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玉敏
我妈在病重晚期,明白日子不多了,总是给我讲家史。她讲的很多往事,都与一双象牙筷子有关。
一个月后,我妈撒手而去。在她陷入最后一次昏迷前,又提到了象牙筷子,她要我把象牙筷子传给我女儿。
我妈病逝的消息,我爸只告知了住在附近的亲属。丧事完全交给殡仪馆办理。我妈的一抔骨灰留在公墓,捧回来的只有一幅黑白遗像,摆放在我妈生前住的房间里。我守着遗像,与似笑非笑的我妈对视,默默地问:妈,您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妈走了。然而,对她的追思才刚开始。
我妈下葬的第二天,来家里吊唁慰问的人就不断,一直持续了一周的时间,令我既意外又感动。我妈在北京供电局当了一辈子的托儿所保育员,大字不识几个,可以说是一个微乎其微的人——她生前总这样评价自己。她教育我们低调做事,谦恭做人,逢人先笑后打招呼,说话不许高声。这样一个轻于鸿毛的人,何来这么好的人缘呢?
来吊唁的人,除了我妈和我爸的工友外,更多的,是我妈当年在托儿所看护过的婴幼儿的妈妈们。这些妈妈也大多是古稀之人了,一个叫刘月娥的老太太,站在我妈遗像前长时间垂泪。她说,李阿姨是托儿所里最好的阿姨,她当年对孩子的耐心,比我们这些当妈的都多几倍呢。我妈姓李,大家称她李阿姨。过去,一个厂矿就是一个小社会,供电局在北京市算是大企业,托儿所、学校、医院、商店、电影院等相关配套应有尽有。职工统一住家属宿舍,子女都在子弟学校就读。我妈在托儿所小班当阿姨,看护的都是半岁以下的婴儿。
来吊唁的妈妈们,在回忆我妈在托儿所时的往事时,总免不了提起我妈的那双象牙筷子。那时,那双象牙筷子已经成了我的陪嫁。我妈临终前在病床上给我讲过,象牙筷子也曾是我妈和我姥姥的陪嫁。我妈说,我姥姥出嫁的时候很风光。我姥爷用八抬大轿把我姥姥抬进门,十八个陪嫁大箱子摆满了院子。
姥姥是家里的小女儿,家道正兴,陪嫁自然不少。带过来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等,我姥姥都不大在意,唯对一个犀牛角碗和一双象牙筷子另眼看待,藏在炕柜的底层,谁也不许动。
我妈是我姥姥的长女,九一八事变那年出生。对此,我妈记忆深刻。因为我妈懂事后,我姥姥经常叫着我妈的小名说:小妞儿,你的命不好,生你的那年小鬼子占了东北,没几年又占了华北。华北沦陷那年,我姥爷义无反顾投了八路军,在冀中军分区当干事。
我妈10岁那年,第一次土改开始了。我姥爷深夜回家,让我姥姥把家里的雇工辞退,并把大部分田地交给农会。我姥爷走的时候,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姥姥那个犀牛角碗和象牙筷子,统统装进口袋,准备拿回部队换武器。我姥姥央求说,你能不能给家里留下一点儿,万一有急用呢。我姥爷就把犀牛角碗和象牙筷子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后来这两件宝贝救了我姥爷的命。
我妈的婚事是我姥爷定的。他在给家里当雇工的人里,挑了我爸爸,就和同村的我爷爷把亲事定下了。我姥姥心里不乐意,说那小子家里太穷了,把闺女嫁过去挨饿呀。姥爷说,你懂什么?天下今后是劳苦人民的了,咱俩都是地主出身,我可不能再把闺女嫁进地主家门了。
我姥爷那次深夜探家不久,在一次外出执行任务途中,不幸落在日本鬼子手上。我姥姥得知后,慌忙带上那个犀牛角碗和象牙筷子,去找她一个远房侄子,求他营救我姥爷。姥姥的侄子在县里当伪军,他收下礼物,答应尽全力帮助。
因我姥爷被抓时穿着便衣,并提前把随身带的手枪藏了起来,鬼子和伪军没证据,就靠重刑要口供。我姥爷最后一次受刑后,昏厥的时间很长,我姥姥的侄子赶快向伪军队长报告说我姥爷死了。伪军队长赶忙去报告鬼子,回来后说,让家里人来收尸!我姥姥的侄子连夜把我姥爷送回了家。临走时,我姥姥的侄子摸出那双象牙筷子还给我姥姥说,那犀牛角碗贿赂伪军队长了,没办法拿回来了。
