的东西在世人眼中,都如草芥般无用。通常,他们只喜欢鲜美华丽的东西。不过,她很快见识了捕虫器的威力,以前只能一只一只地捕捉,现在能成百成百地网罗了。
“要想灭绝蝗灾,光逮蝗子蝗孙有什么用。素来擒贼先擒王,逮到蝗王才是正道。我不认识蝗王,猜也猜得出,他肯定是最胖最壮的那只。和我想象的一样,在成千上万只蝗虫编织的云朵之上,真有一顶官轿,银色轿顶皂色盖帏,八个细腿宽背之人呼哧呼哧地抬着狂奔。我就把一块藻泥掰碎了。你晓得,藻泥的香味能顺着东风蔓延到百里之外。果不其然,就从轿子里闪出个胖子。我在图书馆待了这么多年,读了这么多书,看过的画册也不计其数,却从没见过如此肥头大耳、猥琐鄙陋之人。你手里拿的何物?快给老子尝尝!他一说话,嘴巴里就流出涎水,耳里就飞出绿汁。我问他,你喜欢读书吗?他说,鬼才喜欢读书!老子喜欢吃书!我说,你如此粗俗怎么能为王呢?不如这样,我给你念段经文,消消业障。没错,我念的是《贞观政要》里的《祭蝗文》: 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
“我念到这里,他忽而撒腿就跑。你别看他大腹便便,跑起来却比风还要快。他的腿轻轻一弹,就从云端这头飞到了云端那头。为了能跟上他,我把鞋子脱掉了,长衫也脱掉了,后来我还狠狠心把揣在怀里的放大镜和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签也扔掉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比我跑得快。我们绕着漱河跑了数十圈,那些木槿、蜀葵、高粱、芦苇、稻花不断从我眼前飞逝过去,又飞逝回来。我想,如果跟这个穿绿衣服的胖子去参加奥运会的铁人三项,肯定能得冠亚军。我们跑啊跑啊,跑啊跑啊,跑得太阳都沉到漱河里。这时,那个姑娘来了,她按照我的叮嘱,用竹竿绊了下他的腿,他就跌倒了。一个胖子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忙用浮萍绳缚了他,套进麻袋,用《祭蝗文》封了袋口,丢到了龙王塘里。你想的没错,为了捉住这蝗王,我差点丢了半条命。我那个钻石蓝手柄的放大镜也丢了。
“看到消了蝗灾姑娘那么开心,我这里有东西往上顶了下。我一直在猜度,那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听我说,我好像长心脏了。没错,我长心脏了。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可委实确凿无疑。不信的话,你摸摸,摸摸看。”
他猛地拉过沈玉的左手,紧紧按捺在自己左胸之上。沈玉这时才慢慢腾腾说道:“你多久没吃药了?我不是说过,让你按时吃那些白色和黄色的药丸吗?”
他腾开沈玉的手,颓然跌坐到石上。他喃喃自语道:“我时常去给那姑娘送些吃的。能有什么山珍海味,无非花鲢青条、乌龟河蚌。估计她也吃不完,送给她哥嫂了。我还帮她纺过线。她夸我手比姑娘家都巧。她睡着的时候,我会把她缸里的水挑满。没错,我俨然成了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不过,我会偷偷地潜入到她的梦境里。”他将图书馆的窗户打开,窗外的树睡着了,水鼠也睡着了,“那确实有些下作。哎。在她的梦里,从来没有我的背影。倒是那个叫张金旺的后生出现过。她平日里也常常与那后生通信。他的字,可真是够难看。”
“她那头叫小六的母猪快要分娩了。图书馆里关于科学养猪的书籍,我基本上全读完了。我已经是个畜牧专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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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本来早给哥哥写了封信,央求他回家给小六接生,顺便帮她买一把新镰刀。哥哥回信说,供销社的“四清”活动尚未结束,还要以革命工作为重,给猪接生的事情,不妨找生产队长商量一下。姑娘想,不就是接生吗?肯定比人生孩子简单多了。脑袋一热,单只叫了她几个侄女来帮忙。侄女们不过十四五岁,打闹嬉戏,过了后半夜全都酣然睡去。姑娘一个人蹲猪舍里,看着小六躺卧不安,哼哼唧唧,不断有黏液流出,倒真的六神无主起来,一屁股坐在猪食槽子上,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心下倒是怨念起自己的兄长,又怨念起年前上吊而亡的兽医,觉得这世界乱糟糟的,没一样让自己省心,又念及母亲,眼泪难免潸然落下。
恍惚中便听到有人说话,抬头间,却是那个男子。他手里拎着一盏马灯,正笑盈盈地目视着她。他说,我来吧,你去歇息。姑娘问道,你给猪接过生?男子抚弄着下颌几根疏朗的胡子说,没有。她问,你给马接过生?男子摇摇头说,没有。她嚷道,那你装什么兽医?!男子说,这些雕虫小技,还需要学吗?他说话的样子,倒不像是说谎。她想,他确实也没有撒谎的必要。等他跳进猪舍,姑娘便躲闪到一旁,看他撸起袖子蹴下去,翻看起小六来。
