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名义

2017-11-14 04:09:04熊红久
绿洲 2017年6期

熊红久

文学的名义

熊红久

法律树上的文学果

嘈杂的客运站,我费力地爬上车顶,将手里的铺盖,塞进行李架的网兜里。再挤进班车。走廊里站满了人,半天才挤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号位前。三天前定的票,才买到最后一排靠南窗座位。售票员大声吼叫,一个一个数着走廊的人头,边收钱,边扯票。汽车终于启动,车子很抖,有些打摆子,排气管重重地放了两声炮,才颤颤巍巍驶离站台。这是从边城博乐通向首府乌鲁木齐的白班车,一天一趟。车站是一排土房,墙上用木板钉了几个站名,常年曝嗮木板裂了缝,远远望去,站名咧开嘴打着哈欠。

我长舒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是我的名字,鲜红的印章盖在新疆司法警官学校的落款上。报名日期是1985年9月20日。我知道,自己18岁的命运,就寄托在这张纸上了。当时的心情肯定不错,这使得九月的阳光与绚烂的心情,交相辉映。内心的欢愉让我暂时忘却了车辆的破旧和污秽。道路的颠簸和崎岖,却一刻不停地向我控诉。自己就像随风扬起的麦粒,一锹一锹抛起又落下。整车人都在大呼小叫,只有驾驶员早已司空见惯了,不停地大发牢骚,别叫啦!就这破路!就这破车!只要不散架,能到乌鲁木齐就谢天谢地了!

阳光像烧红的烙铁,伸进车内,温度骤然攀升。即使用报纸遮挡住玻璃,也无法缓解愈加浓烈的闷热和膻腥。脱缰的汗水,恣意汪洋,先是面颊,再到脖颈,直抵后背,全部湮没在它的汹涌里了。有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哭喊,有老人在粗重地咳嗽。车子在行进,虽然只有四五十迈的速度,糟糕的路况,让大轿车更像一只玻璃球,在大坑小洼的路面上跳跃和颤动。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行程,在反复做两件事:擦汗和为下一次擦汗做行为准备;颠簸和被下一次颠簸做心理准备。

上车时涌围过来的美好情愫,在嗅觉和视觉的联合作用下,先是支离破碎,而后四散溃逃。

中暑和昏睡共同涵养着“奄奄一息”这个词,我的忍耐力即将耗尽的时刻,车子终于开进了一个停车场,谢天谢地,首府终于到了。司机下车,用擦汗的毛巾不慌不忙拍打着裤脚,再挨个踹着车轮,大喊一嗓,今晚住石河子饭店,明早九点出发。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拿着摇把子,开始发动车。转的满头大汗,车子毫无反应。只好又招呼几个同车的青壮男子,轮番摇车。半个多小时后,在劳动者的大汗淋漓中,车子终于艰难启动,发动机声音滞重而混杂,像哮喘患者。司机不敢轻易下车,不停按着喇叭,用尖锐的电子声响,把人们一个一个揪出楼房。听到售票员一声人齐了,便猛轰几脚油门,车子吱吱呀呀,又开始临摹昨天的细节了。

四个小时的煎熬,终于到了首府碾子沟车站。按照录取通知书给出的线路,背着行李,挤上市内8路公交车。售票员拿着票夹费力走到跟前,我赶紧掏出五角钱,说到东风路口。售票员扯了一张五分钱的黑票和零钱一起塞给我,睨视一眼,目无表情地说,这一站下,到对面坐车。

终于找到学校,站在门口朝东望去,尽是荒郊野岭,一片杂草萋萋。高高低低的山岗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茔。离校舍最近的,不足百米。虽然略显失望,但能从新疆兵团一个偏僻的连队,通过高考进到新疆司法警官学校读书,成为一名司法警官,内心依然感觉生活曼妙而美好。背着行李,我第一个走进307宿舍。铺好床被,斜靠在床头,掏出席慕蓉的诗集阅读。那时候,我正痴迷于诗歌创作,已经写满了三大本几百首。始终坚信,每多创作一首,就是又给燃烧的人生平添了一份薪柴,文学的火光定会在某天轰然而起,映透整个天空。

先是听到了节奏很强的皮鞋声,凭经验判断,这一定是底部前后都钉了金属鞋掌才能发出的悦耳之声。从楼下一步一步趋近,上三楼之后,往右走了几步停下来,犹豫片刻,又朝左拐,径直奔307而来。门“咣”地一声,被脚踹开。进来的男生,身材消瘦,一头卷发,身背马桶包。门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坐在门后有些惊讶的我。