我姥爷被送到家时,基本上就剩一口气了,我姥姥就把象牙筷子塞给治病的郎中,请郎中救我姥爷的命。郎中说,这年月,粮食比象牙金贵。我姥姥说,筷子先抵押给您,等我借了粮食再赎回来。郎中说,也好,这象牙也能当药用。我姥爷在受刑时生生把下唇咬透了。郎中就用小刀从象牙筷子上刮下一些粉末,敷在我姥爷口内的伤处。
我姥爷命大,总算留住了那一口气。但伤逐渐恢复后,腿却落下了残疾,行走困难,无法跟着部队北上,只得奉命去县中学教书。
我姥爷教书的薪金是小米。所以,他回家嫁女儿时,带上的那一点儿钱,是他托学生把小米拿到集市上换来的。我姥姥数着那点儿可怜钱有些伤心,说家里连点像样的陪嫁都拿不出。我姥爷说,现在实行新式婚姻,不兴彩礼和陪嫁。我姥姥挪着一双小脚走到炕柜前,掏出一个花鸟金边小碗和那双象牙筷子。
当年,我姥姥从娘家拿回一些粮食给了郎中,郎中把象牙筷子还给我姥姥。我妈的亲事定下后,我姥姥又托娘家人买了这个金边小碗,算是给象牙筷子凑成了对。我姥姥把两样东西放我妈手上说,这个你要藏好,保你以后有碗饭吃。姥爷奚落姥姥是封建迷信思想。姥姥不搭理姥爷,对我妈说,我祖上传下的规矩,嫁女要陪送碗和筷子,这碗,是祈福你永远有饭吃。筷子呢,是希望你快快生子。还有呢,筷子是成双成对的,筷子和碗,也是不能分离的。
除了碗和筷子,我姥姥还东拼西凑,给我妈装满两箱子的嫁妆,无非是新被褥、新衣衫、新鞋,以及日常用品等物。
我妈婚后当年,就生了我大哥。我姥姥抱着外孙子嘻嘻笑着说,筷子,筷子,快快生子,象牙筷子显灵了!
不久,我妈跟着我爸从冀中老家到北京定居。我懵懂记事后,看见我妈把那小碗和象牙筷子,与家里的钱、粮票、布票、副食票等贵重物品锁在一起。小碗和筷子包得严严实实,放在抽屉最深处,我妈不去动,也不许我们动一下。越是不让动,我就越是好奇。可钥匙被我妈管得很严,我一直没机会动手。
我爸是供电局的外线工,常年在外地施工。我妈初来北京时,干了几年临时工后转了正,在托儿所当了保育员。自从我妈当了托儿所阿姨后,我时常见我妈把小碗和筷子拿去托儿所,拿回来后又锁上。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一次放学回家,看到那小碗和筷子被随意放在桌上。我妈不在家,我急忙拿起来看。我敢说,我再没见过第二个那么精美的金边小碗。而那双象牙筷子看上去却很不起眼。因为年代久远,象牙筷子有些老化,姜黄色,已经没有什么光泽了。但却很温润,上面爬满深深浅浅的纹线。遗憾的是,那金边小碗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
大概两年后的一天,我爸从外地回家度假。晚上,我听见我妈悄悄对我爸说:我娘给我的那个小碗,让刘月娥的三儿子给蹬地上,摔碎了。
刘月娥夫妇都是供电局的职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大彪,二儿子叫二彪,三儿子叫小彪。二彪和我同班,上小学二年级,大彪上初中,和我哥同班。不管是在家属大院,还是在子弟学校里,大彪和二彪都是出了名的混小子,特别是大彪,走到哪儿都有一股老子天下第一天的蛮劲儿。二彪下面有两个妹妹,所以小彪还不满半岁,在幼儿园小班。那时女工产假只有56天,小彪被他妈刘月娥交给我妈时,只有57天大。曾听我妈说过,小彪一点也不彪,严重营养不良。
我听见我爸小声说:碎就碎了,别心疼了。我妈说,我一来是心疼那碗,二来是我觉得心里不踏实,饭碗给打了,可能是个不祥的预兆。这些日子,总见大彪领着红卫兵到处批斗牛鬼蛇神,前几天,刘月娥还告诉我说,她车间的几个出身不好的人,都被撵回老家去了。我爸说,你和你娘一样封建迷信,一个瓷碗碎了,就预示你要丢工作?你是咱供电局在册的正式员工,端的是铁饭碗,碎不了,放心吧!
