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跃进
这是一个接近四四方方的院子。
整个院子全是木制结构,因年代久远,原来漆了桐油显得金黄灿灿的墙板如今成了黑色,所有房子上雕有花鸟虫草的窗花在改革开放的洪流中成了个别大师的红板纸〈人民币〉,就连支撑着整个院子的六根立柱下的石鼓也被人偷樑换柱成了砖头。
这里便是圣德堂。它的名字的由头我忘了,当然也没特意去追寻。它的主人以前是个蔡姓大地主,解放军的枪炮声还在河那边,他就带着全院子的人跑了。后继无人,这座无主的院子便成了房管局的公房,挤住着十几户杂姓人家。
我生在此长在此。父亲是城关镇小有名气的铁匠,主打菜刀锄头,兼营耙齿火钳,菜刀曾远销长沙、上海。我记得,有次朋友带我去长沙拜访弘征老师,我就给弘老师带了一把我父亲特地淬火的菜刀,他老人家高兴得不得了。父亲十四岁便随了一个叫二铁匠的师父从乡下来到城关镇向化街一个叫扒灰桥的地方学习锻铁之术,解放后公私合营,父亲加入了新化县铁木合作社,定为五级锻工。
父亲为人厚实,勤俭持家。下班回来,煮饭炒菜、浆洗缝补,一家六口全靠他老人家操劳。那时的五级锻工也就四十几元,全家都指望着期盼着发饷的日子。父亲也是,他喜好喝点,幸福着那种酒水冲上头脑的感觉,但家境的窘况又不允许他天天幸福!于是在每月的二十五号那天,花几角钱打一壶烧酒,要娘老子炒一碗豌豆,细细地品咂,看圣德堂那些哥儿们婆娘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父亲在文革中稀里糊涂参加了轻工局的“湘江风雷”,很遭了一些批斗,直到他们车间造出全国第一批半自动步枪,大家戴着大红花抬着样品在全县游行的那天。父亲第一次喝醉,是在他退休后的第一天。为了让待业在家的大妹顶职,他第一次把手锤敲在了自已的膝盖上。他难过。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工人,无限忠于毛主席和共产党并为之在有生之年没为我们一代在城区留下寸土片瓦感到愧疚——那时很有人在城区以极低的价格置办了产业。他违心地伤残了自己并提前办了退休。他醉了。
这一天很怪异。在大码头河边有一条直达七层北塔的土堤,堤边长满了河柳。沿着一棵长得歪头歪脑的柳树往下有一口井。我挑了担水回头,东亚旅社上的大喇叭突然嗷嗷叫着林副主席飞机失事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我大吃一惊下把一对上好的祖传的水桶摔破了,刚进院门的我还没回过魂来,两三个警察直扑住在后边的周家,说周会计贪污全国粮票五佰斤,事儿犯了立马提人。周会后来在劳改队割喉自杀不成,救活后在喉咙上装了一个口哨似的东西,讲起话来霍霍作响,很长时间成了圣德堂一道风景。
圣德堂很热闹的。天没亮,几个阿嫂带着政府发的肉票,提着我父亲给她们用塑料打包带织的菜篮去东门坳里摸黑排队买肉,给家里的小朋友打牙祭;搞运输拖板车的老玖不想再干苦力了,花钱从贵州那边买了匹马帮忙,清早从马屋里把马牵出来套上板车,口里吆喝着“搭帮党扫一碗”出宅门干活;然后是父亲花火开炉,随着通红的铁块从炉里夹出来,在父亲手锤的指点下,我抡起了大锤,马上,圣德堂响起了有韵味有节奏的击打声。有人说一阉二炉三打铁,还不赚钱去做贼。父亲却说他听到的是餐打餐餐打餐,打好上餐没下餐。当夹着打好的刀坯往水里淬火时,刀与水混合时的声音是——养嘴。当然,那种声音很有可能是旧社会的声音。
一九九六年那场大水很吓人的。不管那些见过黄河见过大海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认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小菜一碟,反正我这个最远到过奉家山的小子确实被吓到了。黄水滚滚,被裹夹着的死猪死牛和各种木料房屋棺材从上游在眼前一冲而来,河面在不停地壮大,我在催父亲赶紧搬离的路上,河水是一涨一尺,刚刚才在小腿上,眨眼间过了肚脐!无奈父亲坚持己见,说解放前的那场大水也不过淹了窗户,他上二楼完全没事。他没事我却有事了。望着天上惨白的太阳,河水反而刺骨的寒冷直入心底,街面挤满了各式救生工具,我确实放心不了父亲,从东门坳里的二人民医院门口下水,一路抗争着游进了圣德堂,用一架木梯绑着门板,颤栗着把称砣般的父亲拖出了宅门,半个钟头不到,宅门封了,我的个乖娘,好险。那天,用了足有半斤洗衣粉才把身上的油污洗尽,用了三两老北干酒才镇住了那颗仍在发抖的心肝。
十年后父亲无疾而终,享年七十有八。当天早早去理发店理了发,回家刮了须,用高压锅炒了一盘豌豆,剥了三只皮蛋,叫我停锤陪他喝酒,其间也有长吁短叹,也有对生活对子女对社会的无奈,当晚八点多便去了。我欲哭无泪!