好歹折腾半宿,小六生了七头猪崽。侄女们也悉数醒来,围着小猪嘁喳嘁喳。她备了猪食,再去找那男子,男子已经不见了。就问侄女,帮小六接生的人呢?侄女们瞪着眼说,不是你自己接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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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从来没有见过母猪分娩。我想,人分娩起来该跟猪相差无几,只不过命运迥异。当第一只猪崽从产道里滑出,我的手上沾染了黄色体液和血迹。我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难闻的气味,比千眼湖蛙风干的尸身还要腐臭。你知道我一点都不喜欢猪,当猪崽被我托在手里时,我却再一次感到心脏在跳动。没错,我的心脏已经长成了。这多么让人伤感。女孩将猪崽放在稻草堆里,怕它们冻着。她可能过于兴奋,忘记了现在是夏天,北方最酷热的季节。她的眼里含着泪花。你无法想象到一个凡间的女子行将哭泣时究竟有多么美。见过珍珠上鲛人的眼泪吗?哦,你从来没有去过凡间。我怎么忘了从你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守在这里。从这里到那里的路程虽然不远,可身体遭受的惩罚,远远不是你能想象的。瞧我这一身伤疤就知道了。每次通过那看不见的秘境,我的皮肤都要被剐掉大部分,你没察觉到,我现在的皮肤是蓑衣草的胞衣吗?没错,我现在是一个没有皮肤的河神了。”
“在钻那条肉眼看不到的宛若隧道般的秘境时,我常常晕过去。要是死在去凡间的路上,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我们的天命就是只能待在这里,各司其职,我专事祈祷祭祀,你专事收集溺水亡灵。我们既是本体,又是喻体。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你可否还记得?反正我记不清了。从我们诞生之日起, 我和你,或曰你和我,就在这虚无之境。这里没有生,没有灭,没有人烟也没有神迹,只有我和你。这里的图书馆、树木、动物也都是我臆想出来的。难道不是吗?他们先有了自己的影子,然后才有了他们自己。说实话,我一点不喜欢窗外那棵树。我讨厌栖息在上面的黄嘴鹂。我一听到她们歌唱的声音,就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已经忘记了为何诞生于此,也忘记了为何从诞生之日起,就天然通晓职责。所以,我万万不能忘记我是谁。”
“我们在这里待了六千年。或许更久远?我跟你,一直盼望着有天,神能来视察工作,可他一次都没有来过。典籍上关于他的记载颇为粗陋,我们只能从那些明显杜撰的传说和经书里,依稀寻找他的影子。我有种猜度,或许是大逆不道之言。神, 那个制造了宇宙大爆炸,那个将宇宙万物托于掌心的人,已经灭了。为何他就不能化为幻境,如彗星般消失?另外一种可能,他颇为艳羡这颗小行星上的动物,自己也化成亿万子民,去体味他们的生老病死。他可能就是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世上的任何一种哀伤欢愉。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沈玉?”
沈玉这一日除了右手的那个瓶子,腰间还配了把刀。那是一把波斯刀。刀柄随着他的步伐前后摆动, 犹如钟表上的指针。沈玉看着他,半晌才走过来,问道:“你说的那个秘境入口,可是真的?”
他看了看图书馆的屋顶说:“从二楼最左边的通风口爬出去,就能一直爬到你想去的地方。”
沈玉说:“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忙?我到底是如何的念想?”
他说:“我也老觉得对不起你。我只是管理图书馆,每年搞次象征性的祭祀。而你则如蝼蚁般奔波。为何总有那么多人投河自尽?他们为何不选择卧轨、跳崖、跳楼、煤气、吞金、自刎、剖腹、吃安眠药这样的死亡方式?也好让你清闲些,多陪我喝喝茶。哎,你最忙的,还是1958年到1961年。我记得那三年,此处大饥荒,大抵有上千人投河自尽。我晓得,那些溺水而亡的魂灵,必须栖在他们的肉身里,你才能度化他们,让他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你追查那些无肉身可栖的亡灵,大抵有七八年了吧?估计也是事倍功半。”
沈玉眯着眼说:“我要离开此处。”
他想了想说:“此处即他处。”
沈玉说:“我想闻到稻花的香气,我想吃到最鲜美的桃子。”
他说:“你认识维特根斯坦吗?这个愚蠢的奥地利人曾经说过一句聪明话,有正的事实和负的事实,但没有真的事实和假的事实。”
沈玉脸色铁青。他看到沈玉大踏步朝自己走过来。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依然捏着那个羊脂玉瓶子,只不过,这次他的左手,握着一把波斯弯刀。他感觉到沈玉的两腮在剧烈地颤抖,呼出的气流将图书馆第一排的藏书都冻成了冰块。他仰头对沈玉说:“你要记得,老母猪最爱的料是麸皮和豆饼。二楼《莎士比亚全集》和《关汉卿全集》下面的壁橱里,还有两块新鲜的豆饼。刚分娩后的小六,每隔两个时辰要喂一次清水,清水里最好还要加些粗盐……”话未说完,他看到一把刀子缓缓插进了自己的左胸。那个位置,恰巧是刚长出心脏的位置。沈玉的刀法原来如此精湛。在他的记忆中,沈玉只会粗鲁地在那些亡灵的额头烙上红字,再将他们驱逐到金海,生生世世囚禁在虚无缥缈之地。那天,他对沈玉说的最末一句话是什么?
