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素玄
落花时节又逢君
文/顾素玄
湘水之滨,又是一年春好时,软风微醺,黄莺啼鸣。枝头粉白交错的花兀自招拂款摆,像谁家小曲轻轻地哼唱。
静谧的石板路上残存着昨日雨后清爽的湿气,远处渐渐走来一个老迈的身影,缓慢,恍惚,每踏一步都仿佛在诉说一个陈旧的故事。那正是年近六旬的杜甫。
彼时他已在外漂泊多年,投奔亲朋无果,早已困乏潦倒,于是辗转至这处栖宿旧所。在这好时光里,满眼风景曼妙,可他念起这些年的悲苦流离,寻不到一丝欢喜的理由。清澄的河面倒映着孤单的影子,心事化作一声叹息,含了多少前尘旧情,只浮出半晌就直直沉落河底。
辞别那一树繁花,继续前行。今日他受邀参加一个宴会,所有孤苦的心情只能自己折叠安放,暂时隐匿起来。
小院落里,客人已到齐,酒案也悉数备好。宴会规模并不大,安史之乱后,再难见到门庭若市、觥筹交错的场景了,有此一聚实属不易。
酒宴正欢,伶工出场助兴。杜甫没有在意周围的动静,垂首独饮着杯中酒,但当那乐师唱出第一句时,他惊愕地抬头望了过去。
是他,那位久违的故人。
不会认错的,哪怕如今他们皆已皤然白首、翁须老态,但故人重逢,只此一声一眼便可断定—那一定是李龟年。
李龟年也认出了杜甫,他手持笳管,歌声停滞,眼中分明有盈盈欲坠的泪花。数十年分别,谁料竟在他乡遇到曾见证自己佳茂年华的人。相似的场景,年华逸散如白驹过隙,人竟还是那旧人。
想来仿佛已是前生往事。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像开元盛世一样蓬勃不知尽头。早慧的杜甫初露诗才便被洛阳名士交口称赞,因此得入名流圈子,岐王李隆范也常请杜甫入府做客。正是在岐王府中,杜甫第一次遇见李龟年。
少年时期的李龟年也是豪门贵族争相邀约的对象,他是有名的乐师,擅歌,擅琴鼓,也长于作曲。泱泱大唐盛世,无人能像他那样,将音乐奏唱得如此出神入化。他是天纵奇才,乐声一出便摄人心魂,让人沉醉不愿醒。
杜甫想起,第一次听李龟年歌唱也是在春日,岐王府里宾客往来如流,把酒当歌、对诗谈画,生命里的其他事都成了闲事。庭院内众人安坐,即兴作诗,再让李龟年当场谱曲吟唱。席间欢声笑语,尽管李龟年的乐曲如此惊艳,大家也只夸一句“不负盛名”便继续宴饮。那时生命的气象太过盛大华丽,于是美好也成了寻常,并不觉其难得与珍贵。
此后杜甫又于中书监崔涤家中见过李龟年几回,每次他都能以美妙的音乐唤醒杜甫的耳朵。诗歌本为一体,善诗与善歌的人相遇,难免生出知音之感。堂前,他们一人奏乐一人欣赏;堂下,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回头想想,整个大唐的风流繁华都是他们的背景。相遇相知在绚烂的背景前也减损了颜色,聊至兴尽便能轻易告别,以为再会不过是转眼之后。
李龟年的歌声再次惊响耳畔,杜甫回过神来,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陌生又熟悉的曲调里,那些暂且压制的情绪不由喷薄而出。得遇故人,他的殇也是他的痛,回忆终于不再寂寞。
那场倾覆性的战乱在杜甫的诗里落了泪,也在李龟年的音乐里泣了血。王孙四散、厅堂蒙尘的场景犹在眼前,回不去的歌舞升平让他们懂得了世事无常。大乱之中能保命已是万幸,他们只能各自流离天涯,勉力维生,哪知老友是生是死。
原以为此生无缘再见,谁料苍天有情,让两个老朽异地重逢。李龟年的歌声还是那般美妙,但他毕竟不再是意气飞扬的少年,少了当初的高亢清脆,多了几分沧桑况味,佐证着几十年的流落光阴不是虚假。
一曲唱罢,席间赞叹依然。宴会主人留意着杜甫与李龟年的神情,笑问,子美与龟年是旧识?杜甫答道,是旧日长安中的故人。众人听闻,纷纷提议让杜甫为此重逢作诗一首,再由李龟年谱曲吟唱。
此刻恰有好风袭来,拂落枝头温柔的花瓣,纷扬迷离,像要与绕梁丝竹缠绕不休。杜甫缓缓放下酒杯,略一沉吟,徐徐念出这首《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众人只见其间的才气,皆为此叫好,只有李龟年霎时懂得“又逢君”里不便明言的辛酸与慨叹。他当即谱曲一首,唱出了杜甫未曾写尽的流离失落。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这是他们与时代久违的缅怀。
这诗这歌将这场宴会变作只属于两人的相聚。褪却往昔荣华,不再有朱门华轩、钟鸣鼎食陪衬,就在这疏风落花中,诗句恳切,歌声清浅,以最平白的方式述说了最深切的情谊,最好的相遇彼此都心照不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间却总有重逢之路。他们都清楚,重逢亦有分别时,唯余眷恋常存心底。走在河边花树下,言语已尽,不知是谁送别谁,最终在路口停下脚步。他们有默契,都不愿过多渲染伤悲,相视一笑,道一句“各自珍重”,转身离去。
走在来时路上,杜甫没有回头。有些人事,再也回不到当初。这时,一瓣落英盘旋飘下,正好落进他衣襟的褶子里,他轻捡起来,伸手抛入粼粼水面,看它渐渐漂远。
这是重逢,亦是告别。滚滚光阴似梦,同是经受过命运碾轧的人也终将走向各自的人生。但此一生,识君不悔,会君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