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草 白
炎 夏
⊙ 文 / 草 白
草 白:一九八一年出生,作品散见于《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等刊,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曾获台湾《联合文学》新人奖、浙江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出版有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嘘,别出声》。现居嘉兴。
远远的,曼丽看见一辆红色标致车停在路边,那个人就站在车子边上,摇晃着身体,脑袋低垂着,显得疲惫不堪。车身有明显污迹,风干了,呈不规则的灰白色。曼丽张了张嘴巴,没说话。此刻,她心头泛起的不是伤感,而是另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她自己也无法说清那是什么。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几分钟后,曼丽犹豫着坐到副驾驶座上。只有在熟人的车上,她才会选择副驾驶室入座,这既表示一种亲密关系,也有点同舟共济的意思。系上安全带后,她才感到后悔,什么话也不想说,连客套也不想。车子已经启动——好似只要它一直往前开,不间断地开下去,这车里的人就可以什么也不必说。
自上车后,她的身体一直僵硬地贴着椅背,双手搁在膝上,整个坐姿呈倾斜状态,脸部一直对着窗外。最初,她留给驾驶座上那人就是半边侧脸,那侧脸比八年前还要瘦削,虽隐隐可见色素沉积,却依然精致而秀丽。
本来,曼丽对自己的状态是满意的;如果没有这个插曲,她的自我感觉还会更好些。
过去半个月里,她没有熬夜,逼着自己早睡早起,保养身体,只为了向那个人展示最好的一面。她到这里来当然是因为工作,一个行业内部的会议昨天就结束了。今天是他们见面的日子。半个月前,她就和那个人约好了见面时间。她等了半个月,盼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曼丽看着车窗外,想着那个人的脸,不由得一阵沉醉。
时近下班高峰,路上拥堵异常,她并无明显察觉。直到车过十字路口,伴随着猛烈的刹车声和身体的震颤,她才回到现实中。她转过脸,注意到了他的反常。他的坐姿把她吓着了。一个大男人,却像个小孩那样坐在驾驶座上,浑身绵软,毫无坐相可言,眼看着就要瘫成一潭子水了。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无名之火忍不住往上蹿,可她没让自己发火,相反,她无声地笑了。没有关系了。他的一切早已与她无关了。她心头涌上一股如释重负感,是终于摆脱了一些很难摆脱的东西的感觉。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她到这里来并没有告诉他,以至于他打电话来说要和她见面,她都感到心惊;那是一个小时前,她在宾馆房间里,梳妆停当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的电话来了。
他说话还像从前那样慵懒,散漫,鼻腔里有种嗡嗡之声,让人听不真切。她把自己约了人的事情告诉他,说自己并没有时间见他。他却说可以来接她,把她送到那个约会地点。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的事,她听说过一些。都是大伟告诉她的。说他从医院出来后,很长时间没事做,后来与人合伙做电梯生意,一直亏本。有一个护士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也不敢多打听。
车子缓慢地行进,更多时候一动不动,像一艘笨重的船行驶在布满泥浆的河床上。有一刻,它走不动了,原地停着,奄奄一息。
她耐心地等待,偶尔望着窗外,或者胡乱想些事情。他搁置在方向盘上的手仍不住地颤抖着,他越是想控制它,越是做不到。紧接着,他的腿也抖动起来,好像是感到冷了,或者是疼了。曼丽看着这一切,本来想问“你怎么了”,说出口的却是“你最近在忙什么呢”。说完后,她马上低头摆弄着黑色手提包里的小物件,乘机给那个人发了条短信,告诉他可能要晚点儿到。
他的手仍抖得厉害,不得不两只手,紧紧的,彼此攥握着,狠狠互掐着,以此平定下来。在此过程中,他脸上铠甲一样的肌肉也在抽搐着。总算,到下一个路口时,它们好似脱离了某种可怕的东西,逐渐恢复了正常。
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睡觉,就是接个单子赚点吃饭钱呗。待车子开过十字路口、平稳行进时,他才平淡地回答了她。还是那种表情,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堕落的表情。曾经,她对此那么熟悉,并为此愤恨,恨铁不成钢。现在一点儿也不会了。她感到自己的冷漠,彻底的冷淡,比对陌生人还要冷。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她感到吃惊。
她点点头,压低嗓音发出一声微茫而轻微的叹息,并不想做任何评判。也不打算安慰他。她对他并不知道太多。除了做滴滴司机,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收入来源,住的房子是不是在按揭付款,有没有足够的零花钱……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一切。穷那是肯定的,连车里的气味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这一点。他不仅穷,还是潦倒的,随时可能摔倒在地上,并且爬不起来。