他走到每一个高低床前,辨识上面贴好的名字。最后把行李摔到我对面上铺,坐下来喘气。忽然发现了我,微微点一下头,目光却紧盯着我手里一本诗集,眼放光芒,惊喜地问,你也喜欢诗歌?我点点头。他伸出手,我叫方如果,喜欢写诗。诗歌的温度,马上让两颗陌生的心握在了一起。

待到张庆春和杜焕青分别拿着《诗潮》和《诗林》刊物走进307宿舍时,豁然觉得我们不是来学法律的,而是参加诗歌培训班的。

第一堂体育课,老师说,你们将来都是执法者,不能对阴间的东西充满恐惧,今天的体育科目就是爬山。他用手指着东边,看看谁先爬上东山公墓山顶。前十名是优秀,后十名是良好,最后的五名,不及格。话音刚落,同学们蜂拥而出,原本死寂的东山,灵动起来。

此举果然有效,几次爬山之后,不但不惧墓地,临近终考,有些学生为求安静,清晨或黄昏专门在此复习背诵。

中秋之夜,班里的七八个男生,乘着月圆清辉,登临东山公墓,捡回一些点心和糖果供品,悄然分发给在校自习的同学,让几个毫不知情的女生,一边口含糖果,一边心生感动。

两年的学习,我们的目光始终在法律书籍和文学作品之间交换,就像昼夜的交替,白天枯燥的法律学习,必须用晚上浪漫的诗歌创作来消解了,才能继续第二天的课程。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手里拿着一本《民法通则》,脑子还沉浸在舒婷的《致橡树》里。最投入的是方如果,他枕头底下经常放一写字本,梦里浮现的好句子,他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歪歪斜斜记下来,第二天对着几个字,苦思冥想,还原成梦寐的诗句。半夜闪现出精彩诗句,他会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把我们吼醒,大声朗读完,再爬到上铺迅速进入梦乡,丢下一堆猩红而无辜眼神,和月亮一起失眠。

或许,正是那时候深植的文学的种子,在我从事政法工作二十年后发了芽,选择了到文联工作。2007年1月,我从博尔塔拉州公安局调到州文联工作。2012年7月,又调往乌鲁木齐市文联工作。依然是从博乐汽车站上车,地点依旧,却早已气象万千了。候车室宽大明亮,座椅空旷。LED大屏清晰地标注着地名和站点。广播员柔美的声音亲切圆润。清一色的豪华奔驰大巴,鱼贯而入。半小时一趟,车发首府。

走进车内,通透凉爽,干净整洁。即使车子在马路上飞驰,依然觉得是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笔直朝天的高速路和一晃而过的电线杆,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同样是这条路,同样是到乌鲁木齐,二十多年所带给我们的变化,甚至比我们的想象,还要迅速。仅仅六个小时,似乎只打了一个盹,车子就停在了碾子沟车站。

办完事情后,时间还早,走近站台,刚好有30路车经过,登上车,去学校看看,自己亲手栽下的几株柳树,也该成材了吧。

到了司法警官学校的站台,却找不到学校的影子了。所呈现出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内容完全不符。那个被坟茔所覆盖的东山公墓消失匿迹了;那个伫立了三幢小楼,由煤渣铺就的环形跑道的校园不复存在了。扑面而来的是四通八达的道路,是高楼林立的建筑,是茂密葱郁的林木。几经打听,终于在苍翠叠印中,看到了被绿树遮挡的校牌,长舒一口气,学校还在,我们的往事就不会无家可归。

找到了当年自己栽的树,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了,两只手勉强可以合围。而校园,却早已脱胎换骨,羽化成蝶了。林荫小道,亭台楼阁,彰显着幽静浪漫的情调。教学大楼,体育场馆,展现出现代科技的力量。举目东望,昔日的荒郊野岭早已被绿色植被所覆盖,一幢幢别墅,一条条道路,交织成时代变迁的成果,铺陈开与时俱进的答卷。

我抚摸一棵棵粗粝的树,仿佛一下就触摸到了十八九岁的往事,那些树林间朗读的诗歌,并没有消散,只是让每一片树叶收藏了,又被秋雨和冬雪储存在了地下,等我有一天去找到它们,就像在梦里找到的那些闪亮的诗句。

