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的浙江一师学潮

2017-11-14 00:54:59王彬彬
钟山 2017年3期
关键词:一师浙江校长

王彬彬

曹聚仁在自传性著作《我与我的世界》里说:“往者,从朋友处看到一幅经子渊师的《画松》,上有郁达夫兄的题诗”,诗曰:

早从《非孝》识经公,众议纷纷撼学宫;

论定盖棺离乱日,寒松终不负初衷。

根据曹聚仁的记忆,这是郁达夫题在经子渊的画松图上的,并且“郁兄在诗尾自注中,说及经校长以《非孝》为当局所撤职,语焉不详。”

在中国现代的旧体诗创作中,郁达夫的诗作是佼佼者。但曹聚仁所见的这首题画诗,似乎不见于已有的郁达夫旧体诗词集中。我手头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1月出版的《郁达夫诗词笺注》,笺注者詹亚园在《绪言》中说,他1988年从郁达夫公子郁飞那里得到《郁达夫诗词集》,而这本《郁达夫诗词笺注》,正是以郁飞惠赠的《郁达夫诗词集》为“工作底本”。而詹亚园笺注的这本诗词集中,没有这首《题经子渊画松图》,可见这首诗也不见于郁飞收藏的《郁达夫诗词集》。这大概可算郁达夫的一首“佚诗”。

郁达夫这首诗,说的是一篇文章引发一次学潮的事。文章就是《非孝》。至于作者,是施存统,又名施复亮,熟悉中共早期历史的人,会知道这个人物。即便不熟悉中共党史,也会知道当代作曲家施光南。《祝酒歌》《月光下的凤尾竹》《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在希望的田野上》,作曲者都是施光南。施光南就是施存统之子。“早从《非孝》识经公”中的“经公”,名经亨颐,字子渊。他的名字与“浙江一师”和“春晖中学”这两所学校紧密相联。熟悉中国近现代教育史的人,会知道这个人物。即便不熟悉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也会知道廖承志这个人。廖承志是廖仲恺和何香凝的儿子,也是经亨颐的女婿。1920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施存统在刊物《浙江新潮》上发表了《非孝》一文,文章不长,只有三千来字。文章发表后,浙江的文化保守势力极其恼怒,浙省当局决定免去经亨颐第一师范校长的职务,另行任用。这回,轮到十分爱戴经校长的一师学生怒火万丈了。一师学生发起了“留经运动”,强烈要求省府和教育当局收回成命。这就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著名的“浙江一师风潮”。“浙江一师风潮”肇始于1920年2月9日,至3月底平息,持续近两个月。其时浙江一师的学生虽然总共只有382 人,但学潮不但牵动浙省各界神经,更引发了全国性的关注。学潮发生后,各大报纸紧密跟踪。北京的《晨报》、天津的《益世报》、上海的《民国日报》《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 等都是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媒体,都及时报道学潮最新状况、发表对学潮的评说。不但杭州及绍兴、诸暨、海宁等浙江各地学界以多种方式表示对一师学生的支持,北京、上海等地的学校也纷纷起而声援。全国各界联合会、广东学生联合会、南昌学联、北京浙籍学界、北京大学浙江同乡会等都发来电报,谴责浙省当局、声援一师学生。梁启超、张一麐、范源濂、梁济善、蔡元培、汤尔和、王家襄、汪大燮、孙宝琦、王式通等北京要人曾联名致电浙江省长齐耀珊,对学潮表示关切。留日浙籍同乡会和留美浙籍学生也发来电报,声讨浙省当局、声援一师学生。学潮过程中,浙省当局曾动用军警,企图武力平息事态,也曾酿出流血事件,但当局终于未能以武力解决问题。所以,说这是一次“大学潮”,并不过分。

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6月出版了沈自强主编的《浙江一师风潮》一书,汇集了学潮自发生至结束的各种宣言、电报、当时的报刊对学潮的报道评说以及学潮参与者后来的回忆,对了解、研究“一师学潮”十分有用。此外,曹聚仁的《我与我的世界》、夏衍的《懒寻旧梦录》、董郁奎的《一代师表——经亨颐传》、台湾学人吕芳上的《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还有《经亨颐日记》《经亨颐集》等,都或多或少涉及了“一师学潮”。本文依据这些资料撰写而成。

一 1876年7月5日,经亨颐出生于浙江省上虞县。这一年是光绪二年。经家是上虞的望族。据董郁奎《一代师表——经亨颐传》,经亨颐的祖父经芳洲少年时因家贫而离乡背井、到上海谋生,几十年后成为富商。富有后的经芳洲热心公益,把大量的钱财用在了上海和家乡的慈善事业上,人称“经善人”。经芳洲对教育事业尤其重视,出资在家乡兴办了义塾。同治二年(1863年),经芳洲“捐升主事加员外郎衔”。翌年,任海宁塘工,负责钱塘江海塘的修筑。所谓钱塘江海塘,是在杭州湾钱塘江入海口两岸筑起高墙,挡住潮水对两岸的侵袭。海塘始筑于秦代,后历代都有修筑,是与长城、大运河并称的伟大工程。经芳洲主持海塘修筑,自然责任重大。虽然钱塘江海塘是国家重大工程,但由于已是末世,国家拨款无法保证,要靠经芳洲自己筹款来完成这国家级工程。但对这天文数字的花费,经芳洲终于束手无策。按理,工程不能按期完工,责任不在经芳洲,但经芳洲却觉得无颜再活下去,竟以自杀的方式向朝廷交差。经芳洲自杀前,同治皇帝下谕旨赠其知府衔。经芳洲的长子经元善自幼随父在上海生活,成人后则随父经商。经芳洲离世后,经元善继承了父亲的财产,也继承了父亲的社会地位。经芳洲临死前获赐的知府衔也由经元善承袭。经元善更继承了父亲“志切利人”的精神,把慈善事业做得更大。光绪六年(1880)七月,李鸿章委任了两名上海机器织布局会办(会办就是总办的副手),一人是郑观应,另一人便是经元善。光绪七年(1881),经元善又被李鸿章任命为上海电报分局会办,第二年,则升任上海电报局总办。在上海电报局总办任上,经元善干了十八年,直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结束。也同父亲一样,经元善特别重视教育事业。光绪十九年(1893),经元善募集资金在上海城南创办了“经正书院”,梁启超等名流曾在此任教。光绪二十三年(1897),经元善决定创办“经正女学”。经元善认为,中国积弱不振,原因就在于“二千年女学不开”,所以决心在上海建立女学,“以开风气之先”。在创办女学的过程中,经费问题当然是很头痛的问题,但更大的麻烦还在于保守势力的反对。开办女学,让女子进学堂,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匪夷所思、 离经叛道之举,朝廷中也有激烈的反对者。但经元善义无反顾。光绪二十四年(1898),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所女子学校——“经正女学”在上海城南高昌庙桂墅里诞生。后为与教会创办的女学相区别,更名为“中国女学堂”。女子学堂开办的这一年,经元善还计划在家乡上虞和浙江的余姚两县创办“农工学堂”。他设想“农工学堂”的教育“以课工教艺为先务”,力争“创兴中国未有之工艺”。这实际上就是要创办职业学校,这实在比黄炎培早了二十年。当然,因为戊戌变法失败等原因,这个计划未能实现。经元善是经亨颐的伯父。当经元善从事各种活动时,经亨颐一直陪伴在这个伯父身边。祖父,尤其是伯父对教育事业的重视,无疑深刻地影响了经亨颐。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初,经亨颐到了东京,进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是明治政府创立的第二所国立学校,日本的名校之一。与经亨颐同时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留学的中国学生而后来成为名人者,有陶孟和、许寿裳、陈衡恪、钱家治(教育家,钱学森之父)等。经亨颐到日本不久,在东京的27 名绍兴游子,联名发出《在留东京绍兴人寄回同乡公函》,经亨颐是署名者之一。这封公开信多方面介绍了日本的情况,呼吁家乡人民向日本学习。公开信特别介绍了日本的现代教育,希望家乡的教育当局以日本为榜样,切实实行教育改革。如果说,经亨颐从祖父和父亲那里承袭了重视教育的精神,那他的那种具体的教育思想、教育观念,则是在日本留学期间形成的。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宣布废除科举制度。翌年,浙江巡抚张曾敭奏请朝廷批准设立全浙师范学堂,为全省中小学堂培养师资。获准后,遂把原来的杭州贡院改建为师范学堂。光绪三十四年(1908)春,学堂仿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而建成。学堂招收的学生分初级和优级两个层次,所以被命名为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王廷扬被任命为学堂监督,也就是校长。王廷扬字孚川,浙江金华蒲塘人,是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的进士。他曾任留日学生监督,后加入同盟会,是一个思想很先进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他执掌两级师范学堂后,做出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即请浙江留日学生公推一人回国担任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经亨颐被选中。于是,经亨颐决定休学一年,回国就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职。对此,经亨颐后来在《杭州回忆》中写道:“凡事有缘,我于杭州或者可以用得着一个‘缘’字,因为两级师范开校那一年,我还在日本高等师范本科一年级并没有毕业,我的先辈许季茀(引按即许寿裳)、钱均夫(引按即钱家治)、张燮和是那年恰好毕业,何以不回来呢,监督王孚川先生曾先去聘请他们,据说不愿就教务长。又和我来商量,我当然也不能答应他,他弄得没有办法。后来他向同乡会请求公举一人去当教务长,同乡会专程开了一次会,他们三位不到,我照例去出席,结果竟公举了我回来承其乏。那时同乡会的精神很好,一经决议是不能不服从的。我呢,那时还是一个苦学生,已经自费六年把家里的田产卖了维持,又自己译书,经济非常拮据,正是难以为继的时候,加以同乡的劝勉,就贸然应命了。正好本科一年级学年终了,于是就向学校休学一年,又承校长嘉纳治五郎先生的允许,并且指导我种种要点,又请他介绍一个图画手工教员吉加江,而王孚川先生已聘定早稻田的一个教授中桐确太郎担任主要的教育。其中我还有一种为难的情形,因为嘉纳先生有些不乐意,他说早稻田派的教育不纯正的,无奈聘约已定,我和他们两位日本教员,赶程回国。”