他根本不敢看她,她意识到从上车到现在,他都没有仔细地打量过她。在他眼里,她应该算是一个成功女人了吧,事业有成,夫家是当地的权贵,即使经历过生育,她还那么年轻,身材保持得那么好。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情况。大伟和别的同学会告诉他的。刚分开那几年,她还一直想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那就让他后悔去吧。那几年,她得意扬扬,又幸灾乐祸。那时候,她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他,偶尔还会想着他,想着怎么报复他。现在,她觉得那些念头是多么可笑。她承认是他的现状,让她产生了躲避的念头,她不想和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正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很深的瓜葛。
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她,好像他一直关注着她,连这么隐秘的行动都知道。或许是为了借钱吧。在同学中,她向来是很慷慨的,也乐于助人,如果他开口……她无法想象他会开口,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借钱。
有一阵子,她感到喘不过气来,车里的氧气马上就要不够用了。她要窒息而亡了。她打开车窗,又迫不及待地关上,外面热浪滚滚,她置身在空调恒温的环境里久了,几乎忘了这是盛夏。想到这个,她心里马上一阵燥热,真正的夏天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到处都在堵车,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只要能平安抵达就满足了。那个人的短信一直没有回过来,可能也堵在路上了。她有点担心,怕对方抵达不了。很多时候,她对他并不是那么吃得准,因此患得患失。这也是这段关系还能吸引她的原因吧。
在缓慢的车子行进过程中,她好像是无意识地问了他,离那个地方还远吗,他没有回答她,也有可能他只是将这个问题看作她焦虑的表现,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或者,他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有多远。他没有去过那里。
他一直是跟着导航走的,她认为这比他本人的记忆更让人放心。只要路还通着,哪怕堵一点,迟早会到那里。她的心稍稍安了些,不再那么焦灼了。
她提到了大伟。那个他们共同的朋友,此刻被作为闲扯对象拉出来是很合适的。她想从他嘴里打听到一点关于大伟的近况,那个不停折腾的家伙,把事业像蛋糕那样越做越大的家伙,无疑是同学中的佼佼者。
没有意义。——他谈论大伟这个人时,居然说没有意义,是觉得他的人生没有意义,还是一点也不想提?她觉得好笑,难道他整天一副失败者的嘴脸,开开滴滴快车,赚点快餐费,才有意义吗?她不仅觉得好笑,几乎是感到可悲了。作为班里最先富裕起来的两个人,她和大伟颇为投契,常有许多共同语言。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此刻,她倒一点也不怕激怒他,笑意吟吟地望着他,期待他的回答。她的姿态是高的,几乎是高到了得意的程度。刚才,他不仅否定了大伟,连带着把她的人生也给否定了,这是她不能容忍的。凭什么呀,他这样的状态还能随意臧否别人的生活?根本就没有资格嘛。她忽然想起大伟提过,同学中谁谁谁向他借了多少钱,或许就有他。
她几乎感到鄙夷了。或许当冷静下来,她会认为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可这会儿,她还不能赞同他的话。她气呼呼的,觉得自己是被侮辱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有意义的,但我知道,眼下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没有意义。他说“我们”,而不是“我”。他嗓音低沉而哑,有种生锈的气息,是很久未曾说话的人,好不容易开口说了几句。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没有格外的认同感,也不期待别人认同。好像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她没有反驳他,不是想不出反驳的话,而是觉得这样的反驳毫无必要。看他的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打算维护自己的观点。她忽然有点害怕,好像他们的车子开在一条下坡的山路上,底下是悬崖峭壁。
他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了?全世界的人都生机勃勃的,只有他好像提前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活泛气。那个女护士真是倒霉透了,还有那个无辜的小女孩,她无法想象那种生活,毫无希望的生活。
曼丽又悄悄地瞅了眼手机,那个人还没有回过来。她不敢多看,怕引起他的疑心。她不能高调地向他宣布自己有一个约会对象,此刻就在奔赴那里的途中。她很爱那个人,比对之前所有的人都爱,她不能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忽然有点害怕他,好像是午夜的街上,遇见一个醉汉,生怕自己的举止引起对方的过激行为。她谨慎地缩着身体,为刚才的傲慢行为感到后悔。
他的话匣子却忽然打开。他问她为什么来这里,此刻去见谁?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她本来想说,这和你无关。可她没这么说。她告诉他自己是来开会的,此刻是去见一位生意上的伙伴。
那,谈完后,还回原先的宾馆吗?
