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洁

2017-11-13 23:40杨遆峰临汾
娘子关 2017年5期
关键词:经理厕所身体

● 杨遆峰(临汾)

心洁

● 杨遆峰(临汾)

1

他把卫生间收拾得纤尘不染,光洁到跟水洗过一样。

马桶盖连同马桶的身体定期洗澡擦拭,跟自己的身体洗澡一样有规律,就连马桶垫也跟擦脸毛巾似的,动不动卸下来洗一次。他每天回家没事做的时候,就捧着本书盘腿坐在卫生间地板上,地板早让他打磨成一片波光潋滟的湖面,湖里长着一个瘦削的身体,一张惨白中透些血丝的脸在湖面不时摇曳一下,像水草似的。那凹凸不平的斑驳花纹地板还有墙上坐便器上洗涮池上到处都藏着他的身体,那么多身体重叠交织在一起,满满当当地挤在卫生间里,竟让他不觉得孤单,忘记了自己常年就一个人活在这片空间里。他不时有意吸一口气,空气中竟还游荡着如幽灵般的丝丝甜味儿,于是他很舒心地微笑一下,四周的瓷砖便满是碰碰撞撞的笑容。

一个连卫生间都能打扫到如此干净的人,更别提其他地方了。家里无论何时都跟刚装潢过似的,连蟑螂都不忍待在这里。刚开始他还邀请朋友同事来他家,后来越来越少,仿佛他家成了皇家禁地,万万容不得他人踏进半步。他后来就不愿带外人来他家了,来他家走一趟就像在他身上践踏了一次似的。他不能忍受别人的两只脚一次次从他家地板上划过,留下一串串无形的肮脏脚印。即便人走了,似乎空气中还保存下那人的体味儿,像一件物品储存在这个家的犄角旮旯里,需要这个家不知多长时间去消化。他更不能容忍那些男人女人一次次脱掉裤子,露出不同肤色的屁股在他的坐便器上肆意大小便,尽管他没有观看到他们一次次上厕所,但他们却在他的脑子里已经一遍遍上厕所了,他则像个免费欣赏的观众。那些男人们甚至会尿得不准,抑或抖动自己的物件,把一点点尿渍像淋浴头似的喷洒在坐便器周围,他总能从客人离开厕所后,成功地捕捉到他们留下的体液,像猎人找见猎物似的。他不能容忍它们留在那里,那就像撒在他脸上似的。

他把这个家与世隔绝起来,让它仿佛成了真空地带。

他一个人在家还不要紧,最起码是表演给自己看的。但在外面就得注意了,尤其在单位,不能表现的太明显,防止别人把他视为异类。他层层包裹自己,不能让别人探寻到他的喜好,哪怕一星半点也不行。

每次进公司门尽量用脚尖轻轻推,要推得让人不易察觉才行,否则让人发现还显得这人没素质,常年的修炼,让他的推门功夫炉火纯青,外人不细看还真难以发现。红木桌子让他擦得都可以当镜子用了,直通通清晰照出他的模样。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隔着桌面互相对望,连他眼角的些许眼屎都能凛冽地看到。

连每次接水,他都要把饮水机出水口处细细擦上几遍,像是上面有一层铁锈,不使劲擦是擦不掉的。如果有人在跟前,他就像护犊似的护住玻璃杯,防止别人的唾沫乘机溜进去和里面的白开水混为一汪清澈的水。一旦融为一体,那可是任你拼命找都找不出那些元凶的。总不能当着别人面一次次倒掉吧,别人会怎么看你?要是一不小心喝下去一小口,他就会跟吃了个苍蝇似的难受,他会想到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病菌在体内汹涌地复制,甚至坚信明天会死掉抑或会得一场大病,可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是好好的,便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还有最头疼开会,不是怕见人,是怕别人的唾沫和呼吸,怕他们身上的病菌长出翅膀有了手脚追着喊着找他。

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变本加厉地苛求自己了,他问了自己好长时间,才依稀想起来,好像是来这家公司应聘后。当时公司人事部门经理仔细看他的毕业证,他则仔细看经理,忐忑地观察对方脸上的肌肉。他见这个胖胖的秃头男经理抠了一下鼻子,然后把他的毕业证还给他,那一刻,他真想把证书扔了,仿佛上面突然蹦出个蟑螂似的。回到家,他把毕业证擦了又擦,擦得证书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实在是不能洗,否则早就扔进水池里,泡上一两个小时再说。后来他进入这家公司,就坐在这个胖经理对面,这让他无法忍受,可又不好说出口,能看出来胖经理对他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把他安置在对面。