在我父亲的悼词里,有“老共产党员……”一语,我很惊诧。儿子今年十三岁,三岁起儿子便跟父亲上南岳衡山还香,整整十年,信佛的老人怎么成了共产党并且是老共产党员?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弄明白了:是共产党收容了他,使他有了工作有了老婆孩子有了阳家四兄弟中的最高官衔——新化县五金机械厂的军工车间主任。他要感恩,他要感谢组织,融入组织,加入组织。这里面隐约有一丝圣德堂的气。退休后,为了养好家,养好老婆、孩子、孙子,单手抡得起那七八斤重的大锤,他信佛了,愿诸祖菩萨护佑他身体捧捧的再打十几廿十年的铁。
我坐在略显暗黑的屋里烤着被衭火,手中端着承自于父亲的革命小酒,心里老想着儿时的那件事。
黄昏的余光终于从院墙上刷落,天渐渐黑了。我、牛猴子还有德国,我们三人紧张地深吸着气,捂着鼓鼓囊囊的口袋打院子的侧门穿了出去,一路手弹琵琶脚筛糠地来到河边,轻轻喊了几声满叔。一个五十多岁脸上刻满了风霜岁月的打鱼人嘀咕着应了,把我们拉上船,充满希冀的目光望着我们的口袋,从船板下拉出一杆带盘子的称。七斤二两。二二得四二七十四,一起一块四角四分钱。打渔人把米倒进米桶,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和两个两分的银角子交给我。妈的,这可是我们仨从平时打米煮饭时一把米一把米的藏出来的,积攒了两个星期啊。粮站当前市价一毛四分八,打渔人收价二毛钱一斤,也够公道的。
星期天,我们哥仨涉过没腿的河水来到大码头下游的一块河滩上,躺下身来任头上的太阳放着白灼的光,我把用卖米的钱买的当时最低价也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烟分了,大家打闹中过着烟瘾,享受天伦之乐。下午回家后等待我们的是灭顶之灾。不知是院子里哪位伟大的侦探家揭露了我们。另俩位可怜人的下场我不知道,我可是第一次被父亲用打铁的手不断地锤炼,快成了人刀。我哭嚎着,痛苦着,唯一欣慰的,在父亲眼里,我看到了泪光。
打住回忆,迈着有点踩棉花似的醉歩走到土坪中。土坪已不再空旷,有几户新来的住户挑来泥土盖上灶灰,各自种了些时新蔬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人尿味。我望向有着阁楼的整个院子,竟突然发现、感觉到有些地方开始歪斜了。我不寒而粟。
圣德堂确实显得有些苍白有些灰败了,那两面石墙上头竟爬满了不知名的青藤。原住户搬走了七八家,剩下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全没了往常的热闹喧哗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味。吃了晚饭在阶矶上坐下来,消息灵通人士周会计的儿子大周告诉我们:向东街的粉面在本地和外地确实出了名,原来五元一碗已暴涨到八元。县政府从里面看到了商机,古城街改建已成定局,大家就准备泪奔他方吧。我无语。诚然政府安排了廉租房,但那呯地一声把门碰,关住了老人孩子,关住了自己的新房,怎当得,怎当得儿时打三角板遛铁弯的圣德堂院中的那块土坪,那种踏踏踏踩着楼梯直上二楼的韵响?还有那些已渐逝渐去的东西?
逝者归来。
阳跃进,1959年出生,1984年开始在公开刊物发表作品,有中篇小说《圣德堂的哥儿们》、《圣德堂的婆娘们》系列和武侠系列《血溅藏宝图》、《剑啸梅峒》等,偶有诗歌、散文、影评见绪于报刊,系娄底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