看情况吧,可能我就直接回家了。
好的。
也有可能,我会多住一晚。
嗯,也好。
她觉得自己的解释是多余的。他完全相信她说的,没有半点怀疑。或许他根本就懒得怀疑,就像对自己的观点也懒得坚持一样。
她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找她,并执意要送她去那个地方。本来,去约会的路上,是她最享受的时光,想着马上就要见面的人,以及过往回忆的碎片,无论这美好多么虚幻,都可以让她高兴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能与此相比。
现在,在他车上,她的期盼和兴奋之情像阳光下的气泡,早已破灭。某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如期到达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消失了,飞走了,再也没有了,而似乎只要换一辆车,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她为自己的悲观感到震惊。
那个人的短信发来了。终于来了。她感到不快,仍耐着性子回了他:没关系,慢慢来好了。她再次将手机扔进包里,决定不再看它。
怎么了?
朋友说可能晚点到。
是啊,到处都在堵车。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根本不是这个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不可能去问那个人,只靠自己的经验和智商去猜,猜得七零八落,那个人当然不会承认。有一次,她半真半假地说了一些事,那个人马上就翻脸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她一下子蒙掉了,她想知道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啊。
当然,她是聪明的,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在她和那个人之间存在着一个安全区域,她不能越过这个区,去另一个区找他。在那个地方,那个人是不承认她的,也不可能优待她。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规则,说到底,他们之间就是一场游戏。她想得到快乐,就必须遵守它,别无他法。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个人一点也不了解,不晓得他家住在哪里,他妻子长什么样,平时都和哪些人交往,有什么业余爱好……简直是一无所知。可在过去几个月里,她获得的大部分欢乐都来自于他,现在看来这份欢乐是多么脆薄,随时可能打碎,消失无踪。那个人从不和她吵架,如果不高兴了,就以沉默来逼她就范。每次都是他赢。他到她这里来是度假的,度假讲个好心情,她怎么能刨根究底让他难堪,那多不懂事呀。
曼丽闭上眼睛,感到从未有过的倦怠。愉快的时候她不会去想这些事,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用去想这些事。
他们的车子继续穿梭在浩瀚的车流中,它代替人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因为有了这些交通工具,这个世界上的人几乎不必亲自走动,就能抵达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可他们的生活并不因此而改变。
她即使认识那个人,爱上那个人,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一个孤独的人,冒险似的从这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讨得一点点短暂的欢乐。今天,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得到欢乐。她的灵魂在冰面上舞蹈,尽情地舞动、绽放;她听见欢乐的喘息声,也听到冰层的炸裂声。她喜欢那种感觉,想再感受一次,她想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真实地存在过。那些欢乐。
她再次拿出手机,颤抖着给那个人发了一条短信。她想要抓住他——无论他是谁,再抓一次,以后的痛苦以后再说。她把手机捂在手心里,就像捂着一枚滚烫的铁器。任何的震颤与声响都逃不脱她的手心。
此刻,车子路过一家幼儿园门口,密密麻麻的接孩子的人流,挡住了道路。车子艰难地挪动着,披荆斩棘。他看着车窗外,讲起自己的女儿,说她已经那么大了——他指着从前面斑马线上走过的一群小女孩对她说。
她点点头,她家里的男孩也已经那么大了。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这是所有事情中最让她感到悲哀的。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了那些孩子边上走着的妇人,正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衰老下去——此刻她不愿想起这些事情,那与追求欢乐的气氛是相违背的。可男孩的身影还是梦幻一样来到她的眼前。
妈妈,人是怎么死的?有一天,男孩这么问她。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或许她并没有认真地回答他。她一点也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她对自己忽然有了小孩这件事,至今还感到懵懂,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除了世俗意义上的养育责任外,它还意味着什么?