这个校园栽种的一株法律之树,最终长出了文学的果子。这或许是我生命里的另一种潜伏。

我的处女作

站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来回想第一篇处女作的发表,就像一个脚步稳健的人在回看步履蹒跚的幼儿,虽然稚嫩而青涩,却对未知世界充满了激情和向往。一般来说,作品第一次变成铅字,应该视为文学的起点。之后,谁也不知道,这个航程有多远,要历经多少港口,要加载多少货物。但对于首发的港湾,总是刻骨铭心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文学的辉煌和鼎盛期。几乎每一个大学生都怀揣文学梦想,都想头戴一顶熠熠生辉的诗人光环。任何一次聚会或者交流,如果谈不出北岛、舒婷、惠特曼或者马尔克斯,不用别人嗤之以鼻,自己都会无地自容。文学像一张网,网里扑通乱跳着我们这些胸怀大志的鱼。

那时候,出名真是很快。新疆司法警官学校的广播站,播了我们的几首诗,就引起了一片轩然。一个宿舍,居然出现四位诗人!在学校,307俨然成了文学高地。为了能对得起日渐鹊起的诗人声誉,也为了增添八五级法律四班的文学荣耀,更需要填充浮名之下的实质内容。我们决定办一份文学校报,取名《诗爱者》。

经过项目论证和资金核算,版式为八开,半月一张。手推印刷机问学校借。蜡板、蜡纸、油墨、白纸四人凑钱。咬咬牙,从家里寄来的40元伙食费里,挤出10元——大不了多吃一周的咸菜。合在一起,可以保证每月出两期。说干就干,购置材料,挑选诗稿。晚自习和星期天,轮流在蜡板上一笔一划刻字,一张一张印刷。挥汗如雨,双手如炭。面对厚厚一摞得之不易的成果,每个人的瞳孔里都闪烁着兴奋与自豪的光泽。而后,一份份发送给热爱文学的同学和校友。再通过学生间的交流,传递到别的院校。出到四、五期,就已经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本校稿源剧增,常有外校投稿。

307开始经常举办睡前专场朗诵会。几个不写诗的室友,不愿堕入文学圈外,借朗诵之名,与诗歌攀些亲缘。望着他们瘦可弹琴的肋骨和花枝招展的短裤,尽管我们为自己情感真挚的爱情诗,下嫁到他们各色方言的舌尖上而肝肠寸断,但也为他们居然能全文背诵,稍感欣慰。

有一件事情,一直很困扰我们。那就是,在油印方面干的热火朝天的时候,作品却没有在公开报刊上变成铅字,就像养了一大群没有户口的孩子。

我们开始把很多报刊的投稿地址抄下来,在信封扉页端端正正写好,再毕恭毕敬地投进学校的邮箱。在我的心里,每一封信就是一叶启航的小舟,载着小心翼翼的期冀和充满希望的未来,朝着海洋深处驶去。我不知道,在每一条航线上,它们会不会迷失方向,甚至触礁沉没。我所能做的,就是漫长的等待。

第一个等来消息的是方如果。他在《塔城日报》上发表了一组诗。虽然是地级报纸,却也是全国公开发行的。重要的是随样报还寄来了6块钱稿费单。我们每人出1块钱菜票,方如果出6块钱菜票,将食堂最好的菜品全部打上,又买了两瓶红酒,在307摆下豪门盛宴。频频举杯,情感中既充满了羡慕,也飘溢些醋酸。一如同场竞技的运动员,原本都在一起奔跑,有人却忽然加速,超越大家,赢得胜利。举杯的同时,我在心里不停默念,自己的哪一只舟船,正在返航的途中?每天下午生活委员发放信件,都是我最艰难的时刻,一个个火热的期待,最后都被煎熬成一滴滴冰凉的失望,淋透全身。

终于有一天,接到杂志社回信了。看着信封上红彤彤大号字体的刊物名称和小号字体的刊物地址,做几下深呼吸,平复心情,再慢慢打开——是我收到的第一封退稿信。此后,每月都能收到两三封退稿信。当然,它们只是我寄出稿件的几十分之一。

快放暑假的时候,我们正在宿舍收拾东西,张庆春兴冲冲推开门,手里高举着一份《诗歌报》,声音洪亮而颤抖,我的诗发表了!我的诗发表了!还有12块钱稿费!这是淤积太久的洪水忽然溃堤时的倾泻,我能体会到激流中泥沙的沉重和欢畅。