从我妈和我爸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小碗被打碎的原因。小彪长了马牙,不吃奶,整日烦躁不安。其实很多婴儿都长马牙,马牙看上去像牙,却不是牙,是婴儿乳牙发育时,在牙床上形成的一层白色的厚膜。如果婴儿发育正常,马牙长几个月后会逐渐脱落。然而,那时很多婴儿都营养不良,马牙不能及时脱落,造成婴儿牙龈长期发痒,甚至胀痛难耐。
刘月娥抱着小彪去看医生,医生说马牙不用治,也没法治。可是小彪被马牙折磨得哭闹不休,刘月娥就去央求我妈用土办法给治治。刘月娥的两个女儿的马牙,都是我妈给治好的。
我妈治马牙的土方是我姥姥传给她的。我姥姥是从那个郎中那里学会的。郎中给我姥爷治伤时,我舅舅长了马牙,郎中就用象牙粉去搓我舅舅的马牙。搓了两次,我舅舅的马牙就脱落了。我姥姥学会后,还帮助村里一些孩子搓掉了马牙。
我妈虽然会治马牙,却不敢轻易用,乡下的孩子比北京的孩子皮实。我妈就对刘月娥说,还是那句话,我这是土法子,孩子小,口腔娇弱,万一搓破了,感染了,孩子就更受罪了。我妈没什么文化,可她明事理,马牙不是牙,大小医院的大夫也都说马牙不算病,不用治,可是马牙让孩子难受好几个月。自己的土法子虽然见效,但也担风险。所以,每当妈妈们抱着孩子来找她搓马牙时,她都要如此声明一番。
刘月娥说,李阿姨,您给我那两个闺女治马牙的时候,也说过这话,您别担心,万一搓破了,感染了,一切由我负责,不让您落一点儿埋怨!实际上,我妈在托儿所一直工作到退休,给无数孩子搓过马牙,没有一个孩子因此感染。后来我在有关书籍上查到,象牙粉自古就是上等的药材,富含磷酸钙、牙基质和有机物,有清热定惊、拔毒生肌的功效,中医常用来治疗惊风癫痫、痈疮肿毒等症。那个郎中的民间偏方,也不是毫无根据的。
我妈见刘月娥说话的时候两眼含着泪,既心疼她,更心疼小彪。小彪本来就瘦小,长了马牙后,连续一个月不好好吃奶,更加面黄肌瘦了。于是取来象牙筷子、金边小碗和一把锋利的小刀,用开水烫过,然后用小刀在象牙筷子的一头熟练地刮起来。
渐渐地,金边小碗的碗底积了一层细细的粉末,我妈从刘月娥怀里接过小彪,左臂揽住孩子,右手在盐水里涮了涮,拇指蘸起碗底的粉末,去搓小彪口里的马牙。开始时我妈很轻柔,边搓边说,马牙长得挺硬,怪不得孩子这么闹。我妈又蘸了些粉末,手上加了一些力。小彪使劲打了一个挺,小脚丫把一旁桌上的金边小碗踢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妈的不祥预感成了现实。小彪的马牙被我妈搓掉没几天,大彪带着一群红卫兵闯进了托儿所,说是要揪四类分子,让每个阿姨自己报成分。阿姨们不敢不报真实成分,因为这些小将不仅把图书馆毁了,还把公司机关的档案室砸坏,在人事档案里查找阶级敌人。
我妈知道报了不利,干脆低头不语。大彪手里提着皮带走到我妈跟前说,你不说你是地主狗崽子,我们也知道!你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地主!你们地主欺压百姓,作威作福,连吃饭的筷子都是象牙做的,是不是?我妈看着大彪手里的皮带,还是低头不语。大彪吼,象牙筷子呢?藏哪了?我妈说,没有。大彪说,你欺骗革命小将!谁都知道你家有象牙筷子!象牙筷子是你们地主阶级压迫贫下中农的罪证!你不交出象牙筷子,就是隐藏地主变天账!