在这间十八平米的房间里,一个是肥硕庞大的身体结实地想压扁办公桌,一个是跟一根棍似的轻飘飘地倚在椅子上,他俩一胖一瘦的失衡对峙,让空间都仿佛有了倾斜感。没事时,胖经理向他口若悬河地说些琐事,圆滚滚的脑袋在桌子对面不停地滚,偶尔用小拇指抠牙缝里的残渣,然后用这只抠过牙缝的手再去拿杯子咕噜咕噜喝水,一口气能喝半杯,然后咚一声放在他视线内,手虽然走了,但他却能看见那宽阔油腻的手指印还坚固地爬在玻璃杯上,让他不忍细看。甚至在喝水时,他都能看到胖经理的鼻毛也试图伸进水里想滋润一下。那鼻毛又粗又硬,总尝试着要到达让杯口拱起的上嘴唇。由于脑袋上没头发,所以他格外看重鼻毛,喝完水后,他还拽拽它们,似乎向别人证明他也是有强大毛发生长功能的,只是位置不同而已。胖经理还时不时酸溜溜地暗示他,学历高咋呢,还不是乖乖地当个一般人员呀,工作做得并不见的多漂亮,还是实践和经验最重要啊。此时他一般假装听不见,甚至会想象自己已经闭上了耳朵,仿佛耳朵上有一扇门,不但结实地闭上了,而且还牢牢锁住了。有时候他纳闷眼镜片上怎么突然下雨了,他忽然回过神来,原来胖经理在同他说话。回到家后,他会报复似的使劲揉搓自己的脸,直到认为彻底干净了,才肯放过那张早已血红的脸。

这个上午,他刚放下杯子,就惊奇地发现胖经理在杯子上面微笑,长久地同他微笑,持续时间之长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他像意外捡到五百块钱似的感到吃惊。他忙看看两旁,没人,看来的确在同他笑。为了迎合那笑容,他慌忙夸张地裂开嘴唇,慷慨地接住了笑意。他刚绽开一副暖意融融的笑容,胖经理的话已经跑进耳道里了,零碎的唾沫星子也忠诚地跟随声音一路奔来。他尽量把脸朝后倾,即便那样,他脸上还是有了点收获。胖经理说,公司让我担任副总一职,我已推荐你当部门经理了,这下你一个人一个房间了,你是巴不得我早点走呀。他一时惊讶,看来这个胖经理还是很高明的,他竟没看出来。

即将升为部门经理了,他心头亮了一下。胖经理摸着光头说让他请客祝贺一下,就在他家吃个便饭,还说得认识一下家门么。他犹豫了半天,不吭声。去家里对于别人不是个事儿,对于他,却成了天大的事,简直是让他受刑,思想得斗争半天,得拼命给自己说好话。胖经理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啥意思。终于,他听见自己近乎残忍地说,好,好极了。此时他好想蹦起来,他暗暗祝贺自己能够成功通过心理障碍,好想给自己在心里开个庆祝会。

在家里,他亲自下厨,给胖经理和其他几个部门经理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当儿,他们总不能老在家干坐着,得在屋子里到处转转。领导么,就得像个领导的样子,胖经理昂着头,背着手,把他的三室一厅一卫全视察了个遍,貌似体恤下属的样子。视察完后,胖经理还得说几句,要不显得自己没水平。胖经理手舞足蹈地称赞他家里比女人收拾过的还干净。还说这家这么干净,得有几个女人才能收拾出来呀。胖经理和其他人还纷纷露出自惭形秽的表情,他能看出来,他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吃饭时,他们吃,他负责看。他看这些菜一会儿进你的嘴,一会儿入他的口。他们吃得很起劲儿。不能总看吧,他也得动动筷子。每次拿起,他都是下了极大决心的,心里不停安慰自己,没事,干净的,像哄小孩似的哄自己。他吃了几口停下了,他实在不忍看到不同粗细的手指头夹着筷子拿着勺子在菜里汤里搅来搅去,搅得他胃都不舒服,他们就像在他胃里折腾一样。饭局终于结束,此时他已大汗淋漓,像是刚打了一场硬仗。别人看见,还以为他吃得有滋有味呢。

他们还不走,还打算在沙发上多坐一会儿,他家的沙发可是几天就刷一次的,他们谁家能做到?他们的衣服几天洗一次?他们的内裤干不干净?只有天知道。听母亲说人的屁股特别脏,有成千上万的病菌在那里恣意成长。往沙发上一坐,不知有多少细菌钻过衣服坚强地残留下来,然后在这个新家舒服地安家落户,肆无忌惮地繁殖子孙。一想到这些,就让他紧张地发疯,仿佛眼前已经有成千上万的臭虫蟑螂在招摇过市,而他却无计可施。他真想扒开他们的内裤看一下,看是不是干净或者问一下是不是坚持每天换内裤。甚至他们放一个屁或者打个饱嗝打个喷嚏咳嗽几声也能让他心惊肉跳半天,仿佛给他的房子里释放了好多病毒。

茶几上放着一盒苏烟,他看着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看得他们都不好意思了,他们的眼神告诉他,心疼烟?他忙站起来倒烟灰缸,往他们跟前推了推。他倒不是心疼烟,是心疼家里的空气。他知道,那烟雾可不是水蒸气,说散就散了,而是数不尽的微小颗粒。它们会落到墙上、窗帘上、茶几上、沙发上、衣服上,造成他长期被动吸烟。他觉得他的家就是他的身体,他们在他体内抽烟、吐痰,蹬着肮脏的皮鞋走来走去,那鞋底可是踩过好多知道不知道的秽物甚至无数次沾染别人的浓痰和尿水的呀,他一阵阵反胃,他的五脏六腑都快涌向喉咙了,考虑到领导在场,他强忍着自己的生理反应,否则早就该去找马桶了。

等他们走后,他的一条条神经都快累得爬不起来了。他把家里所有窗户打开,他也站在风中,让风好好吹一吹,然后拿电风扇使劲吹墙壁和沙发,吹得沙发皮都忍不住要掉了。尤其是卫生间,他用了半瓶洁厕灵清洗马桶。难道他们会憋着不用?他早替他们想了不知多少遍了,他们不可能不用的,有几个人能憋住?难不成还要憋着回去释放?不会的。他们用完后,还会用他的洗涮池哗啦哗啦地洗手,甚至洗一下脸,过后还要用他的毛巾擦拭一下,总不能湿漉漉地提着双手走出来吧。

