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飞扬
琵琶翻作相逢曲
文/风飞扬
邺城的春天极短,来去都让人毫无防备。她耐着性子把长发一点点梳好,而后慢慢走到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略仰着头,微微闭上眼睛。暖风轻拂,暗香袭人,安逸轻柔得让人欲醉欲眠。十二年了,她不曾经历这样的春色。北方的寂冷让她懂得了胡笳的清寒,心里长出大片荒芜,空茫茫地对着月色渗出痛楚,刻意忘记自己寄在琴弦上的那缕才情,只当两世为人罢了,往事都成恍惚。
昨天她收到曹操遣人送来的帖子,请她今日去城郊别馆小聚,特地强调只是闲话诗文、共送春归。她才忽然想起,自己辗转流离小半生,也曾嘉誉在外,担了传奇才女的名声。
她叫蔡文姬,父亲蔡邕生逢乱世却不肯潦草度日,更不敢辜负天赋灵气。父亲才华横溢,当世无人能及,而她自小聪颖,能书善文,精通音律。这般文人雅士本应远离政局,偏居一隅,安心调琴濡墨。可一旦声名远播,天下风云便再也避不过,更不是一心单纯便能换得善终。
蔡邕被各路人马相夺,最后因一声叹息惨死狱中。但话说回来,若非如此,她又怎能结识曹操呢?人生际遇很难说清,命运的转折谁也奈何不了。
香炉里的那炷香已燃了大半,香灰无声地落下,袅袅青烟也很快消散在空中。蔡文姬长途跋涉从匈奴回到邺城,整整一个春天,她几乎闭门不出,尚不知这座陌生的城池有多少桃柳繁华。她枯坐在曹操安排的小院里,无事可做,除了回忆还是回忆,好像要把压抑已久的记忆狠狠地回想一遍,给它们确定好去处,然后才能轻装向前。
她换好了衣服,简单的钗饰,素淡的脂粉。当接她的轿子停在门前时,她已收拾妥当,神色平静,脚步沉稳,端然大方地坐了进去。
那天她随出使的队伍回来时,远远看到雄壮的城墙、绵延的旗幡,想着曹操是否会在城门前等她,心里竟有压抑不住的慌乱。然而曹操始终没有露面,她有淡淡的失落和难过。尽管她也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时间过去太久,早已不是印象里的彼此了,他是名霸天下的一代枭雄,而她只是个沦落天涯的可怜妇人,不见也好,念着往日的音容,美好如初。
轿子最终停在哪里,蔡文姬并不在意,也不想撩开帘子看一看。她已经习惯了在路上,也习惯了不知去向。她思绪起伏,在这个封闭的轿厢里,难免有些许挥不去的紧张,无意识地把手里的帕子绞来绞去。近乡情怯,近友伤怀,像她这般命途坎坷、满心风霜的女子,是怕见故人的。最好的年华里,花开时节相识,她曾是一池静水莲花。
轿帘掀起时,备好的淡定与微笑轰然而逝,所有不曾预料的画面铺展在面前,让她动也动不得,心思一片空白,好像痴了一般。
来人近在咫尺,一只手搭起帘子,另一只手朝她伸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蔡文姬坐在那里,心潮汹涌,眼眶湿润,也随之露出笑容。曹操等在门前,亲自扶她下轿,维护着她的体面和清高,也维护着他们数十年的交情。这才是故人,一回首便续起了隔断十几年的情谊,无需赘言。
小师妹,你清瘦多了。路途遥远,寒冬漫漫,这些都过去了,你看远处,邺城的麦子就要熟了,这里什么都有,你得好好补养。曹操和蔡文姬沿着河道散步,他像一个兄长,不打听过去的苦难,不问及未来的盘算,只关心她的当前,身体要健康,内心要安宁。
蔡文姬点头应着。她在匈奴的经历,不管曹操所知几何,她都不打算再细说一遍。当日汉使询问她的意愿时,蔡文姬想了一天一夜。整整十二年了,她仍然无法适应匈奴的气候和生活,她怨恨过,命运待她实在苛刻,就算认了命也难讨一条轻松的活路。嫁人生子的十二年并不是夫妻和睦、家庭美满,她只是个俘虏而已。尽管左贤王对她礼敬爱护,尽管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看着草原上南飞的雁群,她还是觉得自己像风雪中失散的孤雁,渴望归乡。这些悲情曹操都是知道的吧,所以他送去千金和玉璧赎她回来。
这是曹操第一次唤她小师妹。蔡邕与曹操相差二十多岁,亦师亦友;曹操与蔡文姬也相差二十多岁,亦友亦兄,友谊之外又添了一份亲情,可以更绵长,更稳固。邺城对蔡文姬来说也不是故乡,她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了,曹操一声亲切的称呼表明他的承诺和态度—从此他就是她的亲人,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文姬的家。
这般用心,聪明的文姬怎会不懂。懂了不说破,将情谊深深地珍藏在心里,像高山流水遇知音,一琴一曲已是眉间朗月、心里清风,清凉通透,又轻快刻骨。
路旁有不少开着的蒲公英,黄灿灿地铺在绿茵里,格外明媚。蔡文姬走过去摘了几朵,回身看着曹操。他还是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然而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神色也难免添了些风霜,该保重身体才是。她说,蒲公英清热解毒,凉拌很好吃,你可以让仆人采些回去。
曹操点头应着。他们不像久别重逢,而像不久前才见过面。音讯失散的十余年挥挥手就不见了,没有疏远的距离感。两人只看桑麻,只话家常,宛如多年前的雅集,笑对春花秋月,酒香还未散去。
曹操说,董祀颇负文采,人也厚道,我想把你许给他,安个家,往后日子还长。蔡文姬斟上满满一杯酒,诚敬曹操道,归家从父,父去从兄,由曹公做主就好。
曹操饮了这一杯,也回敬蔡文姬,笑言,像《胡笳十八拍》这样的凄凉调,以后就少写吧,委屈发泄出来就算过了。蔡文姬把杯中酒喝掉,笑道,曹公诗文风流,才志高远,文姬乐意感念当下。
院子里,风过花落,那一幕竟比花在枝头还要美上几分。蔡文姬告辞,执意不让曹操送出门,她说,我不过就是出去走走。
蔡文姬没有回头,曹操没有相送。他们都知道,这样闲话家常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但有这一次重逢就够了,来路你懂,归程我陪,浅淡流年里,有一抹相通的风韵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