《诗歌报》是安徽的省级报刊,在全国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庆贺的规格当然更高。我们每人拿出两块钱,作者本人拿出十块钱,一行八人浩浩荡荡走向校门外的餐厅,点好菜喝白酒。

那天我喝醉了,杜焕青也喝醉了。回来的路上,我们自然同病相怜地勾搂一起,先是相互吹捧,赞美对方的文笔如何卓尔不群。再痛斥杂志社的编辑,肯定根本没看我们的稿件,就丢进纸篓了。最后得出结论,我们都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只要坚持,总会有刊物发现两个旷世奇才的。

整个暑假我都处在创作的亢奋期,不停地写,不停地投。还天真地想,即使论资排辈,也该我发表了吧。以为读了两本名著,翻了三本诗集,就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真谛。

一个半月的假期很快结束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甚至连封退稿信都没有。这让我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产生了质疑。反复把自己的作品与刊物发表的文章进行比较,自以为是地认为,好的比不上,某些篇章还是可以比肩的。之所以未被采用,一定与编辑的喜好有关。极少反思到自己文学修养的层面。

回到学校,杜焕青从包里掏出一张新疆兵团农二师部主办的报纸,虽然是张小报,却也是公开发行的,关键是文字变成了铅字。这当头一瓢凉水,阻断了我的退路。我成了最后一个没有变成铅字的“作家”,尽管学校广播站在不停地播放我的作品。

再参加《诗爱者》的出版活动,我都会产生惶恐,觉得自己有南郭之嫌。不知是积郁成疾还是肝火攻心,终于病倒了。勉强支撑了一节课,赶紧到校医室看病,年轻女校医一脸平静地检查完,拿出处方单问,叫什么名字?我报上姓名,她愣了一下,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问,你就是熊红久?我疑惑地点了点头。她回过头在处方上写下我的名字。你的小说写的挺有意思的。她轻声的一句话,对我不啻于一声惊雷,血轰然一下涌到头上。你在哪看到的?什么报刊?哪一天的?文章是什么名字?我的过度反应显然惊着了她。愣了几秒钟,她起身从医务室的报刊架上抽出一张报纸,递给我。今天刚到的,《生活导报》。我一把接过来,迅速翻到第四版,小小说《约会》,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冲着校医说,这张报纸送给我吧,不用开药了,太谢谢你啦!

直接跑回了宿舍,一个人躺在床上。先把副刊版的其他文章读完,没舍得读自己的文字。就像小时候过年,先把妹妹的糖骗着吃完,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剥开自己那粒,舔一舔又赶紧包好。尽管我几乎可以把每个章节都背下来,但以铅字的形态再次阅览,依然难掩心潮澎湃。阅读了四五遍,心潮才渐渐平缓。把报纸工工整整叠好,放在枕头底下,仿佛枕着自己一生的命运,也枕着这个世界对自己文学才华最真实的评价。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放弃文学创作。虽然在全国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不少作品,但一想到第一篇处女作变成铅字的过程,依然记忆犹新,依然怦然心动。

我知道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它会带着你的灵魂飞翔,从灰暗走向阳光,从虚弱走向坚强。

书是我的靠山

每当走进书房,伏案书桌前,背倚着整面墙的书架和架上满满的书籍时,顿然有了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就像找到了稳固的靠山。那些从每页纸、每行字里渗透出来的墨香,成为几十年不可或缺的营养,它让我的精神体魄日渐壮硕,也让我的视觉高度,逐年攀升。

读书人走进书房,就像垂钓者临渊鱼事,一切都寄情在山水间了。心的飞翔成为了生活最优美的姿态。

我时常会端一杯茶,站在书房的一角,元帅般仔细检阅东墙上排列整齐的一架士兵,它们个个身怀绝技,出手不凡;又如此低调,沉默无言。这时候,我宁静而美好。我知道,此时,书的波澜壮阔和高深智慧,都被一个个汉字隐藏了,就像锋利收归到了鞘囊之中。正是在一本本书的磨砺下,我们的思想和情感,从坚硬和粗粝变得柔软和细腻,从零碎和迷茫变得井然而笃定。一座书房,其实就是一个人心灵的牧场。