他对卫生间卫生状况的敏感度是如此之强,以至于一有机会就想拉个观众来参观,证明卫生间是可以清洁到如手术刀一样的程度。即便没人看,他也要证明给自己看。谁说这里脏,这里如写字楼一样能伏案搞策划,写计划,他给公司写的文件全是在这里完成的。他还想给这里放个电磁炉折叠床什么的,这样斗室般的卫生间俨然就成了一个胶囊公寓,吃喝拉撒睡都能在里面解决。他把卫生间单独从这个家里切割出来,给予特别的关爱,是有原因的,他知道是从并没跑多远的大学时代就养成的习惯。

2

上大学时,他勤工俭学,在学校打扫卫生。他主要负责男生楼的厕所和楼道卫生,整栋男生楼里没人不认识他的,跟明星一样,他却记不住几个。花花绿绿的衣服,来来往往,各种身材皮肤脸型的,他哪能记过来,加之他清洁时基本是低头干活,几乎不抬头看别人的。他也不敢刻意去记,一旦记住了,碰上后总得朝对方微笑一下吧,可对方要是给了冷冰冰的脸,那多尴尬。因为多了个清洁工的标签,他就被孤零零从众多学生中拎出来,成了大家观赏的特殊物种。

楼道好说,但厕所就得重点清洁了。进了厕所区,里面分三间,中间是洗衣间,左右两边是厕所。他穿着工作服,戴上橡胶手套,开始狠心擦拭每个地方,角角落落也不放过,反而比其他地方更干净,连蟑螂臭虫都会满腹怨言地逃跑掉。回到宿舍后,满宿舍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瞧他,那样子像看一个外星人,到后来都躲他,好像他不幸得了瘟疫似的,所以后来他每次打扫完厕所在进宿舍时,都是近乎一种悲壮的气节走进去的。他昂首挺胸地在那七个人中穿梭,换好干净衣服后,喊一声,洗澡喽,谁去?也不指望别人回答,自己一个人就拎着放有洗发液香皂的塑料筐子出门了。他就是吼给宿舍所有人听的,让他们看看,他其实是很爱干净的。他经常在学校澡堂长时间洗澡,连澡堂工作人员都揶揄他,洗一次澡真是划算死了,真会过日子。

回来后他会及时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到洗衣间使劲洗,反复搓,但是他总觉得不干净。即使干净了,在舍友眼里,那一堆衣服也像腐尸一样在他床上躺着,大家唯恐躲闪不及。慢慢地,他也让他们的想法传染上了,他觉得这些衣物好脏,进而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脏,于是他很自觉地不靠近他们,把自己孤立起来。

尽管他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是同学们还是认为厕所脏。他渐渐恐怖地发现,不光宿舍里的人躲他,同学们都躲他。他经常听到别人的议论,想不听都不行,那些话已经长了腿,自个就跑来了。他的耳朵很敏锐,敏锐到连他自己都佩服。仿佛空气中到处遍布着蛛网似的一根根丝线,别人只要一张嘴,就像昆虫动了一下丝线,他马上就能及时地捕捉到。说话好听点的人会说是打扫卫生的,也不嫌厕所脏。有些粗鲁点的,则会对他嗤之以鼻,当着他的面说,清除屎尿的,脏死了。甚至还大声说,就差跑到他耳边吼了。

话早就说完了,可是他们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苟活着。他消化不了它们,它们像魔咒一样,让他寝食难安。老是怕别人说厕所脏,他就证明给别人看。不是说厕所脏吗?我非把厕所打理得跟铮亮的餐具似的。厕所里人进人出的,方便完就很快逃离了,还有人在洗衣服晾衣服,待的时间长些。他偷偷观察,尤其人多时,他会更卖力地工作,还会哼起歌来,表明他在愉快工作,表明他很享受这种状态。尽管没人理他,但是他要向他们证明,他活得很好。他就是要活给他们看看,别以为他是不乐意这份工作的。

没人跟他说话,他就自己给自己说,总不能把人憋死吧,又不能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别人还以为神经病哩。他就坐在草坪的一棵冬青球下,拿一本英语单词大全,里面的单词林林总总,就跟电影院里的人群似的。那些单词不好记,不下点功夫哪能行。他不在乎,他只需把它们读出来即可,至于读的什么,他根本就没在意。嘴里吐出来的字是机械的,就没通过大脑,一条条神经被冷落地搁置一边,像晒太阳似的美得睡大觉。他一口气把它们读完,还嫌它们太薄,又来一本厚的,几天就读完了,读完再读一遍,他就那样让自己周而复始地读。