一年期满后,经亨颐回到日本,继续未完的学业。宣统二年(1910)七月,经亨颐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这时,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监督是徐定超。徐定超字班侯,浙江永嘉人,是光绪九年(1883)的进士。在经亨颐离开后的二年间,两级师范学堂换了六个教务长。可见这个教务长实在不是一个好混的差使。这时,教务长又空缺了,经亨颐便回国重操旧业:“我离开杭州忽忽二年中,两级师范换了六个教务长,第六个走的时候,监督是徐班侯先生,找不到人,学生中竟还有记得经先生可以毕业回来了。徐老先生即刻打电报给我,那时我毕业试验恰好完了,毕业式还没有行,文凭还没有到手,我想不管他,回去再说。”就这样,经亨颐回到两级师范学堂,又当起了教务长。

经亨颐的教育理念、思想意识,从其秉持的伦理观念便可知晓。经亨颐说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虽然学的是物理化学科,但在校期间对伦理学特别感兴趣,伦理学教师吉田静致的课,经亨颐听得非常认真,并且把吉田静致的所有著作都买来攻读。再次就任教务长,心态自然与前次不同。前次多少有些临时心态,这回是要长期干下去了。两级师范的伦理课,一直由国文教员担任。经亨颐明白,“伦理”与“国文”不是一回事,不能让国文教员一直在伦理课上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中国人教员中,又没有适合担任此课者。两年前与经亨颐同来两级师范的日本教员中桐确太郎还在这里任职,经亨颐便请他担任伦理课教员,没想到却碰了钉子。中桐确太郎嘲讽地说:“伦理可以请外国人教吗? ”经亨颐气愤地回答说,是请你教世界伦理史,不是请你讲日本伦理,中桐确太郎仍然不答应。无奈,伦理课仍然只能让一个最有名的国文先生担任,但“看看他的讲义,无非极尽小学和字类统编的能事”。可见这位最有名的国文先生,根本没明白“伦理学”是什么意思。十分重视伦理课、对伦理学十分有兴趣的经亨颐,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决定亲自上这门伦理课。经亨颐把吉田静致的书找出来温习一遍,编好讲义。新学期开始后,就走上讲台,讲起了伦理学,效果很好。听了经亨颐的讲解,学生才知道,原来那国文教员讲的,并不是伦理学。后来,经亨颐当了多年伦理学教员,当了两级师范校长后,也仍然执伦理学教鞭。对伦理学的研究,深刻地影响了经亨颐的人生观、世界观。他说:“我的思想根源,就是从这里来的,什么过激,什么德莫克拉西,在后在后,也可说二十世纪思潮的大变更,过激等等口号,不过自然生长出来的枝叶,不足为奇,最简单的说个理由,两句话就可以明白:

(一)道德不是千古不变的;

(二)道德判断没有客观的标准。

这两句话的伟大,可以把一切伪道德,模型的道德,桎梏的道德推翻无遗。道德是有机的,是随时代演进的,决不是未有人类以前,那一个上帝预先制定的,又不是既有人类以后那一个圣人任意假造的。”

这样的伦理观念,这样的对道德的认识,即便在今天,也是为许多人所不能认可的。在20 世纪初叶的时候,一个有着这样的伦理观念、道德意识的人如果执掌一个学校,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二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取代了满清王朝。1月19日,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了《普通教育暂行办法》,规定各种以“学堂”命名的教育单位,一律改称“学校”,监督、堂长则一律改称“校长”。辛亥革命爆发时,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监督徐定超就离开学堂回了温州,学堂交由经亨颐代为管理。现在,民国成立,学堂改称学校,经亨颐则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校长。从1912年9月开始,中华民国教育部制订了一系列改革师范教育的政策,各级师范学校进入一个蓬勃发展的时期。1913年7月,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又更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经亨颐继续任校长。这个校长,经亨颐一直当到1920年2月施存统的《非孝》发表。1913年,经亨颐还被推举为浙江省教育会会长。

认为“道德不是千古不变的”和“道德判断没有客观的标准”的经亨颐,把浙江一师办成了全国的名校,也是令文化上的保守派、复古派痛恨不已的学校。

经亨颐执掌浙江一师的时候,也正是新文化运动渐渐兴起的时候。经亨颐的伦理思想和道德观念决定了他必是一个新文化的拥护者,而浙江一师也被经亨颐办成了浙江省的“北大”,甚至成了整个“南方地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据点”。夏衍于1915年9月进入在杭州的浙江公立甲种工业学校学习,在校期间,与浙江一师学生多有联系,耳闻目睹了这时期浙江一师的情况。后来在《懒寻旧梦录》中回忆说,“五四运动”前几年,已有一种新思潮在杭州的知识界兴起,青年知识分子则是新思潮的鼓动者,新旧思想的冲突趋势已然形成。而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是新思想的代表。夏衍认为,一师的校长经亨颐,也许是受了北大校长蔡元培的思想影响,实行了“与时俱进”的办学方针,力图进行根本性的教育改革,例如实行学生自治、职员专任、国文改授白话文等等。特别是他聘请了一批“新派”教员,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被称为“四大金刚”的陈望道、夏 尊、刘大白、李次九,“由于‘一师’在浙江,也许可以说在东南一带竖起了文化革命的大旗,这个学校成了青年学生向往的中心,另一方面,它也就成了保守派首先攻击的目标。”

聘请什么样的教师,最能体现主持校政者具有怎样的教育理念,而在新旧思想尖锐冲突的“五四”前后,一个校长在聘请教师时如何在新派人物和旧派人物之间选择取舍,最能显示其自身的思想状况。经亨颐执掌浙江一师后,聘请了众多拥护新文化、自身就是新文化创造者的人来校任教。除了上面说到的“四大金刚”,还有李叔同、姜丹书等。

经亨颐之所以在浙江一师进行一场“教育革命”,受北大蔡元培影响是一个方面,而受日本教育理念和教育体制的影响,恐怕是更重要的原因。经亨颐实行的某些教育措施,即便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也仍然是“激进”的和不能为许多人认同的。

例如学生自治,就是令世人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的做法。所谓学生自治,就是最大限度地让学生自己管理自己,把学校行政部门对学生的管理权压缩到最必要的范围。据董郁奎《一代师表——经亨颐传》,1919年11月16日,浙江一师学生自治会正式成立,隆重地召开了成立大会。据《经亨颐日记》,学生自治会成立的前一日,经亨颐为学生作了“自治歌”,歌曰:

不知人生,那知自治? 自然淘汰误至斯!

禽兽草木无理性,山川风月无意志;

教育为何治何为? 理性意志各自制。

成立大会开得很成功,除学校师生外,还有众多来宾。会议开始后,经亨颐首先致辞,学生代表宣读了学生会成立宣言。下午,由校剧团进行文艺演出,演出的剧目有胡适编剧的《终身大事》、陈望道、夏 尊合编的《严肃》、校剧团自己编剧的《骗中骗》等。学生自治会成立后,发表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自治会宣言书》,其中说:

……我们是现时代的人,应该营适应现在时代文明的生活……现在时代文明的生活……就是人人自由,但是我们要达到“人人自由的目的”的第一种条件,就是先要人人自治。

历来中国的国民是一种被治的国民。……以后多数的国民,要完全不受少数人的操纵、掠夺、压制……以实现真正的民主共和国精神,不是先养成自己的自治能力不成功的。

学校也制订了《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自治大纲》,根据这个大纲,我们便知道所谓的“学生自治”是什么意思。《自治大纲》规定:“学校事务分学生自治与学校行政二部。”这意味着,学校的事务,一部分归学校行政管,而另一部门则由学生自行处理。《自治大纲》 又规定:“自治制度,听学生自行议定。”这意味着,学生以什么方式处理自己的那部分事务,由学生自行决定。《自治大纲》并规定:“学校对于学生行为不妨碍学校行政者,概不干涉。”这意味着,只要学生行为与学校行政权力不冲突,学校行政便无权干涉。《自治大纲》对于学生自治范围有明确规定,共12 项,依次是:“关于身体健康之事项”;“关于研究学术之事项”;“关于发表思想之事项”;“关于涵养德性之事项”;“关于衣食住之事项”;“关于课外作业之事项”;“关于社会服务之事项”;“关于校内整洁之事项”;“关于同学行为上之惩处及劝戒事项”;“关于储蓄贩卖之事项”;“关于同学课外出入事项”;“关于同学自治之其他事项”。

从学生可得自治的范围看,是把除学校硬性规定的学业以外的几乎所有事务,都交由学生自行处理。在浙江,省立一师最先成立学生自治会,此举带动了各地学校学生自治会的成立。这自然令不能理解“学生自治”者惶恐和愤怒。后来,当施存统的《非孝》发表、学潮兴起后,省长齐耀珊训令省教育厅派员到一师查究办学方针,“学生自治”自然是查究的对象。经亨颐对教育厅做出了解释。经亨颐强调,学生自治,是并不违背教育原理的。至于自己为何在一师实行学生自治制度,倒不是基于任何理论,而是鉴于现实的教训。经亨颐说,自己从教务长到校长,“办这师范学校总算已经十年以上”,对历届学生毕业后的状况很关注,发现学生毕业后普遍“没有创造的精神”,其原因,就在于在校期间,学校管得太多,这反而害了学生。教育的目的,是要让学生能够自律,但如果在校期间完全是他律,学生自律的精神和能力何由产生呢?