二十年前,刚结婚。临时租住了不足30平米的两间土屋,客厅里摆放了沙发、电视和茶几之后,人就只能侧身而过了。狭小的卧室挤进一张双人床,也只能放下一张女人必备的梳妆台了。我环顾再三,终于发现床头与墙之间,尚可以挪出不足一尺的空隙,这一发现,让我堆在床下的几大箱子书,终于有了可以抛头露脸的空间。赶紧从集市买来木板,亲自操刀,斧、锯、锤、刨之后,钉钉子,刷油漆。第三天下午,外形粗陋的简易书架,赫然屹立在我的睡眠之上。空架时,稍显褴褛,摆满书后,便器宇轩昂了。每天睁开眼,就看见一架子书,平素的生活陡然间充实而富足了。觉得书就是我思想的物化形态,成扇状王冠般肃立头上。

这个书架保持了半年之久,直到有一天从梦中惊醒。那段时间,生活的小城传言近期有地震发生,我便设计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来提醒自己不要睡得太死。把一只空酒瓶倒立在梳妆台的一角,稍有晃动,瓶子必然落地,定会唤醒睡梦之人。

冬至前的凌晨时分,我和妻子同时被坠落物砸醒,我大喊一声:地震啦!顾不得许多,拉上妻子就冲到屋外,两人穿着睡衣,站在零下28度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半天也没见邻居们有所反应,冷的受不了了,才小心翼翼折回房间,发现报警的瓶子依然倒立在柜角,只是床头的书架,不堪重负,上面两层塌落下来,书本散落一床。我抱着妻子歉疚地说,对不起,老婆。我一定要有一个独立的书房,绝不再伤害你的睡眠。

两年之后,终于搬进了新楼房。虽然只有七十平米,但毕竟是两室一厅了。我把小卧室的北墙,设计成书架,请了专业木匠,量身定做。在小卧室的书房里读书和写作,成了我当时最惬意的事情。

读书人可以借钱借物,要往外借书,总有些不舍。每一本书都是精挑细选和情有独钟的,就像自己的孩子,所以,轻易不借。

一次,相交多年的丁诗人来家做客,见到我二十多年前购买的《意象派诗选》,说自己寻找该书多年,非要借去复印一册。见其如此热爱,又态度诚恳,便同意借阅。答应半月的时间已过,却不见还书。三个月后,我找到诗人。一见我,他满脸羞愧,不停道歉。说自己太喜欢那本书了,还没来得及复印就被单位公派出差了。书带在身边,在火车上阅读。没想到,熟睡后,随身的小包被窃贼盗走。包里的其他东西倒不可惜,就是这本书让他懊恼不已。为此找遍了很多书店,都未果,才拖延至此。最后他有些结巴地说,实在不行,就从我的书房里选两本你喜欢的书,算是顶账吧。他满头大汗,表情窘迫。我相信丁诗人说的是真话,他对书的珍爱程度,不亚于我的。我们共同的叹息,都源于不仅自己失却了一本好书,更是为这本书的走向而扼腕。它或许被盗贼随手丢弃在荒原之上,或者废水沟里,书的智慧和力量就在红尘中湮灭了。

书能被人喜爱和阅读,当然是书的万幸和最好归途。多年前,我参加一个朋友聚会,为了躲酒,我从客厅的餐桌上悄悄溜进朋友的小卧室,在他为数不多的书堆里,我竟发现了一本《外国著名诗人情诗选》,是八十年代版本的,扉页上还盖着“奖品”的红章,可惜的是只找到了上卷。读了几页就非常喜欢。聚会结束时,我向朋友借阅此书,得到他爽快答应。没想到,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件邮包,打开一看,居然是《外国著名诗人情诗选》下卷,书的封底部分被扯掉了几张。朋友附了便条,说这套书是他打乒乓球获的奖品,自己不懂诗,就一直摆在书柜里,一页也没翻过。看到我喜欢,才费了好大的工夫找到下卷,被母亲引火用去了几张,再晚几天就都变成灰烬了。他最后说,书要给能读懂它的人才会有价值。很感激朋友对书的认知,书与人的相遇,近似于一场姻缘,是在默默等待中的一次幸会。

如今,我搬进了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有了自己专门的书房,让我的几千册书籍都端端正正入座在应有的位置上。我把它们分成了不同的区域,小说、诗歌、散文,又把它们分成不同的种类,外国文学、中国文学、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我还把一隅空间留给了自己,存放着我所发表文章的杂志、报刊和出版的书集,这样我有了一种与大家们并排站在了一起的自豪感,虽然我把自己的空间放在了最下角,但毕竟我们已经拥挤在了一张版图之上。

读书还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变化。2012年夏天,我从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通过全疆公选调到首府乌鲁木齐市文联工作,这在县城引起不小的轰动。临走前,许多同学、朋友到家里来送行。酒酣之际,有同学搂着我脖子,醉眼惺忪,让我说实话,是不是上面有靠山。我沉思片刻,点了头,说确实有靠山。我那位同学很快释然了,大声发音:我说嘛,没有靠山你凭什么一下子就能从县城调到首府?你肯定有大背景。我把他拽到书房,指着一面墙上的所有书籍,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就是我的靠山!