他很容易成为焦点,无论他出现在哪儿,哪儿都好像是个厕所。他早成了厕所的化身,他就是厕所,厕所就是他,两者成功合二为一了。同学们远远看到他,都说,快看,厕所在读英语。同学们厕所厕所地叫他,让他诚惶诚恐,时间长了,他脑子里住满了人,即使他一个人走过空旷的操场,他也觉得看台上满是人。他们在他脑子里的每一条神经上栖息着,就像电线杆上成排的麻雀似的站成一排,叽叽喳喳把他议论个不停。他紧张地看周围,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他意外发现书上的单词都自动飞入了脑子,像小鸟似的在脑子里安营扎寨,再也不走了。他把它们全记住了,他觉得太神奇了,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么多单词记住了。别人苦恼了十几年都记不住的单词,今天记明天忘,到他这儿,那些单词就跟他亲戚似的,都跟他有了血脉关系。他顺利地考上公费研究生,毕业后进入现在这家公司。刚开始他还能允许自己躺在草坪上看蓝天,后来竟容不得屁股下面有一星半点儿的草叶尘土。

大学时代那段打扫厕所的经历让他痛苦,一开始他就不想干那个,他是个极度爱干净的人。他清楚地记得他打小就特别重视个人卫生,那一年,他才六岁。他是让母亲硬逼出来的,逼着他要搞好个人卫生。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他刚兴高采烈地一脚踏进家门,就发现母亲突然对着他骂起来,那时他脸上身上满是污渍,还有些草叶牢固地粘在上面。母亲说脏死了,滚出去。他口渴得厉害,肚子也在咕咕叫,可是母亲的眼神和动作让他绝望,她把他像拎小鸡似的扔到门外,然后咚一声闭上了铁门。一道道乌黑的汗水爬过惊恐的双眼,混合着泪水在脸上流得更欢畅了。

那个夜晚,他孤独地蜷缩在门外,母亲一夜没给他开门。周围乌黑,老旧楼房连个声控灯也没有,他陷在无边的黑暗中,像掉进被人遗忘的枯井里。他就那样蹲坐在门边,仅一墙之隔,他却进不去。他害怕、恐惧,他使劲哭,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醒了再哭。父亲曾好几次试图放他进来,都被母亲穷凶极恶地大声呵斥住了。母亲说这孩子脏死了,在萝卜上睡一晚上,萝卜都能变成咸菜,不好好教训咋行?

那个夜晚在他心口划下难以愈合的伤疤,从此他不再跟小伙伴们一起疯跑,像个局外人在一旁看着他们嘻嘻哈哈。他害怕把衣服弄脏,害怕晚回家,害怕母亲愤怒的眼神。他已经提前成熟了,成熟到可以在一群脏孩子当中洁身自好,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一样。即使长大成人,那个夜晚也耐心地一路相随。他把那个夜晚已经养大养肥了。

他在小县城里长大,母亲曾是一个商业医院的护士,父亲在这家医院做后勤工作。当年他母亲是高才生,能进去的都是优秀的,想不到说倒闭就倒闭。那所医院所在的地盘上成了一座高耸的住宅楼,相比之下,原来的商业医院住宅楼就显得更加破败了。多少年的老楼房,就有四层,在楼群的丛林中,它像个衰老的低矮老人,苦撑在原地摇摇欲坠。可是在这破旧的楼房里,他家却打扮得像个洞房,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天天有人结婚呢,邻居们悄悄鄙夷,一家子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有工夫拾掇房子。

两人下岗后,母亲不愿出去干活,都太脏,没有个干净的活儿可以干。在后勤干活的父亲也没什么技术,在单位发放各类医疗器械办公用品习惯了,下岗后能想到的就是推个三轮,卖些花花绿绿的小商品。可是在一个晚上,他被一个面包车撞翻在地,那个面包车连停都没停,只扔下一团子酒气就溜之大吉。父亲被撞得胳膊和肋骨都骨折,那时他正上大学,家里困难得彻底把他变成了弃儿。好不容易有个勤工俭学的机会,就数打扫厕所的工资最高。那每月八百块钱的工资实在太诱惑人了,他毫不犹豫地争取下了。他迫不及待地需要这笔钱活下来,让他那个家活下来。至于颜面和个人卫生,那太奢侈了。

3

午后的空气有些暧昧地从他眼前轻轻滑过,连阳光看上去都有些暧昧了。门被轻轻打开,胖经理的身体挤在门框里,脸上还带着一股喜庆劲儿。胖经理笑嘻嘻地朝他跑来,像是有什么好事。身体太胖,以至于跑了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他的脸很快触摸到那重重的喘气声了,他忙把目光重重地扔出去,设置了个栅栏,试图挡住胖经理。胖经理很无视那目光,一路闯到他跟前,笑呵呵地说,跟你介绍个对象好不好?然后就双手抱胸站实了,等着他感激的话语或者表情。他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本能地点点头。

胖经理说是自己表妹,人特别好,放心吧。还附在他耳边说,她很温柔,很体贴。既然领导好心地牵针引线,那他就得重视一下,好歹见见面呗。

他见到她的一刹那,就像一个妇科医生检查病人似的,用一副怀疑的目光把她上上下下瞅了半天,虽然穿着衣服,但她感觉在他跟前,她已经等同于裸体了,一副羞赧的样子在她脸上毫无遮拦地挂出来,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看了半天过后,想到了两个字,还行。他就一个条件,必须整洁干净,干净到一尘不染。见他同意结婚,胖经理非常高兴,仿佛不是他结婚,而是胖经理。胖经理拍着他的肩说,以后咱们就是亲戚了,你职务升迁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胖经理,这是他喜欢听到的话。

结婚当天晚上,他发现在熟悉的床上突然多了个人之后,这个床也变得陌生了,他睡在上面浑身不自在,有种身处异乡的漂泊感。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还在后面。