改革国文教育,在课堂上以白话取代文言,是经亨颐招致旧派人物怨恨的另一原因。从《经亨颐日记》可知,早在“五四”运动爆发前,浙江一师已有国文白话课了。经亨颐1919年4月30日的日记有这样的记载:

……本校学生文课有白话,而子韶大不为然,盛气而辞。北京大学之暗潮次及吾浙,亦本校之光也。惟为友谊,亦不得不慰劝,志不可夺,未便相强。下学年国文教授有革新之望,须及早物色相当者任之。

从这里可以看出,当经亨颐开始试行在国文课堂上讲授白话文时,本校教师中也有人极力反对,甚至愤而辞职。但经亨颐毫不为所动,反而想着怎样把国文教育的白话化进一步扩大、加强。

经亨颐之所以在国文教育的白话化上坚定不移,也是因为对这一问题有深刻的思考和研究。经亨颐说:“我认定中国文学不改革,教育是万万不能普及。”这意味着,经亨颐把国文教育的白话化,视作教育普及的前提。而经亨颐认为,“使教育可以普及”,是自己作为师范学校校长的使命。经亨颐强调:“我想这短短的五年期间,要养成从前‘进士’、‘翰林’ 的一种文章和不中用的诗词歌赋,无从着手的经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学生,实在看错了人生。”所以,国文教育非改文言为白话不可。

经亨颐的国文教育改革,主要依靠陈望道、夏丐尊、刘大白、李次九这“四大金刚”具体实施。“四大金刚”合拟了“国文教授法”,国文教材“以和人生最有关的问题为纲,以新出版各种杂志中关于各问题的文章为目”;教学目的,则是“使学生能够了解用现代语或近于现代语” 所发表的文章,“而且能够看得敏捷、正确、贯通”,还要“使学生能够和现代语——或口讲或写在纸上,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且要自由、明白、普遍、迅速”。用报刊上的白话时文作国文教材,在当时真算离经叛道到极点。省长齐耀珊甚至亲自过问此事。齐耀珊到北京时,把一师“四大金刚”所编的国文教材带着,请北大校长蔡元培看。齐耀珊的意思是,浙江一师的教育改革,是受了北大的影响,现在竟闹到这种程度,请你蔡元培做出一个裁决。从齐耀珊此举可知,经亨颐在一师的教育改革,令守旧派惶恐和痛恨到何种程度。

李叔同也是经亨颐长校时著名的教师。1912年8月,经亨颐被委任为浙江一师校长不久,即聘请李叔同来校教授美术和音乐。直到1918年遁入空门,李叔同在浙江一师任教整六年。“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感动了几代人的《送别》,就是李叔同在浙江一师任教时创作的。经亨颐自己也是画家,与李叔同相处融洽,日记中多有一起谈文论艺的记载。但1918 李叔同出家为僧,却让校长经亨颐慌乱不安。李叔同在学生中极有影响,经亨颐深怕许多学生跟着李叔同走出尘世。师范学校是培养教师、普及教育的,不是培养和尚的。经亨颐当然惊恐。经亨颐1918年7月10日日记写道:“九时赴校行终业式。反省此一学年间,校务无起色。细察学生心理,尚无自律精神,宜稍加干涉。示范训谕之功,固不易见,以空洞人格之尊,转为躐等放任之弊,漫倡佛说,流毒亦非无因。故特于训辞表出李叔同入山之事,可敬而不可学,嗣后宜禁绝此风,以图积极整顿。”7月10日这一天,学校举行“暑假修业式”,作为校长的经亨颐在休业式上发表“训辞”时,只谈了李叔同入山为僧一件事,经亨颐说:

一学年为一大反省之期……而何以近日觉得有耿耿不快之感,最足资余研究者,为李叔同先生解职入山之事。良教师不堪留用,校长之失职也。而李先生非他就而入山,留无可当,推其解职之原因,诸生不屑教诲欤? 校长与诸教员不堪同道欤? 皆非也,盖厌于人世也,视学校事及一切人生问题无有是处焉。而余实亦间接受其消极之影响,且影响于学校。入山之事,屡对人言,可钦而不可为训。但自问实有似是而非、将信将疑之态度,有时烦恼时,亦偶作如是想,今而翻然自励,在此一日,决不容丝毫有此种思想……盖佛说以人格为最始之单位,而吾辈犹是以人格为最高之标的,忽于人格,径读佛说,即是躐等。余最恨近时之皮相文学家,以佛说为流行品,欲假此以为方寸之术,即人格尚未圆满,而超乎其上以自尊,舍本逐末,莫此为甚。他日诸生学有进境,精益求精,超人格而研求佛说,固无不可。而在校期间,今日特宣布一禁令,不准读佛,以免消极躐等之流弊。西湖名胜,甲于天下,要知吾浙之士气,几为其消磨殆尽。诸生于暑假中,或有寓此以消夏者,认为游息之地则可,认为修养之地则不可,未秋先寒非其宜也。炎暑慎重,其各自爱。

经亨颐这番训辞,真可谓苦口婆心。经亨颐强调,李叔同弃一师师生而入山,并非因为对学校同事、学生不满而另谋他就,乃是因为对人生俗世厌倦了。经亨颐坦言,自己也曾多少受这种消极厌世思想的影响,并且影响到了学校事务。但是,今天要翻然悔悟,彻底抛弃这种悲观厌世思想。经亨颐一向以“人格教育”为办学的基本方针。他强调,学生必须先养成圆满之人格,然后方有资格研求佛理,否则便是未学走先学跑。他进而宣布:学生在校期间,不准读佛。

经亨颐反复说李叔同的选择“可钦而不可为训”,就是怕有学生踵其后尘。饶是如此,还是有几个学生追随李叔同遁入空门。李叔同之后,学生陈恭天在天台报国寺出家,学生周贺章在杭州弥陀寺出家。至于著名的丰子恺,受老师李叔同影响而笃信佛法、成为居士,则是人们熟知的。

三 受李叔同影响而消极避世者,毕竟是极少数。绝大多数学生,在新思潮的激荡下,意气风发、豪情万丈。他们如饥似渴地阅读新书刊。本来宣传新文化的书刊就对学生有巨大的吸引力,而陈望道、夏 尊等“四大金刚”又以报刊上的白话文做国文教材,就更增加了学生对新书刊的热爱、重视了。现在该说到施存统了。施存统,1898年生,浙江金华人,1917年考入浙江一师。入学后,深受新文化运动影响。“五四”运动爆发后,对新文化的热情进一步高涨。为满足同学们日益强烈的阅读新书刊的需求,施存统与何景亮、梁柏台等几个同学,成立了“全国书报贩卖部”,专门销售全国各地宣传新文化的书报刊物。施存统们认为,这些宣传新文化的书报刊物,是砸碎强权对人们束缚的“利器”,而那些“不愿再在黑暗里过活的人”,“我们都应该努力解脱他”。据统计,1919年底,《星期评论》 在一师销售了300 多份;《教育潮》 销售120 份;《民国周刊》 销售120 份;《新青年》销售110 份;《建设杂志》销售35 份;《少年中国》销售50 份;《新潮》销售80 份;《解放与改造》销售80 份;《平民教育》销售90 份;《曙光》销售20份;《星期日》销售30 份。各刊物累计销售一千多份,如果考虑到其时一师学生总数是382 人,而许多学生家境贫寒,就不得不相信,其时新文化潮流在一师真可谓汹涌澎湃了。