人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自己不想活了吧。譬如,这样一天天毫无希望地活下去,挣扎下去。
此刻,她对男孩的问题,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对,那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车子过幼儿园后,绕过一座花坛,右拐,路面瞬间宽畅,车身也无端地变得轻飘起来,似乎可以毫无阻滞地开下去了。他的身体已经挺直,手脚的协作能力也有了明显改观。他主动谈论起年幼的女儿。从他嘴里得知,他和妻子已经离婚了,小孩没有跟他。
是我主动要求离婚的。我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婚姻,会把孩子带坏的。他语气平静,并无怨言,这让她颇感吃惊。她努力去理解这一切,让这一切在她脑海里形成一个连续的画面。一个没有钱、主动脱离婚姻关系的男人,偶尔开滴滴快车,接送不同的人去不同的目的地,去幽会或者犯罪;他没有朋友,不和亲人往来,这是他唯一与人群的接触方式,也是谋生之道。有一天,他接了初恋女友,他把她送到一个酒店,让她与别人约会。或许,他会等在那个酒店外面,等女友约会结束,再把她载回去。回去的路上,会发生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有种奇异的清醒感,这一切多么像一场戏。她和他,还有那个未曾出现的人都是戏里的角色,他们的命运早已被提前写好,无法更改,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角色演绎下去。她应该是那个不甘心的角色,反抗传统的角色,勇敢地追求爱与幸福的角色。充满希望的角色。
想到“充满希望”这几个字,曼丽无声地笑了。
那个人的短信已经回过来,是一连串的亲吻符号,果断而热烈,以显示他们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和不可更改。她放心了。此刻,她恨不得长了翅膀,马上飞到那个人身边,免得枝节横生,被“一波三折”地安排,最终幸福难觅。哪怕是演戏,她也要演喜剧,是充满希望的,大团圆结局。
他查看了导航,告诉她那个地方快到了,大概穿过三个路口,再拐个弯就是了。她的心情陡然轻松起来,就像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人,胜利在望。待会儿下车的时候,好好谢谢他。她自然不会让他等在外面,也不可能让他知道自己去干什么,即使他们毫无关系,这也是不可能的。她不会让他知道什么的。有些人试图通过书本去了解世界的真相,在曼丽看来是极其可笑的。如果真的有所谓的真相,它早已化作青烟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从来也不会落在白纸黑字上。
此刻,怀揣着秘密的曼丽既感到魂不守舍,又有着莫名的甜蜜与焦灼。她嘴巴开开合合,好像在与某人做着无声的交谈。车窗外面,夏天的阳光依然铺天盖地,闪耀着刺眼的光芒。此刻,她什么都不愿想,目的地近在咫尺,随时可能抵达,只要下了车,她就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她怀着同情,以余光一角打量一旁端坐的他,仍是那个坐姿,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双手随时准备着脱离方向盘。有一刻,她感到难过,好像是自己的好运导致了他的落魄——曾经,他们是一样的处境。这种感觉一闪即逝。她凭什么同情他,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他呢,她也只是随机领受着命运给予的那一份罢了。
前面岔路口上站着一名警察。道路中间已经设置了路障。她茫然地看着那个警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警察示意他们左转。她想问他为什么要左转,到底出什么事了?可警察根本没有注意他们,也没有过来接受问询的意思,只木偶那样杵在那里,机械地做着手势。封道了。他们意识到前面道路被封掉了。在后面喇叭声的催促下,他们不得不拐到边上的车道上去。
他们的车子在左拐后,顺着惯性又开了一段,最后停在人行道上。可能是哪个重要人物路过此地,也有可能前面道路出现故障。如果是前者,封道马上就会取消,最多半小时,等重要人物的车队过去就好了。
要不要等?她点头,又茫然地摇头。
那,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就在附近。她瘫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他以为她是默许了。车子重新启动。一路上,她闭着眼睛,倦怠得不愿想经历任何事情。他的出租房?她可以想象那里面的脏乱差,简陋而寒酸,根本没有落脚之处。她为什么要去那里,随便找个地方坐坐也比去那里强。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窗外早已暮色四起,灯光从四面八方流淌过来,渗透进黑暗物体的内部,试图照亮更多的事物。她想象着那条临时被腾空的街道,灯光照在苍白的水泥路面上,也照在两边瘦弱的行道树上,那种空荡荡的荒凉感,车里所坐的大人物也能感觉到吗?