他还发现结婚后一切全都被迫改变了。在以往,他回到家后,会把衣服脱下来,用塑料包住,收起来,他的衣物专门有个衣物箱。然后开始洗澡,很耐心地洗澡,从晚上八点能洗到午夜十二点,洗得淋浴头都不耐烦了,一阵紧一阵松地流水,洗得他无暇吃饭,无暇接听别人的电话。

尤其他的鞋,应该放楼道里,绝不能带进家的。那双踩在地上的鞋,可是什么东西都踩过啊,别人地上吐的痰,公厕里别人滴下的尿渍,街上腐烂的菜叶水果皮,孩子们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垃圾站旁边遗弃的避孕套,小街窄巷里横行的污泥浊水,狗猫随意拉的粪便,什么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有可能踩在脚下,甚至死皮赖脸地粘在鞋底上,他恨不得提起两只鞋子走路。隔三岔五,他会把鞋底放在手龙头下使劲刷,他的好多崭新的皮鞋就是让他那样刷得鞋底都开帮了。

洗完澡后,他会一头靠在沙发上或者床上,先把今天一天摸过跑过的地方在脑子里面重新演一遍,摸钱了,按电梯了,打出租了,抓鼠标了,用键盘了,公交车上有没有打哈欠。尤其是钱,早已脏污不堪,那钱上有别人的汗渍别人的唾液甚至从地沟里捡起来的,有可能一口痰也曾经粘在上面过,什么情况都可能有。

而现在,多了个女人在房子里,实在是打扰他的思绪,让他不能聚精会神地回忆这一天的经历,于是这一天的情景总是磕磕绊绊地在他脑子里活动,这时断时续的回忆让他难受。她还擅自改变他的生活习惯,她把他用塑料包的衣服抖搂出来,挂在衣架上,把自己各种形状的鞋子扔得满屋子都是,她还鄙夷地看着他把鞋放在门外,让它们像小狗似的守在门外。

每次做爱,就像皇帝临幸一样,好不容易赏赐给她一个机会。他要先说服自己,就像安慰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他总是不能自控地想到她的身体很脏,像是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他要她好好洗洗澡,在浴缸里倒上消毒液,在里面泡上一个小时,让身体彻底消消毒。洗澡后,他会仔细检查她的身体。他检查的样子简直是在侮辱她,仿佛她是从妓院里跑出来的。做爱时他总是想她有没有洗干净呢?用消毒液洗了还不行吗?想着想着就失去了兴致。还有好多次等他洗完澡后,她已经呼呼大睡了。他的折腾让她从梦境中忽然峰回路转地回到现实中,这让她无比恼火,刚开始她还能忍受住,后来她朝他狂吼,甚至想同他大动干戈。

他专门买了个结实的浴缸,但因为不是他独享的东西,他就横竖看上去都极不卫生。隔上半年,他就换一次浴缸和坐便器,楼下垃圾区全是他弃之不用的东西,那些玩意儿搬起来很费劲儿,连清洁工都对他有意见了。清洁工就在小区里跳着骂,什么活儿也不干了,整天给你搬东西,成了你一个人的搬运工了。

至于在白天,他一天洗手的次数就跟眨眼皮一样多,兜里揣着洗衣粉袋,那是保护他身体的武器,长期地使用洗衣粉,皮肤表皮已经脱落,让他的肌肤像一汪清澈的河水,里面一条条如蚯蚓状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甚至血管的高低起伏都能直通通跟镜子似的照出来。眼睛从上面看下去,就像站在河边看水里的鱼。好几次,他都看见手背上突然多了个女人的身影,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在津津有味地欣赏他洗手。他真想吼,快滚开。但他忍住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手已经让洗得血淋淋的了,但他停不下来。

他甚至不想要孩子,他担心孩子从母亲身体里钻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浑身脏透了,那样的话他是连碰都不愿碰的,那他怎么养孩子?怎么带孩子去学校去医院?这些烦琐如蜘蛛网的事情,他想想都头疼。可是,她还是怀上了。她日益鼓起的肚子让他很恐惧,他好想说出来能不能不要孩子。他终于按捺不住,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听后极为生气,她甚至想把家里砸个稀巴烂以示愤怒至极。他知道没办法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地劝她在浴缸里多洗洗澡,给她和未来的孩子多消消毒。

五个月后,胎儿死了,还没出生就离开了人世。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胎儿在腹中已提前绝望。这下她自由了,反正他也不希望她在家里多待,她就经常不回来,把家当成了旅店。偶尔回来,一进门,他的鼻子灵敏得跟狗似的,立马能嗅到她身上的男人气味。他看见她,就能看见好多人。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是带一群人回来的。这些人,他认识或不认识,带着不同的皮肤不同的体重不同的体味忠实地跟着她进了家门。她以为他会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她身上的气味儿和脸上的表情早就出卖了她。她进门先洗澡,这是他给她规定的,这样也好,正中她下怀,她求之不得呢,她正好可以堂而皇之地洗掉留在身上的各种印痕,还装作清纯的样子。有时候洗完澡后,门打开了,她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他坐在沙发上,斜眼看她,他看到镜子里的她微微一笑,他立马醋意大发,她肯定是忽然想起和哪个男人在一起的某个细节。他恨不得马上跳起来质问她,你想到什么了?告诉我。他真想乘她不注意翻看她的手机,查查她的通话记录,查查她的微信QQ什么的,但是他懒得碰她的东西,碰一下,自己得洗半天,他想着不划算。