仅仅看别人办的刊物还不过瘾,施存统们还要自己办刊物。一开始,杭州多所学校的学生,共同创办了刊物《双十》。其时在杭州甲种工业学校求学的夏衍,也是参与者。夏衍后来在《懒寻旧梦录》中回忆说,1919年8月下旬,以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为中心,杭州各校追求进步的学生开始联合起来;学生们决定出版一种刊物,刊物于10月10日创刊,所以取名《双十》。参与办刊者,一师有俞秀松、宣中华、周伯棣、施存统、傅彬然,第一中学有查猛济、阮毅成;甲种工业学校有沈乃熙(夏衍)、汪馥泉、孙敬文、蔡经铭、倪维熊、杨志祥等,各样学生参与办刊者共有二十六七人。“几个中学生办杂志,经费哪儿来,我们‘甲工’几个人只每人交了一块钱(当时是‘袁大头’),后来听汪馥泉说:经校长、‘四大金刚’和沈玄庐都捐了一点钱。”经亨颐和陈望道、夏 尊等人捐款助学生办刊,显然是以实际行动支持学生的此种活动了。

因为创刊号出版时恰逢中华民国的国庆日,所以取名《双十》。办了几期后,改名《浙江新潮》。1903年2月,浙江留日学生孙翼中、蒋百里、蒋尊簋、许寿裳等人在东京创办了反清刊物《浙江潮》,影响甚大。《浙江新潮》显然意味着对《浙江潮》革命精神的继承。《浙江新潮》的“发刊词”写道:“人类怎样能够‘生活的幸福和进化’呢? 我们以为要达到这种目的,须有三个条件”,而第一个条件便是“自由”。他们对“自由”的界定是:“就是我的思想、感情、言语、动作,都要凭着我的自身;我只受我良心的支配,不受我以外的种种羁缚。”他们宣告:“本周刊的目的,无非是想把人类从黑暗变为光明,从伪道变为真理,从兽性变为人道。”他们知道,要追求光明、真理、人道,必然要遭遇黑暗、伪道、兽性的压制、扼杀,但是他们无所畏惧:“我们认‘禁止’、‘唾骂’就是本报的大传播;我们又认‘监狱’、‘刑场’就是社员的极乐土。‘权力’的干涉,‘众愚’的反对,我们都不要顾……黑暗、伪道、兽性的势力一日不灭,本报的旨趣一日不变。本报形式虽然可以消灭,本报的精神终当直接间接以和读者诸君相接触,以求得最后的胜利。”他们知道会遭到守旧、愚昧者的仇视和打击,他们一开始就做好了刊物被查禁的准备,他们自己甚至做好了坐牢杀头的准备。

他们当然没有估计错。从官府到民间的守旧者、愚昧者、脑残者,都对这刊物切齿痛恨。这些人知道,这群学生背后站着的是经亨颐、陈望道这些一师师长。他们痛恨这些张狂的学生,更痛恨为学生撑腰的一师师长,最为痛恨的,当然是一师校长经亨颐了。但经亨颐是浙江教育界的前辈,又身兼浙江省教育会的会长,他们一时无奈他何。他们在寻找机会。机会也终于来了。到了1919年秋冬,他们抓住了经亨颐的两大罪状。

清代有所谓丁祭制度,即每年阴历二月和八月的第一个丁日全国举行祭祀孔子的仪式。北洋政府沿袭了这一制度。在杭州,每年春秋两次丁祭,师范学生要站在“八佾舞于庭”的公祭队伍前头。通常由省长或教育厅厅长主祭,而经亨颐身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校长兼省教育会会长,则是重要的陪祭。1919年的秋祭举行时,经亨颐借口要以浙江省教育会会长的身份赴山西太原出席全国教育会联合会第五届大会而离开了杭州。身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和省教育会会长,居然不参加国家法定的祭孔大典,怎能不令守旧者、愚昧者、脑残者妒火中烧、目眦尽裂?

更令守旧者、愚昧者、脑残者痛恨的,则是施存统《非孝》的发表。一师学潮结束后,施存统写了《回头看二十二年来的我》,在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0年9月21日至23日发表。在这篇长文中,施存统回忆了自己进浙江一师后的思想变化过程。施存统刚进一师时,对新思潮是颇为抵触的。刚开始读《新青年》时,看见陈独秀骂孔子,把复辟的罪过归到孔子身上,施存统不禁大怒,在心里痛骂陈独秀。那时,孔子在施存统心目中还是“万世之师”。然而,扔下刊物、愤然而去后,却忘不了陈独秀的议论。过了几天,又去翻开陈独秀的《复辟与孔子》,耐心看完,觉得骂得有些道理。但仍然觉得陈独秀不过是一个做翻案文章的刻薄文人罢了。但从此对《新青年》不抵触,常常看,于是对之日益亲近、迷恋。不久,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了驳斥康有为虚君共和主张的文章。陈独秀居然连“康圣人”都驳倒了,这令施存统大为佩服。这时,除了不认同《新青年》的非孔,其他观点都能赞同。而到了1919年下半年,对《新青年》的观点“就全体都赞同了,凡是《新青年》所说的话,总是不错的了!这时我对于陈独秀、钱玄同、刘半侬、胡适之这几个人,也就佩服到了不得!”看了许多《新青年》一类刊物上的文章后,施存统自己也开始写谈论、宣传新思想的文章了,并且与本校和杭州其他学校志同道合的学生一起办起了研究、 宣传新思想的刊物了。

至于为什么会写《非孝》这篇文章,施存统说,有两种原因。一是思想本身的改变,一种则是现实经验的刺激。比较起来,现实经验的刺激是更重要的原因。主要是自己家中的状况,促使施存统写了《非孝》这篇闯下“大祸”的文章。施存统的家很贫寒。1919年10月间,施存统接到家中来信,说母亲病得快死了。施存统急忙赶回家,母亲的状况令他既惊又愤。母亲已瘫痪,下半身冰冷。但父亲却对母亲极不关心。母亲只穿着一件破单衣,更没有延医诊治。施存统痛哭、愤怒。质问父亲为何不请医生,父亲回答没有钱。施存统问自己拿回来的十几块钱为何不用来请医生买药,父亲回答说这钱要用来办丧事。施存统问为何不给母亲盖床棉被,父亲回答说:“活人要紧,她横竖迟早就要死的! ”这让施存统悲愤不已。然而,却又不能反抗、责难父亲,因为忤逆父亲,是大不孝。但已经受了新思潮洗礼的施存统,内心再也无法平静:“我脑筋中受了这样一个极大的刺激,心神非常不宁,两夜都睡不熟,展转思维,发生下列几个问题:我还是做孝子呢,还是不做孝子呢? 我还是在家呢,还是回校呢?我要做孝子做得到么?我对于父亲要不要一样的孝呢?一样的孝是不冲突的么?我究竟怎么样孝法呢?我做孝子对于父母有利么?我在家里看到母死就算是孝子么?我的父亲许我专看母病么?我能够忍得住么?我不会比母先死么? 我死了,于母亲又有什么利益呢?”想了几天,施存统终于决定:“我想在社会上做一个很有用的人,我还要替社会做许多事情,我不能做家庭的一个孝子!我即使要做家庭的一个孝子,也万万做不到,有人不许你做! ”施存统遇到的最突出问题,是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两孝不能兼行。如果对父亲虐待母亲视而不见,仍由母亲在被虐待中死去,那应该是对母亲的不孝。然而,如果反抗父亲,则是对父亲的不孝。“孝”作为一种伦理准则本身的矛盾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尖锐地显现出来。困惑、痛苦之后,施存统决定不再追求做一个“孝子”,而要努力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施存统意识到,在家里住下去,看着母亲的惨状而无能为力,自己“不是气杀,一定要闷杀!”而自己死了,对于父母无益,社会上却少了一个有用的人。于是决定立即回校:“我既得了这个答案,第四天便含泪抛弃垂死的母亲,决然首途回校。这时候的我,不能不说是‘忍心’! 不能不说是‘无情’!我也很承认我是一个很忍心、很无情的人,不过我这个‘忍心’,却是由‘很不忍心’中发出来的;我这个‘无情’,也是由‘很有情的性’里生出来的! ”

回到学校,施存统便写了《非孝》一文,发表在1919年11月7日出版的《浙江新潮》 第二期上。这一期刊物现在已无法找到,因此《非孝》原文已不可见。据施存统回忆,本来的题目是《我决计做一个不孝的人》,写了三千字还没有说到本题,便改题为《非孝》发表了。但也有知情者说,是负责编辑的人,将题目改为《非孝》。文章内容,表达的是施存统对“孝道”的困惑、质疑。据赵子劼《“一师风潮”中思想文化的冲突》一文说,在《非孝》中,施存统表达了“人类是应当自由的,应当平等的,应当博爱的,应当互助的;‘孝’的道德与此不合,所以我们应当反对‘孝’”一类观点。

《非孝》当然引起轩然大波。就是在一百年后的今天,这样的文章也会让许多卫道之士捶胸顿足,欲对作者食肉寝皮的。但远在北京的陈独秀,读了《非孝》却异常兴奋。在1920年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二号上,陈独秀发表了《随感录七四:〈浙江新潮〉——〈少年〉》,热情地赞美了《浙江新潮》和《少年》这两个刊物:

《浙江新潮》是《双十》改组的,《少年》是北京高等师范附属中学“少年学会”出版的。《少年》的内容,多半是讨论少年学生社会的问题,很实在,有精神;《浙江新潮》的议论更彻底,《非孝》和攻击杭州四个报——《之江日报》《全浙公报》《浙江民报》和《杭州学生联合会刊》——那两篇文章,天真烂漫,十分可爱。断不是乡愿派的绅士说得出的。