什么,书是你的靠山?同学疑惑地看着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坚定地点了头。

一生与书为伴,是读书人最大的快乐。在我的眼里,书既是我内心的方向,又是我人生的靠山。

被一本唐诗护佑

在书架的顶层,摆放着一套书,上下册。由于板式规格和设计因素,它与整架其他装帧华美、开本宏阔的书籍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恰如一位龙钟老人,混迹于模特队里。在书架前徜徉时,我常常会将它抽出,捧在手里,仔细端详橘黄色的封面,已经泛黄的内页,就像一个被它滋养大的孩子,在深情凝望自己的长辈。以我藏书的历史来推算,这本书的确可以称祖了,它是我所有书籍的源头。

书名叫《唐诗选注》,是北京出版社1982年7月第二版发行的,我购买的时间是1982年10月,当时还在读初中。这本书是除了小人书之外,我收藏的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读物。

虽然2000多册藏书不算太多,但要想记住每一本书的来历,还是很困难的。但这本诗书,却让我刻骨铭心,不仅仅是它得之不易,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正是在它的引领下,我才与文学结缘,才有了今生难舍难分的文学情愫。

当时我在新疆兵团一个偏远的团场读书,由于师资缺乏,语文老师调走之后,新的老师没有配上,语文课改为自习,这让我们有了充裕的时间,展示每个人与众不同的才华。在几个女生的推动下,班里掀起了一股朗诵唐诗的风潮。起先是那几个女生拿着本子读,没两天开始背诵,不到一周时间,她们已经可以熟练达到你背出上句,我马上接出下句的境界,让我们这些男生心生艳羡。而后来发展到唐诗接龙,用上一句唐诗的尾字,来接下一句唐诗的首字,把我们听得瞠目结舌,常常为自己的无知,低下羞愧的头颅。或许是因为胳膊越过了“三八线”而没有受到攻击,同桌女生报恩般悄悄告诉我,学习委员于丽丽购得一本《唐诗三百首》,女同学们都在传抄。这让我一下觉得,拥有一本唐诗,才能创造美好的未来。放学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全团唯一的新华书店。

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土房,中间横亘着一道水泥柜台,使得站人的空间非常狭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挤在一起,喊着挑选小人书。我也奋力挤到柜台前,问售货员阿姨有没有唐诗?她取了一本递给我说,今天刚到的,就几本,晚了就没啦!抓在手里,一下就喜欢上了书的封面。橘黄色,像一盏灯,温暖又舒适。翻看目录,从初唐四杰到孟浩然,从李白、杜甫到孟郊、李贺。都是这段时间,女同学们背诵的耳熟能详的名字。书的最后,是2.2元的价格,这让我的内心一片荒凉。摸摸口袋,静静地卷曲着五角钱,这还是省吃俭用两个月,才攒下的。1.7元的距离,仿佛天路。

母亲毫不犹豫地浇灭了我要买书的火苗。1.7元可以买一公斤猪肉了,而我们家已经三个月没有荤腥了。连队方圆三公里范围的废铜烂铁,早已被孩子们梳子般篦了好几遍。时间的紧迫和唐诗的诱惑,最终,我只好忍痛割爱,将自己一年多才收齐的小人书《铁道游击队》低价转让给了隔壁上小学的小牛。

几乎是含着热泪,终于将这本心仪已久的书籍,小心翼翼揣回家。此后的整个学期,它为我在班上赢得了许多赞誉。不但可以和心存好感的女生对答唐诗,还专门挑一些生僻诗句,让其哑口无言,从而哄抬了自己学术的身价和虚荣。有一度不满足于背诵了,开始偷偷摸摸,仿造着唐诗的样子写诗,照猫画虎。当得知被学习委员誊抄在日记本上时,那种心花怒放的振奋,仿佛我的才华就排在李杜之后。