对于一个有洁癖的人来说,他可以把任何事情做到极致。他已经让一种古怪的生活方式牢牢绑架了,成了它的奴隶。

有时候他生自己的气,埋怨自己为什么总要洗,为什么总是这么想,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没完没了地想,摁都摁不住,刚摁下去,它又茂盛地长出来。有时候他痛苦地诘问自己,明明大脑里命令自己不要光洗手,可是他还是不停地洗,那个指挥他行动的隐形人是谁?你站出来,有种你就站出来。可无论他怎么喊叫,那个人也不会走出来,到后来他都开始哭喊了,哭得泣不成声。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哭得稀里哗啦的,哭得屋子像是在下雨,还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哭累了,他一个人疲惫地瘫坐在地板上,绝望地环视空荡荡的房子。没人跟他分担痛苦,他就是告诉父母亲和她,他们也会鄙夷地嘲讽他,闲的,纯粹是闲的。甚至告诉全天下的人,也不会有人帮他把体内的那个人给揪出来,扔得远远的。没人,没人能够帮助他。

这些年来,他觉得自己很累,觉得自己就是爬着过来的。这种古怪的生活方式已经为他孵出层层叠叠的习惯,连给他改掉的机会都不给。它们早已化为人形,长出血肉与思想,把他牢牢把控在手中,他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他越反抗,越感到心累,越感到绝望。尤其自己有了收入之后,他越来越变本加厉地苛求自己了。因为脑子里住满了这些习惯,这让他的神经早已经消化不良。它们恶狠狠地吞掉了他的体重,让他骨瘦如柴,仅剩一张薄薄的表皮覆盖在一副完整的骨架上。

4

在他出差的日子里,他真担心她糟蹋他的家。他轻易不出差,他不想住酒店,可是这次实在没办法。

他知道酒店里床单被罩枕头那可是反复让人用了的啊,不知多少陌生人躺在上面的,枕头上都有那些人遗留下的头发、嘴边漏出来的涎水,空气中满是陌生人的气息和体味,让他厌恶得无法呼吸,仿佛吸一口气,就把那些陌生人吸进肚子了。那些陌生人都是些什么人呢?虽然没见过,但他比服务员记得还全乎,有可能是个逃犯,抑或生意人,抑或情侣开房,或者和网友约会,或者是些吸毒人员,甚至酒店里还发生过凶杀案,还有血迹藏在某处。

在酒店,他能看到重重叠叠的人挤在这个小房间里,谈笑风生,吸烟喝茶,吃着零食,喝着小酒,拿着吸管吸毒,赤裸的身体在雪白的床单上滚来滚去,一双双肮脏的大脚在床上到处踩。他到处找那一圈圈的汗渍精斑涎水血迹,尽管找不到,但他知道,它们存在,就在那里。它们怎么可能消失呢?酒店会舍得用上一次床单就扔吗?那他们得扔多少是够啊,他们不可能扔的,那他们会消毒吗?他们只会及时更换的,只不过简单洗洗罢了,也许酒店开张时还知道每次消消毒,但时间一长,他们能做到从一而终吗?不会的,谁都有厌烦的一天。他们还会把用过的毛巾浴巾重新折叠一下,像模像样地放在原地,自欺欺人地以为从没用过一样。甚至会用毛巾浴巾去擦坐便器洗涮池,还一边擦一边安慰自己,反正没人看到,那些顾客还以为是干净的哩。

他仔细检查那些一次性用品,一次性拖鞋是可以穿的,但一次性牙刷尽量不用,那劣质的牙刷尽管封着口,谁知道别人用没用过,那么简单的封口技术,就是小作坊都能把问题解决了,他们会不会把别人用过的牙刷回收回去重新包装一下呀。

出差一次就像受刑一次,尤其这次,一边受刑一边还得考虑家里那个女人在干啥,这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回来后他是迫不及待地打开门的,家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糟糕,处处摆放整齐,一尘不染,就连沙发上以前还有个凹陷的人形,如今也鼓起来了。他忽然觉得这种井然有序的摆设就是摆给他看的,他有种一脚踩空的恐慌感。

他看到她回家后,都懒得看他,连一眼也懒得施舍给他,以往都是他鄙夷她,而她总是诚惶诚恐地迁就他,他知道她心里很清楚,他的工作不错,又有个大房子,能嫁给他她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她开始漠视他的存在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这很显然她已经无所顾忌了,已经不再考虑他的感受了,哪怕他突然提出离婚,她都会淡定地同他一笑,说,好极了,所有财产均分,我就同意离婚。他一想到她会说这话,他就想发疯,房子是他自己买的,存款也是自己挣得多,凭啥平分呢?他偷偷在家里安装上针孔摄像头,他要搜集她出轨的证据,对他有利的证据,防止那一天降临,他不至于手忙脚乱,他要尽力挽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趁她不在的时候,他打开电脑,他要牢牢掌握她的出轨行为。当他看到录像的时候惊呆了。竟然看见胖经理出现在他家里,试图靠近她。他看到她推开胖经理,跟他不知说了些什么,胖经理很快就走了,那样子有点像逃跑,估计她会说公公婆婆或者其他重要的亲戚马上就到,他必须马上离开。果然在他走了有半个小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来了,那人看上去温文儒雅,时不时往上扶一下眼镜,倒个茶也谦让地站一下身。他还看到他们在床上那么疯狂。他真想把电脑摔了。这种偷窥别人的感觉让他产生莫名的快感,又让人迸发莫大的怒火。