陈独秀并且产生三种感想。第一条便是希望“这班可爱的小兄弟”不要在挫折面前屈服,即使“报社封了”,也要继续与旧势力战斗。陈独秀知道,《非孝》这样的文章一定会令刊物被封的。

被陈独秀肯定的《非孝》出自一师学生施存统之手,而攻击杭州几家报纸的文章则系甲种工业学校学生沈乃熙(夏衍)用“沈宰白”笔名发表。夏衍晚年回忆说:“在这份杂志(《双十》和《浙江新潮》)上,我曾用沈宰白的笔名,写过几篇现在看来是非常幼稚的文章。记得一篇是批评杭州四家日报的文章,和两篇‘随感录’,内容也是批评杭州报纸和反对检查新闻的。”又说,自己因为读了许多新书刊,看见别人写文章,自己也想动动笔,于是写了批评杭州几家报纸的文章,“想不到《非孝》发表后,陈独秀却在《新青年》上写了一篇《随感录》,对施存统和我的文章,作了热情的鼓励。这件事,对我是一种意外的感动和鞭策。”

四 经亨颐借故缺席祭孔大典,已令守旧派觉得越过了“底线”,现在,竟然有《非孝》这种大逆不道的文章发表,那就真是忍无可忍了。至于发表在《浙江新潮》上的文章能够成为一师和经亨颐的罪状,一来因为作者是一师学生,二来《浙江新潮》的广告上印有“本社通讯处由浙江杭县贡院前第一师范转”的字样,这样一来,《浙江新潮》就可算作是一师的刊物了。

省政府和教育厅首先查禁了《浙江新潮》。夏衍回忆说:“《浙江新潮》出了两期就被禁了,这是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五日的事。”警察突然出现,把正在印和尚没有发行完的刊物全部抄走。夏尊出主意说,可以换个刊名继续出版,但印刷所早已接到通知,要承印书刊,必须经省政府批准。紧接着,便是查办第一师范了。省府和教育厅下定决心要把经亨颐从第一师范校长的位置上移开。夏衍回忆说,《非孝》发表后,社会上的守旧派与齐耀珊、夏敬观沆瀣一气,对经亨颐发动了全面攻击,而这场斗争,其实早在酝酿了。经亨颐在一师进行的,实际是一场教育革命。经亨颐推行的一系列新政,深受学生欢迎,也为其他学校树立了榜样,这怎能不令齐耀珊、夏敬观这类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他们早就想对一师和经亨颐下手了,只是在等待时机。《非孝》的发表,为他们创造了时机。省长齐耀珊在训令警察厅查封了《浙江新潮》后,又训令教育厅查办浙江一师。齐耀珊给教育厅的训令中说:“查近有《浙江新潮》报纸所刊论说,类多言不能理,而《非孝》一篇,尤于我国国民道德之由来及国家成立之关系,并未加以研究,徒庶拾一二新名词,肆口妄谈,实属谬妄。”既然文章作者和发表刊物都属一师,就必须对一师予以查办了。于是,教育厅长夏敬观下达了查办一师令。

浙省当局查封《浙江新潮》和查办浙江一师之举,立即引起京沪各大媒体的注意。上海的《民国日报》1919年11月28日发表了长篇报道《齐耀珊大兴文字狱》,其中说:“《浙江新潮》上所登的那篇《非孝》,虽然是说学理的地方少,感情意气的话多,实在做得不大好。但是一般反对的、查办的人,实在没有一个看得懂他这文章的,这是脑筋顽固、思想蔽塞、知识浅薄的缘故,那也无足深责了。不过言论自由载在约法,到底有效的么? 思想言论,无论是非,偶然禁阻他的自由是有害无利的,这话是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上头说得明明白白,他们竟没有瞧见么? ”

上海的《时事新报》1919年11月30日发表了浙江《查办第一师范学校》的报道,其中说:“我们现在不必论那《浙江新潮》的言论的内容怎么样,我们却应该论这查办的事情,应该不应该!我们更应该论这么压制校长,去压制学生的方法,应该不应该!此是应该的,那不消说,听他查办就是了。如其是不应该的,那就有话要说了。”《时事新报》当然认为这种“查办”是不应该的。

几大媒体都在强调:《浙江新潮》所登《非孝》一文是否有道理、 在多大程度上有道理,是一回事;而浙省当局查封刊物、查办学校是否应该,则是另一回事。即使《非孝》每一句都是荒谬的,当局也不该使用查封、查办的手段,因为言论自由是载于“宪法”的。

《北京晨报》1919年12月4日发表了《通电各省查禁〈浙江新潮〉》的新闻:“浙江杭州发现《浙江新潮》月[周]刊一书,浙江督军卢永祥曾于日前电请政府通电各省严禁。兹闻政府昨日已通电各省,略云:据浙督电称杭垣发现《浙江新潮》月[周]刊一种,措词悖谬,违背出版法务,希通饬各属一体严禁,以息簧鼓,而维风教。”这让人们知道,浙江督军卢永祥还请求北洋政府在全国范围内查禁《浙江新潮》,也让全国人民知道,北洋政府果真如此做了。

上海的《民国日报》1919年12月5日还发表了《看“浙师”学生的团结力》的时评,文末注明作者“力子”,这应该是时任《民国日报》经理兼编辑的邵力子。邵力子说:

《浙江新潮》的风潮,听说有人要借此破坏浙江师范学校。

我因此却想着这是北京大学和《新青年》、《新潮》等被人仇视的一个缩影。

仇视的结果,北大丝毫没有动摇,北大学生的团结力,全国人民没有不佩服的。

浙江师范的前途如何? 要看他们学生的团结力怎样! 压力的大小是不管用的。其时已经风传浙省当局要借《非孝》事件整顿浙江一师。所谓整顿,无非是撤换校长,否定已有的改革,让学校回到老路上。而《民国日报》发表这样的言论,显然是在呼吁浙江一师学生团结起来,抵制、反抗当局。

《非孝》 事件一开始就引起京沪大报的关注,浙省当局刚想对浙江一师实行整顿就受到京沪大报的非议、谴责,这对后来学潮的发生、发展和最后胜利,都有着重大影响。

浙江的守旧势力必欲撤换经亨颐而后快。但他们也担心此举引发学潮。寒假前,他们只是查问、申斥,不敢采取更切实的行政措施。1920年2月初,一师开始放寒假。二月九日,省教育厅下令经亨颐调任省视学(视学这个官职大概类似于今天的省教育厅巡视员),任命一师教员王锡镛为校长。留校的十几名学生立即写信通知已回家的同学返校,学潮开始。学潮结束后,一师学生把学潮期间的各种文件、 报刊报道和评论,集成一书出版,取名《浙潮第一声》。其中,有逐日记述学潮经过的《纪事》,沈自强主编的《浙江一师风潮》收录了这篇《纪事》,这对我们了解学潮发生和发展的情形十分有帮助。下面对学潮经过的叙述,主要依据这篇《纪事》。

经亨颐接到省教育厅的调令后,表示一师校长可以不当,但决不接受省视学的任命。王锡镛在学校教员中属于稳健派,对经亨颐个人很尊敬,但反对经亨颐的“过激”的改革。王锡镛之所以被选中,正因为在思想上不认同经亨颐。但“王且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不配坐这把校长交椅,因此坚决辞职”。经亨颐调走,不但学生们坚决反对,教师们也都“非常忿恨”。除两人愿意继续留下任教,其他教师则表示如王锡镛当校长,则坚决辞职。王锡镛当不成校长,省教育厅又任命省视学金布兼任一师校长,同样遭到一师师生的强烈抵抗。这时,在校的学生又连续发出第二、第三封信,催促返乡同学火速回校。而金布则在2月17日走马上任,并且通知返乡学生家长,令儿子“暂缓来校”。返乡学生当然更愿听从留校同学的呼唤。几天之内,返校学生已有四五十人。从2月28日起,学生们开了几次会,商定了若干事项:(一)以后每天下午七点开碰头会;(二)给返乡学生发第四次信,揭露“伪校长”金布阻止学生返校的阴谋,呼唤在家同学尽快回校;(三)家在杭州而尚未返校者,派学生上门催促;(四)修理茶房和厨房;(五)请到校同学帮助自治会干事管理宿舍等一切事情。这几项决定让我们明白,一师的学生一开始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虽然学生自治会成立未久,但在这次学潮的发动、 组织过程中,发挥了十分关键的作用。浙江一师的这次学潮,组织得极为成功,学生自始至终有理有节,立场极其坚定而态度非常理性,没有丝毫有损学生形象、授官府以柄之举。学潮最终能够胜利,这是重要原因。

3月1日这一天,到校学生已达85 人。学生们召开了第三次会议,议决:(一)此次事关重大,斗争必不会短期结束,用费必多,每人捐银一元;(二)派学生赴杭州附近各县学生家中,催促同学快快回校,同时向同学家长说明事情之重要。

