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光影里的耕读旧事

2017-11-14 03:22石华鹏
山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屏南老先生展品

石华鹏

时间光影里的耕读旧事

石华鹏

1

古人云:开门两件事,耕田与读书。

古人是谁?大约是我祖父辈以上的人吧。而我祖父活着时也爱说“古人云”。古人的古人都在“古人云”——清人张履祥云: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晋人陶渊明云: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把耕田与读书看得如此之重的,是中国漫长的耕读时代。这一时代的真正终结是在20世纪初叶,也就是我祖父生活的那个时期,所以能说出“开门两件事,耕田与读书”话的古人,约莫就是我祖父辈以上的人吧。

耕田,侍弄庄稼,获得物质,养活自己也养活家人;读书,读圣贤的书,不为入仕做官,为知书达理,为懂得礼义廉耻忠孝信。耕田喂养身体,读书滋养精神,一个饱满的人便塑造出来。如此看来,耕田与读书不仅是人生两件大事,也是人生之境界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当然,隔着时间长河的层层纱幔,借着一些精致的诗句,遥想那个久远的耕读时代,我们的想象多少有些罗曼蒂克了,记忆总是如此“势利”,滤掉苦难,留下美好。生产力落后的耕读时代,生存之多艰,命运之多舛,又有几人能忆?

耕读时代的终结不过百余年,承载着耕读记忆的那些老的、旧的、古的、粗糙的、日常的东西正在朽败,正在被丢弃,正在被遗忘,正在消失,正在被现代而光鲜的东西所吞噬,正在从有归于无。物的消逝终将带走所有的记忆,而记忆的消逝意味着一个时代魂灵的消逝。今天的我们,对于耕读时代的文化记忆会消逝吗?

法国小说大师普鲁斯特说:“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去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

的确,往事藏在物件之中,而我——一个蛰居城市的“乡村人”,在偶然中遇到了那些物件——那些万幸被保留下来的每一寸地方都写满农耕记忆的物件:小到一只豆油灯盏,大到整套手工榨油床;普通到一个洗脚桶,珍稀到皇帝圣旨;近到民国时期的旧脸盆架,远到宋代的朱熹真迹匾额……一万多件,按类分展,吃喝拉撒、婚丧嫁娶、刀耕火种、映雪读书等,无所不包。它们将我带入如黑白照片一般斑驳和古远的耕读世界,往事与记忆在这些物件中一一复活,让我为之惊奇与感叹。

2

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藏”在一个有着1100多年历史的名叫漈头的古村里。漈头村距闽东小县城屏南不过五公里,出入便利,出则是一个簇新现代的世界,入则是一个古意盎然的老村落。时间仿佛遗忘了这里。一条清澈的鲤鱼溪穿村而过,溪岸两边各具特色的清代古民居成片相连,古人石刻“溪山秀水”来美誉自己的村庄。漈头村名声可大,被评选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和“中国传统古村落”。

离开奔流的鲤鱼溪,转折进一条巷子,前行不远,便到“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博物馆由并排独立的好几栋清代古宅组成,不同古宅分辟为不同专题的展览馆、博物馆、陈列馆、体验馆……这样的展馆居然有十一个,一万多件古物、文物分藏于此。它的丰富、多样让很多远道而来、见多识广的参观者惊叹不已,当然也包括我了。有人称这里是“民间故宫”,我想这个偏居“深闺”的博物馆是消受得起的。

要好好看完这个博物馆,没有一个星期不行,我们时间所限,只得走马观花了。带我们“观花”的是博物馆馆长张书岩老先生。张老先生今年68岁,年轻精神,谁能想到这个庞大的“民间故宫”是他在退休后的八年间一砖一瓦、一物一件“构筑”起来的。

张老先生笑称自己是没有上岗证的最佳导游,向我们讲述时,他眼里闪动着动人的光芒。他挚爱每一件物品,每一件物品到达这里的故事,如数家珍。如果可能,他乐意向每一个参观者讲述这部耕读文化的百科全书,乐意去还原古老中国那段晴耕雨读的耕读场景。

跟随张老先生脚步,从一个馆移到另一个馆,从楼下到楼上,眼观耳听,触摸玩赏,历史文物博览馆和农耕文化博物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南洋路4号的历史文物博览馆,分上下两层,展出种类古物文物两千多件。藏有华夏第一斗、牛皮双面雕屏风、皇帝圣旨(原件)、嘉庆年间贺寿屏风、朱熹真迹匾额、“文房五宝”、古代宫灯、浮雕陶制鱼缸、光绪末年米粿印、历代钱币、票证、中外邮票、明清瓷器、“文革”遗物、三寸金莲等清代布艺、古人吃喝玩乐嫖赌饮用具……张老先生说:“本馆最显赫的展品是皇帝圣旨和钦赐匾额”,“最斤斤计较的展品是华厦第一斗——树龄逾千年整段花梨木镂空雕”,“最摧残女性肢体的是三寸金莲”,“最体现古人孝心的是二十四孝浮雕铜钱”……我抄下了厢房门楣上的几副老木雕对联:“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一帘花影月明初,四壁书声人静后”。对仗工整,文气氤氲,读书之乐,跃然眼前。

在南洋路3号的农耕文化博物馆展出展品一千多件。最显眼的是的中外斗笠长廊,数百顶多个国家的斗笠在墙壁上次第排开,五花八门,颇具气势。分布在各厅的,有福建第一木犁、大型手摇水车、特大斗笠、特大蓑衣、古老制砖瓦模、土烟丝制作模、耕渔樵工具、石砻、土砻、石磨、脚踏碓和各种传统工匠老行当……张老先生说:“本馆最动听的展品是土垄碾谷的歌谣”,“最温暖人心的展品是斗笠墙”,“最反应人定胜天的展品是大型手摇水车——站在水车前,古人与天斗、地斗的抗旱场景历历在目”,“最笨拙的展品是原始榨油床,长5.2米,直径0.83米,重2000多斤”,“最罕见的展品是石砻,砻一般为竹编土筑而成,用三石制作实为罕见……”