既然有证据了,他想到了离婚,离了好,离了就不用老操心给她倒消毒液了。但他又不忍心主动提出来,还显得自己太绝情。他想先冷淡她,无视她的存在,让她说出来比较好。

再见到胖经理后,他内心直冷笑,什么所谓的表妹,还不知道在哪儿捡来的这个亲戚。他想起胖经理以前在他耳边强塞给他的话,看来都是要加引号的。他便装得更加听不见胖经理的话,以至于胖经理都快对着他喊了。那天下午,他同胖经理去会见一个客户时,胖经理刚好有些感冒,鼻毛上还缀了点鼻涕。同他说话时,胖经理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一时大骇,估计那喷嚏的十分之九都到了他脸上。他扔下胖经理和客户,急匆匆跑回家要洗澡。

他刚踏进门,就看见她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假装冷静地说着什么。她大概没想到他这会儿能突然回来,于是在听到钥匙扭动锁孔的一刹那,他们也想过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在发现无处藏身后,干脆还不如正襟危坐地坐好,表演给他看。他一看他们沉稳的表情,就能看出那芯子里其实是慌乱的。他一肚子怒火,竟然忘了洗澡的事情。这个戴眼镜的儒雅男人终于从录像里走了出来,就活生生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看来这人深知自己理亏,于是就得做好防御准备,他看见这个男人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手脚。她还试图向他解释这是自己的一个高中同学,好几年没见了,所以有说不完的话。她甚至夸张地笑了,证明他们能够再次相遇真是太幸运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像看电视剧那样看她表演。她当他是傻瓜吗?一目了然的事情,解释反而让他感到有加剧羞辱他智商的嫌疑,会让他更加恼怒。

三个人倔强地对峙,谁也不肯先动一下。两人笔直地坐着,他则遗世孤立地站着。好几分钟过去了,他们仍然像主人一样坐着,显得他倒成个客人。他攥紧拳头,一层肥厚的怒火从两只眼睛里喷射出来。他好想打他们一顿,可是一想到又要碰他们的身体,他停住了,那一定会脏了自己的手,脏了自己的身体。

那两人估计已经触摸到那喷发过来的灼热火焰,两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男人开口了,这样吧,我给你两万块钱,算作精神赔偿。

他在心里笑了,这不就算承认了嘛,看来这个男人还算诚实。他鄙夷地盯着男人,说,我不要钱,我也不要求你们赔礼道歉或者赔偿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们很安静,还有些拘谨和紧张,像小学生听老师上课似的。他知道他们担心他会提出一些他们承受不起的要求。他们像待宰的牛羊似的,恐慌地听他说话。他在心里总算有些得意,他让他们的恐惧高高供奉起来,像一尊佛似的,有些慈悲有些不屑地看着尘世中的这些男女情事,他对他们的行为表示理解。他说,你们把楼下的绿皮垃圾桶清洗一下。以后就在每个周日过来擦吧,这样我刚好能监督,擦八次过后就不用擦了。今天算是第一次。

他们半天反应不过来,他们眨巴眨巴眼睛,互相看看对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样的处罚太轻了吧,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很快感恩戴德地抬头看他,目光里充满感动的波纹。他已经不能容忍他们继续侮辱他的地盘了,他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该走了。

两人像是突然得到赦免的犯人似的,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打算往门外逃。他要他们把屋里的床单被罩也拿走,他不要它们了,在他眼里,那是垃圾,那是病菌集散地,他要他们尽快带上这些垃圾消失,消失得一点骨头渣也别留下。

他看着他俩狼狈地走出屋子,但半天出不了楼宇门,他知道他们一定在努力调整自己的衣服和表情,想必在电梯里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阵子才走出电梯。等他俩出现在下面绿色垃圾桶旁边时,身上的衣服和脸上的表情已经整齐自然多了。两人把床单撕开,一遍遍擦拭垃圾桶,就像给一个小孩擦身体似的,一边低头干活一边还在窃窃私语,时不时抬头朝楼上偷偷看几眼。小区里时不时有人经过,也没人理会他们,最多只是奢侈的多看他们几眼。擦了有一个小时,他们就像擦一个古董似的,非要把它曾经的光泽擦出来才罢休。他们擦完后,也不知该怎么办,不知是去还是留。回楼房肯定不行,那就只有走了,他们试着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他们知道他在上面监视他们,他们在试探他的反应。他在上面只是默默看着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们放心地走了。

到周日来临的那天早上,他在敞亮洁净的阳台上摆了一套高脚桌椅,搁一杯咖啡。他一边搅拌那乌黑的液体一边就着落地玻璃看外面,他看他们多会来。

不到九点,他看见下面出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不用细看,就知道是他俩。两人有些战战兢兢地往楼上看了看,那样子像在试一下冰面的厚度。两人谨慎又认真地擦拭垃圾桶,一边还朝上面看。他看到下面不时有买菜的大妈路过,还有瘸腿的老头儿在踢腿。他们都在奇怪地看他俩,那样子像是问那是蚊蝇老鼠蟑螂待的地方,有什么好清洁的呀,义工吗?擦了有两个小时,两人谨小慎微地退走了。