“无生无灭,无穷无尽。”
合上双眼的瞬间,他倏尔念起,这句话如此熟稔。如若没有记错,那是他刚刚诞生、双眼尚未睁开之际,有谁曾在他耳边反复念叨过的一句话。那人的声音温柔甜美,就像是母亲在耳畔窃窃私语。
沈玉是不可能听到了,他此时早就跑到了二楼,找到最左侧的那扇通风口,攥着他的瓶子,歪歪扭扭地爬了进去。头颈刚伸进去蓦然想起什么,又找到《莎士比亚全集》,从下面的橱子里翻出一袋麸皮和两块豆饼。用手掂了掂,豆饼委实太沉,只得背了那袋麸皮,再次朝他想象中的秘境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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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女们都走了,小六也安生下来。姑娘看到男子踅进了院子,肩上还扛着个麻袋。在月光下,他比平日里更羸弱,头发也焦黄许多。兴许是给猪接生累的吧?姑娘忙拿了草垫让他坐。男子僵硬地笑笑,眼神四处里观瞧,倒像是头次来访一般。姑娘说,有刚下架的倭瓜,不如用酱煎了给你下饭?男子忙说,我不饿,我很少吃东西。
姑娘扑哧笑了,说,你不饿的话,就先替我纺线吧。
男子没有应她的话,依然左张右望。后来问道,你那些农具呢?姑娘说,墙上挂着呢。男子慌张着“哦”了声,说,我先去看看小六。
姑娘嘘了声,说,小六和孩子们刚睡着。
男子说,你的煤油灯呢?
姑娘说,门闩上呢。咦,我不是一直挂在那里吗?
男子淡淡扫她一眼,然后不停抚摸着自己的臂膀、脊背和脚踝。姑娘问道,你被蚊子叮得这么厉害?待会儿我烧些茱萸。
男子嘟囔道,没事,没事,涂了蟾膏。
姑娘没听清他说什么,就问,你家是哪里的?从没听你念叨过。
男子明显一愣,家?哦,家。我家在……涑河之上。
姑娘问他,你贵姓?认识这么久,连名字都不知道。
男子想了想才说,我叫沈玉。
姑娘问道,你们文工团最近排演了哪些节目?你不会唱不会跳,是琴师吗?
男子闷闷地说,谁说我不会跳舞?
姑娘放下手中的碗筷,眉梢都飞起来,说,真的吗?是朝鲜舞还是忠字舞?
男子皱着眉头说,你想看吗?姑娘拍着手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男人跳舞呢。
男子盯看着她。他的目光冷清中又流泻出某种陌生的炽热,让姑娘不禁有些羞赧。多年后她仍记得他跳舞的样子。那是如何的一种舞蹈?他的胳膊如鳗鱼般在月光下柔曼地游动纠缠,他的脚踝则如风拂过的浮萍飘在水面般袅袅依依不肯将息,当他从土地上跳跃起来之时,姑娘看到一束银光在瞬息幻化成无数的银币镶嵌在黑魆魆的夜空里,然而也只是瞬息。在银光消逝的同时,姑娘听到一声暴喊,犹疑间男子猛然坠落到地面。姑娘扭过头,看到自己的哥哥攥着把镰刀站在她身旁,刀刃不停滴答着血。姑娘再去看那男子,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白色衣衫已然全被鲜血湮湿。
姑娘瞪着眼睛喝道,哥!你疯啦!
姑娘的哥哥明显也愣住,支支吾吾道,我刚从单位回来,心里惦着小六产崽的事,这才过来探望。喏,这是给你新买的镰刀。
姑娘急赤白脸地吼道,那你为何用镰刀砍人家!
哥哥嗫嚅道,我刚到了院外,便看到你站在那里,一条比人还高的大白鲢正甩着尾鳍扭动。你呢,痴痴地看着它。我怕它吃了你,这才大喝一声,顺势砍了它一镰刀。没承想,却是我眼花了。
说完兄妹俩一同朝那男子看去。男子的身体一直痉挛般抖动。姑娘忙用棉纱将伤口包扎起来,又去摸男子的额头,却比冰块都凉。朝哥哥喊道,快去队里借匹马吧!拉他去县医院。哥哥说,院子外头有辆自行车,可是他的?姑娘恍然道,你去推车!我到屋里拿些衣物,先去公社的医院!
等姑娘收拾妥当从屋里跑出来,男子已然不见。问哥哥,哥哥讪讪地说,我也正找他呢,眨眼的空当人咋就没了?姑娘朝四下望去,唯有鸦翼横覆,万物安眠,眼泪就刷地淌到唇上,左手不停搓按着右手,不晓得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