还有木雕精品展览馆、农耕文化体验馆、课读杂艺陈列馆等等,宝贝多多,不再一一罗列,留待下次再来细细品味吧。

3

离开漈头村,离开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有些时日了,短暂的造访经历刻于我脑海中,久久不忘。人的一生会行走很多地方,遇到很多人,大多如白驹过隙,烟消云散,留不下记忆。而当某些偶然相遇的人事让你弥久不忘时,我想那些人事一定在某一时刻走进了你的内心,与你的精神有过对话,它要么触动了你,要么架起了与往事记忆间的一座桥,让你得以跨桥而过,回到过去,回到记忆里。

对我来说,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就是通往我记忆深处的那座桥。我是乡村的孩子,犁田耕种、收割入仓、端午重阳、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等丰富的乡村日子是融化在我的成长岁月里的,虽然我只是个幼小的旁观者,但它们是我父辈、祖父辈的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当耕读博物馆里的木犁、水车、斗笠、石磨、工匠老行当、豆油灯、米糕印、花雕床……出现在我眼前时,所有的往事、记忆在一激灵间被激活,一切那么熟悉,一切那么亲切,乡村的气味、乡村的声音、乡村的颜色、乡村的日子仿佛又回来,如电影画面一般,一帧一帧滑过。往事里的亲人多已离去,晴耕雨读的时代如书页一般翻过,我也早已远离故土,我终将明白每个人的梦里都有一个乡村,只是自己的乡村再也回不去。呜呼!往事可忆不可达,多少怅然物事中。

勾起往事记忆,是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让人难忘的原因之一,或许还有更深层原因,它让每个走近它的到访者无不深感惊讶和深深触动。

我以为还有三个原因。一是“接地气”。“接地气”是当下的流行词,是一个好词,承接大地的气息,顺乎人理,接其自然。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就承接着山地之气、生活之气。一座古村,几栋古居,一座耕读博物馆,山水相倚,炊烟狗吠,春种秋收,一切如此自然,一切天经地义,最美好的耕读博物馆永远没有离开耕读现场。与城里那些“高大上”的、讲究的博物馆相比,我更喜欢漈头村里这个朴素、亲切的耕读博物馆,因为它与我的往事相通,与我的内心相通。再者,它的展物“接地气”。东家的梳妆台,西家的犁铧;张家的织布机,李家的文武魁匾;近处的榨油床,远处的三寸金莲……经张老先生的手一件一件汇集起来,那鞋还留有主人的味道,那榨油床还可以榨出油来,那梳妆台还映有姑娘的影子,那豆油灯还可以点燃……馆里展品有的虽说不是那么精致,不是那么价值连城,但每一件无不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二是数量大。一万余件藏品,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但是当我知道这些藏品靠一己之力,靠一双年过六旬的手收集起来时,不由惊叹,这个僻居山村的博物馆的藏品太多太丰富了。每个展馆既有重要收藏价值的镇馆之宝,也有重要文化价值的普通之物。在向我们讲解的间隙,张老先生推开后厅的一扇门,屋里凌乱地堆满了收集来的旧物,张老先生说:“这样的屋子还有好几间,来不及整理。”年复一年沉浸于一件事,终其一生企图做好一件事的人最令我敬佩,张老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第三个原因,是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有一个让人感动的馆长。他就是集征集员、讲解员、布展员、维修员、财会员等等于一身的博物馆馆长张书岩老先生,他可能是全国博物馆中馆内兼职最多的馆长。他一个人撑起了这个馆的“天”。对于这座庞大的博物馆而言,他身上有着谜一样的魅力:他是一位年过花甲的退休老人,他不富有,甚至家庭还有些困难,但是他从退休的那一天开始,靠一个小邮包和一辆电动车,做成了这件大事。他搭上全部身家,全心地投入,尽管有不理解和闲言碎语,但他从未想过放弃,他热情不减,认真得像个年轻人。我试图解开他身上的“谜”,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只是笑答:“走火入魔了,没办法。”张老先生带我们在村里走过时,很多村民问候他,我才知道,漈下村是他的家乡,是他成长的地方,在自己的村庄为后人建一座耕读博物馆,我想到四个字或许可以来解释张老先生的作为,这四个字是:此处心安。

无论怎样,那个给人想象空间的耕读时代已经消逝在时间深处了,但时间摇曳的斑驳光影中,仍留有那个时代的背影,这背影就是张书岩老先生倾其后半生建立起来的耕读文化博物馆,博物馆里每一件旧物都在讲述那个时代的故事,而且还将永远讲述下去。就如同大海远去了,沙滩上的那枚海螺仍留有海的一切讯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老先生和他的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拥有了无限的价值。

石华鹏,1975年5月出生于湖北省天门市。2000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2005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级研讨(文学理论与评论家)班。1998年开始写作,在《文艺报》《文学自由谈》《文学报》《光明日报》《当代作家评论》等报刊发表评论、小说、散文200余万字,出版随笔集《鼓山寻秋》《每个人都是一个时代》,评论集《新世纪中国散文佳作选评》《故事背后的秘密》。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冰心散文理论奖、首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新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现任《福建文学》杂志副主编,副编审。

责任编辑/白 琳 fairlady838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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