在这期间,学生与老师处于隔膜状态,相互不免生出些误会。学生们意识到,如果不与教师有良好的“沟通”,“前途的危险,可以想见”。学生会议又决定,与教职员“开联席会议”,同时派出四名学生,分赴教职员家中,通报学生活动情况、探询教职员意见。从这些举措可看出,组织者头脑异常清楚、虑事十分周密。而此时教职员也行动起来了。一师的教职员和一师附属小学的教职员在省教育会召开联席会议,做出两项决定:(一)维持文化,坚持到底;(二)在一师校长问题未妥善解决前,不接受其他学校聘请。同时决定,每逢单日开常会一次。教职员们的所谓“维持文化”,就是留住经亨颐之意,因为在师生们看来,官府撤换经亨颐,便是在摧残文化。

3月上旬,学生们推选出宣言书和请愿书的起草人。到3月13日,到校学生已过半数。当晚开大会,由主席徐麟书(白民)报告一切。正开会时,传来消息:“教育厅明天要解散本校。”学生自然群情激愤,当场公决了五条公约:(一)维持文化运动坚持到底;(二)无论何人不得暴行;(三)校事未妥善解决以前,无论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学校;(四)非到军警押回原籍,誓不离校;(五)留经目的不达,一致牺牲。

学生们本来已经推举出宣言书和请愿书的起草者,现在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学校面临解散,宣言书和请愿书的诉求和表达方式都要适应新的情况。于是,又推举出14 人,负责审查宣言书和请愿书,并推举徐麟书、徐仁、石樵、宣中华四人为请愿代表。

金布就任一师校长后,屡受师生抵抗、羞辱,3月14日,感到实在当不了这校长的金布,向教育厅辞职。从这一天起,学生自治会决定组建童子军维持学校秩序,并管守校门。3月15日,发表了《全体同学第一次宣言》,宣言强调了两点:(一)“我们因为要维持本校的改革精神,所以不得不挽留本校经校长”;(二)“我们因为要巩固我浙文化基础,所以不得不挽留本校经校长”。第一点是从一师自身出发的。经亨颐在一师进行了一系列深刻的改革,学生们认为,这对于一师的生存发展极其重要,如果经校长走了,改革就可能半途而废、前功尽弃,所以经亨颐必须继续当校长。第二点是从整个浙江省的文化事业出发的。学生们认为,浙江一师如何生存发展,事关全省的文化走向。在经校长领导下,一师定能成为整个浙江新文化的中心。为了全省新文化的生存发展,经亨颐必须继续当一师校长。宣言书最后说:

我们还得宣言,我们留经不是替经保存饭碗,不是对经有特别感情,也不是对新来的校长不发生感情,更不是我们三百八十二人的个人地位关系。二大理由,上面说得明明白白。不明白我们挽留经校长的作用的人,尽管去看罢! 我们还要宣言,我们今儿挽留经校长,也并不是“非经不可式”的挽留,如果有人,在过去对于文化运动、 教育革新两件事上,切切实实有所表现的,而且我们认他;在将来的的确确能够维持本校改革精神,巩固我浙文化基础,这样的人来做本校未来的校长,老实说罢,我们马上就张着旗帜去欢迎他。但是我们还得继续望下说去,莫有这样的人来做本校未来的校长,除本校经校长以外,我们无论如何是反对的,不是反对他个人,是反对他直接泯灭本校改革精神,间接要撤除浙江文化基础,他要是真有来长本校的心思,哼!且少做梦罢!无论什么样人,来发布校长的命令,我们可都不承认的。

宣言书明确表示,如果有人过去热衷于新文化,来一师当校长也能如经校长一般治校,继续让一师成为浙江新文化运动的中心,那么学生是可以接受的。如若不是这样的人,学生则决不接受其来长校。最后几句话,明显是指金布,警告金布别做校长梦,快快滚蛋。

第一次宣言发出的同一天上午,被推举出的四名代表到省教育厅请愿,并递交请愿书。教育厅长夏敬观接见了学生代表,与学生谈话一小时,拒绝接受学生要求。下午,四名代表又到省公署请愿,省长未予接见。此后数日,学生代表多次赴教育厅和省公署请愿,省长齐耀珊也曾接见过学生代表,但表示,撤换经亨颐的决定不可更改。

五 学生一次次地赴教育厅和省公署请愿,都没有什么结果。这期间,学校当然处于停课状态。3月23日,学生临时大会决定,在停课期间,尽量邀请文化界知名人物来校讲演。《浙潮第一声》中收录的关于学潮的《纪事》写道:“此次我们虽则要和万恶的官厅奋斗,不惜牺牲学业,但是知识上的要求,因之较前愈烈。所以此后和官厅激战,当然是再接再厉,不肯稍屈,并随时邀请名人到校讲演,藉以赈济知识的饥荒。仲九先生愿意担任介绍的责任,这是我们非常感佩的! ”为了弥补停课的损失,随时邀请学术名流来校演讲,这考虑得多么周全,也更能赢得社会的同情。“仲九先生”即沈仲九,曹聚仁在《我与我的世界》中以《一代政人沈仲九》为题专章介绍过他。其时,沈仲九在浙江省教育会主编《浙江潮》,并没有在浙江一师任教,但他积极支持学生的留经运动,也被学生视为可信任的导师。后来,沈曾到湖南长沙第一师范任教。沈仲九是陈仪将军的好友,陈仪主政福建和主政台湾时,沈仲九都是时刻在左右的重要智囊,这是曹聚仁称其为“政人”的由来。沈仲九同意为学生邀请讲演者,并于3月23日到校做了第一场讲演,这自然对学生是很大的鼓舞。

也就在3月23日,解散一师的“声浪更高了”。学生们感到解散难以避免。一师校友会开始站出来支持学潮。校友会特开临时会议,决定一旦学校被解散,校友会每月赞助一师学生电灯费70元、运动物品费20 元、书报费20 元,至于膳食费则临时根据需要决定。一旦官厅宣布学校解散,也就不再给学校拨款。为了在学校被解散后仍能存在,学生仍能坚持抗争,一师校友会才有此种举措。3月24日早晨,学生发现校门口果然贴出了“休业令”,是教育厅派人在半夜偷偷贴上的。“休业令”激起了杭州其他诸校学生的愤怒,杭州学生联合会决定派全体评议员赴教育厅和省公署请愿。到此时,行动起来的,不仅是一师学生,而是杭州城内多所学校的学生了。

这期间,学生做出的一系列决定、采取的种种行动,都是很正确、妥当的,特别值得称许者,除“无论何人不得暴行”,便是“用快邮代电,通电全国各重要民意机关、 全国教育界要人和本省各县教育会”。此举让全国都知道了杭州发生的事,让有关各界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浙江一师校园。北京、 上海以及全国的重要媒体都在追踪报道一师学潮,而且支持学生的态度都很明确。各大媒体都在质问和谴责齐耀珊、夏敬观。

例如,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3月28日发表时评《浙江学潮》,说:“齐耀珊、夏敬观解散浙江第一师范,是有意摧残浙江教育的新机,是官僚的旧势力对于学生的新运动宣战。”“一师的解散不是一师一校的问题,是全浙教育界文化运动和爱国运动能不能发展的问题。浙江素称文明之邦,竟容黑暗势力如此猖獗,学界前途岂不很危险吗?吾以为不但全浙学生应该表同情于一师学生,起来奋斗,就是各省学生也应得认这桩事情与学生全体有共同的利益关系,一致为浙一师的后援,才是正办啊?”这是在发动全浙乃至全国的学生界和学术文化界都起而扶持浙江一师学生。《民国日报》是在全国范围内极有影响的报纸,这样的宣传鼓动,当然不会没有效果。

例如,北京的《晨报》1920年3月28日发表《浙江教育界空前之大风潮》的长篇报道,介绍了学潮经过,最后说:“教育厅与学生两方相持不下,于是新任一师校长及新教职员与夏敬观等密议以武力对待,将一师基础全部推翻,另行组织。夏特商诸省长,齐果然其说,闻已于24日下解散该校命令,派武装警察围守该校,真浙江教育界未有之怪象也。”这样的报道,语气虽不甚激烈,但却足以唤起人们对一师学生的同情和激起人们对浙江当局的愤怒。

例如,1920年3月29日的《上海学生联合会日刊》发表评说浙江一师学潮的长文《新文化运动的真牺牲者》,署名“公展”,这应该是其时在上海新闻界从业而后来成为国民党要人的潘公展。文章在抨击浙江教育界整体黑暗腐败的同时,赞美经亨颐和浙江一师。又为《非孝》辩护:“其实‘孝’是一种道德,道德是人生行为的标准。时代变迁,社会的生活也变迁,人生行为的标准也随之变迁,本来是不足为奇的。……至于孔子不过是一个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在古时候算得博学的人,我们因为他是难能可贵,所以器重他一些,也是可以的。如果一定要说孔子之道,传于百世而不变,推之万世而皆准,那就是荒谬绝伦。”文章最后说,浙江有齐耀珊、夏敬观这样的“宝贝”,其他各省的官僚也随时可能变成同样的摧残新文化的人物,经亨颐和浙江一师的遭遇也随时可能在其他地方重演,因此,各省的学生都应该行动起来:“我们这种觍颜自命为随着世界新潮流,尽力文化运动的学生,眼见浙江一师的解散,便可以拍几个电报了事吗?诸君请醒醒罢!人家为新文化运动真正牺牲的了,你们还该袖手旁观,撑起‘新文化运动’的招牌,做那‘新文化运动’的‘健将’吗? 唉! 全国学生而对于浙江一师之解散果无积极表示,我只得为‘新文化运动前途一哭!”这是在强调,全国各地学生不能仅仅满足于以发电报的方式支持浙江一师学生,还应该有更实际的行动。