我妈被大彪押着回家去拿“罪证”。有人飞快跑去我家报信儿。托儿所就在家属大院里,离我家不过百多米远。
我妈明白大彪这些无法无天的孩子是要抄家。象牙筷子是祖传的宝贝,从兵荒马乱保存到现在,几次失而复得,今天要是落在这些四六不懂的孩子手里,怕是难逃厄运了。这样想着,我妈心里难过起来,眼泪也止不住在眼圈里打转转。
到了我家门外,大彪一脚踹开院门,刚要进,被我爸一声喝住。我妈见到我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只见我爸左手把红宝书握在胸前,右手举起一把铁锤子,铿锵有力地说:她虽然是地主狗崽子,我却是贫下中农出身,根红苗正!我现在是工人阶级,这家我是主人,这家的孩子也是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的后代。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你们要是想抄我这个工人阶级的家,先在红宝书里找找,毛主席说过没说过,工人阶级的家可以抄!
大彪愣住了,他身后的一个红卫兵忙从军用挎包里拿出红宝书翻找。就在这时,听到信儿的刘月娥赶到了,她一把夺下儿子手里的皮带,照着大彪的头就要打,被我妈拦住。大彪的爸爸也边骂边跑了过来。大彪见事不妙,缩着头跑了。
当晚,我听我妈对我爸说,多悬呀,你要是镇不住大彪,象牙筷子就给抢去了。我爸说,放心吧,我把象牙筷子藏身上了,我举着红宝书,量他们不敢动我!
几天后,有人把我妈叫到军管会,宣布我妈被解雇了。我妈小心地问为什么?那人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的地主出身?我妈说,我家从1941年起,就不是地主了,我现在也已经是工人阶级了呀。那人说,那出身地主家庭,这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工人阶级的孩子交给你看护,是对我们后代的不负责任,所以,从明天起,你不准再去托儿所!
我妈虽然被轰回了家,依然断不了有人抱着婴儿来找我妈搓马牙。我妈买了一个搪瓷饭碗,代替碎了的金边小碗。有时候,我妈还让我给她当下手,烫碗,烫筷子,冲盐水。但是,刮象牙粉末,她一定亲自做。她说,粉末一定要粗细相当,太粗了,孩子会疼,太细了,马牙不爱掉。她不让我刮象牙粉,也是为了保护象牙筷子。我妈是极其细致和灵巧的女人,她从象牙筷子上取粉,又尽可能减少对筷子的破坏,她均匀地从两根筷子尖上刮取粉末,使筷子尖少留痕迹。
后来我离家去农村插队,几年后上了公安学校,毕业后又当了警察,有十几年没见过那象牙筷子。再见到时,作为我的嫁妆,它被我妈装进一个红色软囊里。我妈把它交给我时,脸上很是郑重。她说,我遵从祖训,把你姥姥给我的祝福传给你,你答应我,一定好好收藏。我也郑重地点头。我妈还说,她本想再给这筷子配一个碗,但跑了不少商店,也找不到能配上它的。
我打开红软囊,取出象牙筷子端详着说,妈,这个礼物太珍贵了!我妈说,筷子本身价值并没多高,可是它身上有几代人的气息,这就无价了。
我举起筷子细细看,由于被我妈频繁刮取粉末,筷子已经由姜黄色变成了深黄色,纹线也比过去深重了。我的心里涌起一种感动,筷子上的每一条纹,都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线,每一条线,都是家族的记忆。
留下象牙筷子,我妈撒手人寰。临走,她老人家叮嘱我把象牙筷子传下去。女儿出阁时,我把这双筷子放进她的陪嫁箱里,并给她讲述了筷子的故事。
与众多人一样,我妈的确是一个微乎其微的人,她做的事,也不足为道。然而,她用一种简单的善良,被周围的人记住了。
一双小小的象牙筷子,见证了祖先的一段家史。不一定惊天动地,也不一定感动苍生,却饱含几代人的情与义。家族记忆,也是国家和民族的记忆。家史信息就是历史信息,恰如象牙筷子深深浅浅的纹线,连着国家和民族的兴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