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安静下来,把混沌的思绪理清,就能知道此刻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了。
车子停在一个小区门口。曼丽从车上下来,一股热流扑面而来。她跟在他后面,无意识地走了一段,脑袋像被烘烤过一样迟钝而木然。肮脏的过道,铁锈的气味,铁笼子似的防盗窗。昏暗的路灯下,女人们穿着睡衣,男人们光着膀子、穿着拖鞋,茫然地走来走去。她感到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在她的生命中,肯定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不是电影里的场景,而是一个在她身体里留下过烙印的地方。楼道很黑,他在前面走着,以手机照明,她不得不跟随其后。在她的耐性快要用尽的时候,他停在一扇铁门前,将她领了进去。
那个房间,水泥墙壁和地板,松垮的席梦思床垫。桌上那台老式电脑发出微弱而模糊的轰鸣声。空调在滴水。下面接着一个红色塑料脸盆,浑浊的积水里漂浮着死去的蚊蝇。那挂在门背后的内裤。她茫然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就像一台摄像机,进行全方位、无死角拍摄。她想起了和他在这里度过的那三个月,困窘而落魄的三个月。那是他们刚刚毕业时,在网上找到这个地方,床还是花了八十块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她不愿再想下去。
她冷漠而恨恨地望着他。
我一直留着房东的电话……刚好房子空着……我就……本来……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不敢看她。马上,他便在那床沿边坐下,不再管她。好像将她领到这里来,是他的任务,如今他的任务完成了。
她第一次发现他胖了许多,整个身体膨胀开来,眼角、额上都有了明显的皱纹。头发蓬乱而长,几乎遮没了眼睛。少年之气完全消失了。她不会再爱他了,他的处境那么糟糕,甚至比八年前还要糟糕,她怎么可能再去爱这种人。
站在曾经的房间里,她头晕目眩,好像回来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她的鬼魂。她看着这个灯影下的人,一脸漠然,毫无情意。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往事是值得回忆的。
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她想走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溜走,像一截青烟那样飘散掉。如果不是今天被他领来,她永远也不会想起这个地方。这种缅怀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甚至是可笑的。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和他在一起过,这是一项耻辱。这个房间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耻辱。为什么它没有被拆掉?这幢楼,这个小区都那么破了,居然还存在着,这真是一种耻辱!
他已经背对着她,坐在那电脑前,玩着扑克牌。刺耳的翻牌声,还是和从前一样让人暴躁。他会一直玩下去,玩到午夜,甚至凌晨。她受不了了。时间在这个屋子里早已失去了它的意义。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
她站在房间中央,好像站在一个空洞的墓穴里。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想知道你的反应。
那你现在知道了。
……
我可以走了吗?
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
我可以走了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那我说,没有了。
……
我可以走了吗?
……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如果我想死,你会阻止我吗?
那是你的事情。
要是我现在就死,你也不管吗?
我说了,那是你的事情。
我在想,一个人应该如何结束生命才是完美的。
你慢慢想吧,我走了。
她快速推门,从楼梯上奔跑而下,连滚带爬,唯恐他追上来,将她拖拽回去。她浑身颤抖,冷汗淋漓,穿过黑暗的楼道,从笼子一样的防盗窗前跑过。铁锈的气息被她吸进身体里,好像某种毒气在体内蔓延。
她哭了。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如此残忍,如此不堪。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冷酷。那一刻,当他问她,那你希望我做什么?她回答他,我希望你去死。
我希望你去死。她把这句话对着他重复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