各大媒体的报道,让全国各界都知道了杭州发生的事,甚至引起了海外留学生的关注。声援、支持一师学生和谴责、讨伐夏敬观、齐耀珊的电报每天都从全国各地发来。一些一师学生的家长也行动起来,发电报责问夏敬观、齐耀珊。其中最有趣的是南昌学生联合会发给夏敬观的电报:“顷接浙江和第一师范学校函称,执事无故调任校长,强迫学生出校等情。披读之余,播笑友邦。忆自执事长教育,故乡人士,方冀执事有所建白,桑梓亦与有荣光。乃消息传来,大背所望,同人等以谊属同乡,不忍坐视。……希即收回成命,恢复该校旧观,则君子之过,为日月之食,固无损于明,如必胶执己见,甘冒不韪,群情愤激,积不能平,恐异日亦将羞见江西父老矣。临电不胜盼祷之至。”夏敬观是江西新建人,南昌学生便代“江西父老”劝导、教训、谴责夏敬观,提醒夏敬观不要丢家乡的脸。

尽管来自全国各地的压力很大,齐耀珊、夏敬观仍然不改变撤换经亨颐之决定。3月24日下达的“休业令”,要求一师学生“即日一律离校”。齐耀珊、夏敬观知道学生不会理睬这样的命令,25日,便派遣军警进驻学校。数十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八字式地立在校门口”。警察进驻学校后,禁止学生开会,并要求撤退童子军。此前,学生都是派代表赴官府请愿。3月27日,全体学生到省教育厅请愿。在教育厅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又到省公署向齐耀珊请愿。齐耀珊态度也依然强硬。学生又到省督军公署,希图见督军卢永祥,但这回算是“秀才遇到兵”。督军公署的卫队,对学生“开口就骂,动手就打,还用刺刀来刺学生,刺伤好几个”。但学生并没有被血吓住。他们把受伤学生抬到省检察厅,听候厅长检验,一方面再列队到省督军公署,要求见督军卢永祥,而卢永祥也接见了学生,与学生对话了半小时。杭州各校代表并且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应对措施,受伤的几个学生则准备向法庭提起诉讼。

3月28日,杭州学生联合会全体会员,又到省长齐耀珊处请愿。入见者有朱德馨、陈德征、吴静、李咏等五人。这个陈德征,其时是之江大学学生,是杭州学生联合会的干部,后来也成为名人。下面还要说到他。齐耀珊在接见学生代表时说了许多荒谬不堪的话,例如说:“那个‘非孝’、‘男女解放’是没有开化时代的苗子的事,你们难道也要学吗? ”齐耀珊的这次谈话,后来成为京沪媒体上的笑话。这期间,学生与官府的冲突不断升级,杭州一些有影响的人士觉得事态应该尽快妥善解决。蔡元培的堂弟、中国银行杭州分行行长蔡谷卿就是这类人之一。蔡谷卿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堂兄蔡元培在全国教育文化界的影响,都使他成为合适的调停人。

3月29日,学潮走向高潮也接近尾声。这天清晨,数百名军警包围一师,军警的枪上都上了刺刀。他们要用武力把学生赶出校园。学生为了不被分散押走,遂集中在操场上,军警于是包围了学生。然后,四个警察拉着一个,欲拉出校园,押上准备好了的黄包车。数百学生失声痛哭。一个姓朱的学生欲拔出警察长的指挥刀自刎,一个姓周的学生则打算撞死。闻讯赶来的其他学校学生也有欲以死抗争者,而“警察长见了这种情状,不免也发了一点慈悲心,叫警察退后几步”。齐耀珊、卢永祥、夏敬观等人本来是必欲把一师学生赶回家,真正实行“休业”。所以,除了派出数百名军警,还准备了数百辆用来押送学生的黄包车。但执行命令的警察长在学生的痛哭和以死相拼的精神面前,退缩了。这个警察长大概也被感动了。当他命令警察后退时,就意味着放弃对上头命令的执行(这个将近一百年前的警察长,值得后人脱帽致敬)。这时,杭州各中等学校的学生来的越来越多,连女子师范学校、女子蚕桑学校、女子职业学校的学生也“列队赶来”。“各样学生送食物的很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杭州子女工读互助团,也拿出千辛万苦得来的钱,买物送来”。军警与学生一直僵持到晚上九点多钟,其他学校的学生也“都情愿忍饥站着”,“非至这事解决,警察撤回,誓不回去”,女子职业学校的学生,甚至“把铺盖都搬了来,表示他们的决心”。

晚上十点多钟,蔡谷卿匆匆赶到一师校园,宣告调停结果:(一)即刻撤回今日派来的军警;(二)即日定期开学,旧教职员复职,一面物色相当校长。学生有理由对这样的结果满意。这意味着官府正式下达的“休业令”作废,也意味着官府此前的新校长任命作废。但各校学生仍要“等待警察撤回,而且走远之后,才肯整队回去”。但是,齐耀珊、夏敬观在撤换经亨颐一事上仍没有让步。蔡谷卿对学生承诺:“至校长问题当物色贤能,必得诸君满意。”经亨颐必须换掉,但新的校长一定是能让学生满意的。而学生也及时做出了妥协,即并不坚持非经亨颐当校长不可,只要新的校长能延续经亨颐的办学理念和方针,学生也能接受。这样的妥协也是明智的和必须的。何况学生一开始就公开声明过,“留经”并非为经个人保持饭碗,只要有人“能够维持本校改革精神,巩固我浙文化基础”,这样的人来当校长,学生会“张着旗帜去欢迎”。

如何让学生接受一个新校长,是令齐耀珊、夏敬观们十分头痛的问题。事情闹到这一步,他们仍坚持必须撤换经亨颐,与其说是因为对经亨颐的不满,毋宁说是要保住官府和自己的最后一点脸面。但是,他们也深知,取代经亨颐者必须得到学生的认可,否则新一轮的学潮瞬间就会爆发。他们自己已无法通过与学生对话的方式解决问题,便央请其时任北京大学教授又任总务长的浙籍人士蒋梦麟来杭州,与学生商议校长人选。4月5日,蒋梦麟抵达杭州,“曾当面责备夏敬观”。4月6日,蒋梦麟来到浙江一师,发表演讲,首先表示了对学生的完全同情和支持。他说,自己此番来杭,有两个目的,一是“代表北京学界慰问诸君”;“此次诸君虽受各方压迫,亦正惟青年之好机会。要非如此锻炼,不能成为真正之青年。”“英法诸学者,每谓思想发达,非权力所能压迫,诸君受这点小惊慌,不必介意!我历年奔走,看到各校的学生自治,都是‘自而不治’,像你们这事,真真佩服。”来杭州的第二个目的,便是与学生商量新校长人选。蒋梦麟对学生说:“诸君若能信任我个人,就可为诸君完全负责。”4月6日当天,蒋梦麟赶赴南京,请姜伯韩(姜琦)就任浙江一师校长。姜伯韩是浙江温州人,其时在南京任暨南学校(暨南大学前身,1923年前校址在南京鼓楼)教务主任,同时也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姜伯韩接受了蒋梦麟的建议,愿意到杭州任浙江一师校长。蒋梦麟便又赶回杭州,向一师学生宣布这一选择,一师学生也认可了蒋梦麟的选择,“即派代表到上海去欢迎”。4月12日,姜伯韩到浙江一师就校长职,发表演说:“我此番来,很快活,因为能和诸君相处,与黑暗社会奋斗。原来本校在杭州地位,提倡文化运动,是很困难的。不过我们的提倡文化运动,正须在极困难的地方做起,而且所谓困难者,也以各人之见地为断,或者人家以为困难,在我们以为没有困难,也是说不定的。”“提倡文化运动的效果,未必一时一地能奏效的,譬如经校长在我校是一个文化运动的中坚分子,现在已为黑暗环境所不容了,但是以后我想总有受他感化的一日。所以我今后做校长,当极力的贯彻经校长的主义,不过方法上或有和他不同的地方,愿诸君与我合力共谋进行。”

这是在表明,在基本的办学理念和办学方针上,将经规姜随。这样的讲话,让学生们放心,当然就接受了这个新校长。

后来的事实证明,姜伯韩的就职演说,并非在忽悠学生。他确实在经亨颐开辟的道路上走得很好。

六 历时两月的学潮。以学生的胜利告终,这让一师学生欢欣鼓舞。他们曾自豪地说:“我们这偌大件事,到今天才算完结,别的不说,单就和恶毒势力奋斗一层而论,我们终究要算胜利的。‘官厅任免校长须得学生同意’,这不是中国今日破天荒的一件事吗? ”这在当时是破天荒;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也属奇闻。