当然会有关系好的同学借书,虽然内心不舍,但“义”字不可丢。为了防止书被再三转手,同时处处体现本人对书无可争议的主权,花费三天的课间休息,耗掉两块橡皮,终于亲自完成了一枚有我大名的阴刻印章。蘸着红墨水,我将书的封面、扉页、封底、书脊以及页码的封口处,全部盖上了章子。我的名字在红色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这个现在看来极不协调的牛皮癣般的产物,在当时却洋洋得意,仿佛自己就是这本书的作者。顶多三天,我就会追着对方,坚决索回盖有十几枚章子的《唐诗选注》。

书架上的各类书籍慢慢多了起来,一些现代派作品占据中心位置,什么朦胧诗派的,意象诗派的,田园诗派的,什么惠特曼的,泰戈尔的,波德莱尔的。我激情澎湃地投入到了对现代诗歌狂热追崇中。这本唐诗自然成了一件过时的器皿,蜷缩在书架偏远的角落里。这一放,竟有二十年。直到几年前出差,收拾行李时,妻子习惯性地把我没读完的书塞进包里,看看比较空,又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到了外地,洗漱完毕,临睡前打开包取书阅读,内心霍然被电了一下,目光里躺着一本泛黄的《唐诗选注》。由于时间久远,封面的红墨水的章子已经斑驳淡化了,但这并不影响它一下把我拽到三十年前。

我其实是被一种怀旧的情绪推到这本书前的,慢慢打开它,打开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随着阅读的深入,思绪慢慢从自己的岁月里游离出来,逐渐攀附到1300多年前王勃或者骆宾王的愁绪里。诗歌的发展随着盛唐的推进,一步一步抵达了李白的激昂浪漫和飘扬恣肆的空灵里。“安史之乱”后,开始衰败的唐王朝造就了杜甫或雄浑豪放或沉郁悲凉的双重诗风。

许多诗人的诗句经反复阅读,竟能生出多种不同的韵味来。而这些篇章,年少诵咏时,早就呈现其中了,却难慧悟其精髓。那时,虽然对诗句倒背如流,充其量不过纸上谈兵。现在回过头来,用近半个世纪人生体验,再细细品读这些诗篇,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一束束带有温度的思想,穿越了千年的时光,把我们的内心照亮。

从此,我的包里总会带着这本唐诗,似有为冷落几十年补偿之意。阅读其他文本,目的都是将书读完。唯有翻阅此书,不急不躁,不紧不慢。有时一页数十行,反复揣摩。尽管该书仅选了126人的432首诗,却浓缩了唐王朝280年的璀璨文化。对我而言,每一次品读,都是与先人的情感交流,他们用一行行诗歌,打通了我语言和智慧的脉络,让我透过一个个吟诵的灵魂,关照到当下的生活。

现在,我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书架的顶层,一则它的年岁配这样至高的地位,二则它的内涵可以俯视所有的文集。

仔细想想,何止我一个人得到了唐诗的护佑,作为民族的瑰宝,它所承载的文化元素,不知浸染了几代人。

我很庆幸,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了唐诗。

我的回望里,居住着故乡

始终坚信,人生经历的每一个阶段,都不会弥散。记忆只是生命腾出的一间临时库房,更多的细节,都蛰伏在了光阴的褶皱里,宛若一粒粒种子埋进土壤,遇到适合的气候,便能抽枝发芽,便能竞相绽放。

小时候,在我有限的世界观里,天真地认为,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准噶尔盆地,生活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生活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小小的连队里的。以为我所面对的有着二百多住户的六连,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这种想法,近似于哥白尼之前的地球中心说。它让我对脚下的土地和生存的环境,充满了自豪和满足。只是面对每餐一成不变的土豆和高粱饼,面对不停泛起的汩汩胃酸,偶尔会有些微词,会让神往地盘算一下过年的日期外,对当下简陋的生活,大都报以无限的感激。

七八岁的时候,就几乎熟知了整个连队大人的面孔和孩子们的小名,甚至相当一部分家庭家具的颜色和床位的摆放,我都了如指掌。清一色的土平房,相差无几的室内物件,从不会上锁的房门,一群孩子到任何人家都长驱直入。

和邻居孩子玩耍,即使两三天不回家,父母也不会寻找,邻居也不会嫌怨。由于孩子太多,往往会根据居住的区域,自然形成几个团队。所有的游戏都是集体行为,几个或者十几个孩子拥围在一起,春天折柳笛、掏鸟窝;夏天拔猪草、捉泥鳅;秋天偷苹果、偷西瓜;冬天滑冰车、打陀螺。除了不做作业,似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一项一项新的任务,一个一个新的设想,都在等着我们去完成。现在想来,七十年代的天空,就像被刷了蓝油漆,通透,敞亮,干净,熠熠生辉。

