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利
姨母走了,82岁,葬在毕家屋基对面东山祖坟。一抔黄土,一缕青烟,压在细姐心上的两块大石头,终于搬走了一块。
细姐命运多舛。
姨夫姨母婚后几年没见生,向我母亲要个孩子,那时我还在襁褓里,挑来挑去,细姐最合适。那年细姐四岁,懵懵懂懂,不谙世事,大人连哄带骗就跟着去了毕家屋基。姨夫姓毕,既然来“顶嗣”,细姐当然由王姓改毕姓了。
姨夫是忠厚老实、性情温和的庄稼人,而个子小、不识字的姨母很敏感,性格乖张暴戾、执拗倔强,还有间歇性的精神病。为鸡毛蒜皮的事,稍不顺心就吵骂摔东西,常常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家里的椅子杯子,往往成了牺牲品。姨母对细姐也总是恶语相向,甚至出口就骂、抬手就打。细姐总是千般忍耐、万般迁就,怕姨母发病。
有几次细姐怄不过,跑到我家向母亲诉苦,母亲总说:“她从小身体不好,脾气躁,病痛多,活不了多大寿的,你要让着她。”细姐只好无助地回家。姨母30岁就备了棺材,准备随时赴黄泉,想不到在细姐精心照料下,活至耄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细姐在姨母家不仅养成逆来顺受、隐忍宽容的性格,而且拿起针线会绣鞋缉口,扛着筢子能上山搂柴,进得厨房会汆汤做菜,蓬门荜户的毕家因细姐能干渐渐有了生气。
高中时,细姐对班长一往情深。后来班长成了我的姐夫,做了上门女婿。再后来两口子开商店、挖铁砂,家境慢慢殷实起来。两个外甥相继出世,细姐脸上渐渐有了笑靥。
这几年,是细姐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谁知风云难测,变生肘腋。小外甥读小学三年级时,不幸得了精神病。细姐和姐夫开始了漫长的求医问药之旅。小外甥发病时骂人打人摔东西,狂躁之态令人恐惧,去沈阳做了颅内手术,孩子倒是安静了,但变得木讷痴呆,生活不能自理。
姐夫外出务工后,细姐独自照料两个老人、一个病孩,十几年如一日,面容逐渐憔悴,头发逐渐花白。姨夫去世后,姨母身体每况愈下,三年前中了风,一直到去世,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你姨屎尿在床上,一日三餐要人洗喂。你小外甥像个苕,叫倚着就不晓得坐,吃饭不叫他停就一直吃,成天像跟屁虫似的,我哪儿也去不了。小双,你知道这有多揢人吗?我胸口总像压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细姐经常带着哭腔跟我打电话,说不想活了,除了同情安慰,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曾经提议,把小外甥送进精神病院或福利院供养——搬走最后一块大石头。但细姐护犊情深,怕孩子受罪,不让送。我也知道,有出息的大外甥,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其实细姐是个热爱生活、多才多艺的女人,读高中时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唱歌跳舞,颇有禀赋。现在还是乡舞蹈队队长,参加县内县外各种广场舞比赛,经常获奖,也算是聊以自慰、苦中有乐吧。
姨母出殡那天,细姐一直哭,伤心是自然的,多半是宣泄一下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哭吧,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阳光总在风雨后,我心里默默祝福細姐。
(摘自《姑苏晚报》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