经亨颐不能当一师校长,也坚决拒绝了省视学的任命。1922年。经亨颐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畔以集资的方式创办了著名的春晖中学,在教育事业上再度辉煌。

经亨颐在写于1937年的《杭州回忆》中,说到参加过1920年学潮的一师学生,“现在调查起来的确以共产党招牌而惨死的历历有十余人之多”。又说,在学潮之前,“学生中不能说没有激进分子,但是我所知道后来惨死的人,都是因为第一师范风潮失败以后愤而到上海才加入共产党的,岂不是当时官厅压迫的措置要负其责吗?”经亨颐自有他的标准。他认为一师学潮是失败的。而学潮的失败,使得一些学生愤而直接投身政治,其中不少人选择了共产党,成为职业革命家,而在政治斗争中被杀害。经亨颐作为这些学生的老师和校长,为他们的早死并惨死而痛心,并强调账应该算在当时引发学潮、压迫学生的浙江官厅头上。

当时参与学潮、 在学潮中扮演比较重要角色的一师和杭州其他学校学生,确实有许多人后来直接置身政治运动。由于共产党其时对青年人的吸引力远大于国民党,所以有很多人选择了共产党。但也有些人选择了国民党。而命运也各各不同。徐白民、宣中华这些人,是选择了共产党的。徐白民在1927年国民党清党中被捕,1932年出狱后便与党组织脱离关系,在上海担任中学教师。宣中华于1927年4月17日被国民党杀害于上海龙华。因《非孝》而引发学潮的施存统,学潮开始前便被开除,于1919年底同一起创办《浙江新潮》的一师同学俞秀松一起到北京,不久又到上海,参与了陈独秀牵头创建的共产主义小组活动。此后几年在政治舞台上很活跃。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后脱党,后成为“民主人士”。1949年曾任劳动部副部长、全国工商联常务委员。1970年病逝于上海。俞秀松也参与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创建,并组建了社会主义青年团。1937年被王明、康生等人说成是“托派”,遭迫害致死。

学潮时的之江大学学生、 杭州学联干部陈德征,则选择了国民党,后来也成为历史性人物。从之江大学毕业后,陈德征先后在苏州、芜湖的中学任教。1922年,国共共同创办了上海大学,翌年,陈德征当上了上海大学中学部主任,并加入国民党。1924年,陈德征进入《民国日报》社,在叶楚伧手下工作。这时候,陈德征还是很卑微的。蒋介石率北伐军打到上海并开始清党后,陈德征才时来运转。曹聚仁在《我与我的世界》中特意写到了他:“我知道,国民革命军初到上海那时期,陈德征还十分倒霉,住在亭子间里,爱人M 小姐养了孩子,连三块接生费都付不出呢!过了半月,清党噩梦上演了,他便阔起来了,身兼上海市党部执行委员,上海市教育局长,穿起钢丝马甲来了。我知道一位之江大学的老同学,就死在他的手中。”

陈德征成为历史性人物,还因为某种意义上是他引发了1929年的“人权运动”。1929年3月15日至27日,国民党在南京召开了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陈德征作为上海代表参会。会上,陈德征提出了一个“严厉处置反革命分子案”。这里的“反革命分子”,就是指共产党。陈德征认为,以往对“反革命分子”的认定,程序太繁琐,各级法院太拘泥于证据。此后,则应该奉行这样的原则:“凡经省党部及特别市党部书面证明为反革命分子者,法院或其他法定之受理机关应以反革命罪处之。如不服,得上诉。惟上级法院或其他上级法定之受理机关,如得中央党部之书面证明,即当驳斥之。”3月26日,上海各报报道了陈德征提案的内容。胡适阅报,怒从心头起。他想:这不意味着法院对于案件,不须审问,只凭党部一纸证明,便可定罪判刑吗!这岂非从根本上否定了法治?胡适忍不住给司法院院长王宠惠写了封信,问他“对于此种提议作何感想”,并且问他“在世界法制史上,不知在那一世纪那一个文明民族曾经有这样一种办法,笔之于书,立为制度的吗? ”胡适认为仅仅引起司法院院长注意还不够,还应该唤起全社会对陈德征此种论调的警惕,于是把给王宠惠的信也寄了一份给国闻通讯社,要求在各报发表。过了几天,胡适收到国闻通讯社的信,说:“昨稿已为转送各报,未见刊出,闻已被检查者扣去。兹将原稿奉还。”胡适阅信,又一次怒了。他想:“我不知道我这封信有什么军事上的重要而竟被检查新闻的人扣去。这封信是我亲自负责署名的。我不知道一个公民为什么不可以负责发表对于国家问题的讨论。”既然各报纸都不能发表胡适对陈德征的质疑,那就在自己与一群朋友刚刚创办的刊物《新月》 上发表。于是,胡适写了《人权与约法》,发表于《新月》二卷二号上,严厉抨击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和践踏人权。胡适呼吁:“我们要有一个约法来规定政府的权限:过此权限,便是‘非法行为’。我们要一个约法来规定人民‘身体,自由,及财产’的保障:有侵犯这法定的人权的,无论是一百五十二旅的连长或国民政府的主席,人民都可以控告,都得受法律的制裁。”这篇文章揭开了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人权运动”的序幕。紧接着,胡适写了《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有宪法? ——对于〈建国大纲〉的质疑》《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知难,行亦不易——孙中山先生的‘行易知难说’述评》等雄文。罗隆基则写了《论人权》《告压迫言论自由者》《专家政治》等文章;梁实秋也写了《论思想统一》等文章。

胡适、罗隆基等人的文章,怒斥了国民党夺取政权后的倒行逆施、胡作非为,自然招致国民党内“政客文人”“党棍文人”的围剿,而陈德征便充当了急先锋。在题为《胡说》的文章中,他这样辱骂胡适:“不懂得党,不要瞎充内行”;“不懂得主义,不要自以为是,对于主义,瞎费平章;不懂得法律,更不要冒充学者,不称道法治”。总之是:“不容胡说博士来胡说。”

鲁迅也几次提及这个陈德征。在写于1931年1月31日的《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中,鲁迅说:“四五年前,我曾经加盟于一个要求自由的团体,而那时的上海教育局长陈德征氏勃然大怒道,在三民主义的统治之下,还觉得不满么? 那可连现在所给予着的一点自由也要收起了。而且,真的收起了的。每当感到比先前更不自由的时候,我一面佩服着陈氏的精通王道的学识,一面有时也不免想,真该讴歌三民主义的。然而,现在是已经太晚了。”鲁迅所说的“要求自由的团体”,就是所谓“自由运动大同盟”。

后来,余英时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一文中,也提及这个陈德征。余英时指出,国民党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中下层干部大量“光棍化”、流氓化,陈德征便具有典型性。余英时说:“北伐成功后,国民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迅速恶化,从《胡适日记》中,可以看到胡适在发表了《知难,行亦不易》一文后,国民党方面的反应是多么强烈! 但是最具代表性的则是胡适的真正对手,还不是作了立法院长的胡汉民,而是一个名叫陈德征的人。这个人当时是上海市党部的重要角色……写的骂人文字充满了流气,正是一个典型的都市流氓。国民党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它的中下层干部已大量的流氓地痞化,即此一例可概其余。”

从一个争民主、争自由、争人权的学生领袖堕落为一个捍卫专制、蔑视人权的国民党党棍,陈德征只用了数年时间。

2017年1月24日

注释:

(1)(37)(46)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5月版,第125 页,第138—139 页,第143 页。

(2)(18)(35)董郁奎:《一代师表——经亨颐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版,第2—11页,第71 页,第198 页。

(3)参见董郁奎《一代师表——经亨颐传》第三章《求学东瀛》。

(4)(5)(6)(45)经亨颐:《杭州回忆》,见《经亨颐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版。

(7)见璩鑫圭、唐良炎所编《中国中国近代教育史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5月版,第596 页。

(8)(22)张亦民:《五四时期的浙江第一师范》,见《杭州文史资料》第13 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版。

(9)(20)(26)(27)(28)(29)夏衍:《懒寻旧梦录》,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7月版,第38 页,第39—40 页,第42 页,第47 页,第43 页,第43 页。

(10)(13)(16)见《经亨颐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1月版,第226 页,第162 页,第96 页。

(11)(12)(14)(15)(21)(23)(24)(30)(31)(32)(33)(34)(36)(38)(39)(40)(41)(42)见沈自强主编《浙江一师风潮》,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6月版,第131—132 页,第118—119 页,第121 页,第195 页,第137—139 页,第375—376 页,第495 页,第172 页,第174页,第175 页,第176 页,第179 页,第25 页,第264 页,第268 页,第278—282 页,第75 页,第241 页。

(17)经亨颐:《戊午暑假修业式训辞》,见《经亨颐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版。

(19)(44)见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8月版,第120—121 页,第144 页。

(25)见《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

(43)关于学潮经过的叙述,主要依据沈自强主编《浙江一师风潮·纪事》。

(47)胡适:《人权与约法》,见胡适、罗隆基、梁实秋合著《人权论集》。

(48)鲁迅:《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见《且介亭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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