我常常梦见自己回到那个年代,梦一下子裁剪掉了被我长大的那部分,还原了我的童年。在梦里,我又经历了一次无与伦比的成长。这让我常常清醒之后,坐在床头,依然恍若隔世。儿时的许多故事,都复活在了我的眼前。不是我想到了它们,而是它们找到了我。或许是成年后的人生走得太急了,那些细节被落下了。当汹涌的水流终冲出峡谷,在平坦草原上流淌到出舒缓节奏的时候,那些被耽搁的往事,渐次浮出了水面。为了看一场电影,烤焦了饼子,把全家人一天的口粮损失掉了。为了获取一棵树,做一只木床,父亲深更半夜用硫酸水偷偷浇树。为了捡拾几个玉米棒子,双目失明的奶奶掉进排碱渠里。过年期间,为了能多吃一粒水果糖,用智慧骗开了家里的大木箱子。为了争得一个野鸭蛋,和同学摔跤,结果蛋碎黄出。

三十多年后,我坐在一个阳光明媚夏日里,忽然想起了这些诸多的细节,它们就像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一个个带着哭腔,急不可耐地奔袭而来,占领了我的胸口和语言。不需要构思,甚至不需要调动太多的词汇,只把那些电影般的场景,一一记录下来,就构成了散文集《回望》,这是我的第三本文集,也是我自认为最得意的一部作品。

像我们这样,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孩子,被称为“兵二代”或者“疆二代”,我们被父母种进了西域的沙漠里,长成了红柳的模样,也长出了红柳的性格,既耐旱又耐寒。而那些来自于五湖四海,汇聚在一起的父辈们,则构成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主力,被称为“兵一代”或者“疆一代”。他们吃苦耐劳的坚韧品格和乐观豁达精神风貌,是我们最初的课堂。那些独一无二的童年经历,那些在艰难中所展现的人性光辉,折射出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信仰的纯粹和境界的高洁。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内心都会涌动起一股久违的热潮,我所念念不忘的,其实是一种精神和境界。平等,友善,简朴,互助,仿佛所有的褒义词都是为那个时代缔造的。成年之后,觉得是自己弄丢了这些美好,越来越稀薄的信仰,让我们成为了精神的缺氧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回望》其实是向精神山峰的一次致敬。

我还用了一些篇幅,表达对生命的思考和对生态的忧虑。只有在新疆这种苍茫和辽阔大背景之下,在沙漠的浩瀚和生命的卑微相互参照下,才能理解生命意义和价值。才能将每一株草的露珠,每一个昆虫的蠕动,与自己的生命对应起来。在荒漠,在亿万年的孤寂里,能活着,真美好。

这本书,四十多篇文章,断断续续用了近七年的时间。就像儿时的随性散漫一样,把自己当做一个牧人,信马由缰地放牧着那些文字,每一个字都像草原的一只羊,它们随性生长。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带着对大地的感恩,也带着自由的个性。

到2013年春,自治区实施“新疆民族文学原创和互译作品工程”,委托新疆作家协会要确立一批优秀的文学原创作品,经过多级评选和层层审核,终于入选,并在当年年底,出版发行。这本书里的许多文章,在国内不同的刊物上发表。《回望》在《清明》杂志发表后,又被选入《中国散文年鉴(2014年度)》;《血亲》发表在《绿洲》杂志,后又被《青年文摘》选载;《湖殇》在《人民日报》发表后,又被2016年上海高考语文试卷选用。《父亲的清明》在《上海文学》杂志发表等等,不一而论。

这本书在新疆也引起了很好的反响,新疆朗诵艺术家协会,举办了我个人的专场朗诵会,许多篇目都被制作成了配乐朗诵作品,在微信和手机终端传播,让我的文字,在声音的辅助下,飞翔起来。

每个人都有一个矿藏,那是岁月馈赠给他的精神财富,而作家最大的优势,是找到了一柄挖矿的工具,把含金量很高的往事矿石,从幽暗的光阴深井里,挖掘出来。研碎,淘洗,提纯,让那些细节汇聚在一起,发出金子般的光泽。

《回望》这几十篇文章,或许只是浅层矿脉所蕴含的光芒。我已经感受到了,那些还深埋在底下的矿带,正涌动着岩浆的炽热,等待时机,喷薄而出。

作为一个作家,最满意的作品,永远寄托在下一部。

责任编辑 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