到第三次擦拭的时候,他们放开手脚地干活,像是清理自家的东西。两人因为完成一个共同目标而更加融洽地配合,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时不时笑几声,哼几下变调的流行歌。他在楼上有些生气,才过了不到两个星期,这两人就把过去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你们不能这样嘻嘻哈哈地干活儿,他忍不住朝下面嚷了一句。可是声音从上往下走比从下面往上冲艰难多了,他的声音让风刮得无影无踪,倒是他们的声音更清晰地飘上来。到第四次时他看见两人不说话了,像两个陌生人被迫绑在一起,尽管一起干活,但互不干涉,彼此冷漠地保持距离。他猜测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一时有些兴奋,差点鼓起掌来。干完活后,两人各走各的路。第五次的时候就她一个人来了,他恶毒又快意地猜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吵架了、分手了还是那个男人突然消失她找不见了呢?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实情,他好想冲下去问个明白,但他强迫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他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清理完垃圾桶走了,那一刻,他都想下去安慰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难过。第六次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出现,看来他们已经把这件事情像丢垃圾似的不管了,当然更别提有第七次第八次了。

他虽然有些不痛快,但他主要还是担心她会来和他争财产,会摆出一副女主人的身份和他理论。事实上没有,她一去不回。他发现家里几乎没有她的东西了,连卫生间洗涮池上的化妆品都剩下空空的瓶子了,衣橱里只有她的一套睡衣,看来她是早就做好准备走人的。这一下,屋里彻底安静了,他又同以前的日子衔接上了,剩下他一个人独守在家里,又可以在厕所盘腿看书了。他忽然很高兴,他这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找了个借口而已,他早就不希望屋里多个人了。

5

听说儿子要离婚,老两口从偏僻的小县城火急火燎地赶到省城,使出全身的力气劝他,成个家容易吗?离婚不亚于一场地震。他听烦了,老两口可不烦,他们干脆住在家里,大有安营扎寨的架势。就连他上班,父母亲都在轮番给他打电话,隔三分钟一次,像骚扰电话似的很有耐心地给他打,看来两人电话就不离手,像手指头似的,随时可以举起来用。父亲说你媳妇来了,就在我身边,我们已经聊了半个小时了。母亲插嘴说还给我买了件衣服呢。他们还把扬声器打开给他听,证明他们的确是其乐融融地在一起。父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打得他手机都没电了。没电就没电吧,没电了好,省得他们坐在沙发上没事干,就知道一门心思打电话。

回家后,他发现她的化妆品衣服之类的又神奇地复归原位,仿佛她只是出去度假了。看来他们都不打算走了,既然逼不走他们,他可以走,反正这婚是离定了。他专门找到经理,强烈要求到其他区域的下属部门工作,他做好了和他们长期对抗的准备,看谁能耗过谁。

他在外地工作有两个礼拜了,他们并没有骚扰他,他能想到他们三个人会很融洽地住在他的房子里,并不急于把他从某个角落里挖出来,甚至当他只是开了个玩笑。他们竟能风平浪静地在他的房子里度过两个礼拜,而无视他的感受,他都有些愤怒了。就在周日晚上十一点多,她的电话突然追过来,他不接,而后是母亲的电话,他还是固执地拒绝。他在手机旁边听着铃声争先恐后地响起来,他反而有一丝得意挂在心头,像树叶似的乱颤。看来他们没有忘记他的存在,他干脆关掉手机,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大早上醒来后,开机一看,一晚上有五十多个未接电话,里面还有亲戚朋友的,仿佛所有人都集中在那个点上轰炸他,他暗自笑了一下。他还瞥见有十几个未读短信,随意一看,便看见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父突发脑溢血住院,速回。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看见父亲在拼命吸气,仿佛严重缺氧似的,每吸一下,全身都在夸张地配合,尤其是胸腔和腹部在剧烈而又频繁地起伏,像是永远都不知道疲倦。他眼眶一热,泪水就从眼镜后面跑下来了。

不用说话,她的气息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先飞过来。他一阵厌恶,这个像影子一样的女人,何时能蒸发了呀?他听见她差点哭出声地说,昨晚十点多,我们聊着聊着,咱爸就突然溜下沙发了。他心里就想笑,搞得倒像你亲爸似的,看叫得多亲切。这哭相也是装出来的吧,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

她把咱爸叫得还是那么亲,她说,咱爸来医院时病情危急,急需手术,我就替你签字了。主治医生我认识,是咱省最好的脑外科专家,你放心,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了。

他跑去找主治医生,他准备了一肚子感激的话,打算全掏出来送给医生。他敲门进去后,一下惊呆了,竟然是他,那个戴眼镜的儒雅男人,不同的是现在他把身体放在一身白大褂里。他都有些愤怒了,哼!她认识,我也认识,我说他怎么长得这么骨感,眼神犀利,看人不看表面,直接绕过表皮看筋骨,原来是个医生。

男人看见他进来,尴尬地指了下凳子,说,坐下,我给您说说您父亲的病情。放心,我眼里只有患者,没有掺杂个人恩怨的。

他眼珠子紧盯着男人旁边的圆凳子,他能想象到那上面爬满了细菌。他不坐,执意站着听男人说,那样子像学生在接受老师的训斥。至于男人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勉强听完,听自己冷淡地说了一句,如果我在,肯定不会让你主刀的。然后赶快跑出去质问她,为什么要找这个男人当主治医生?

他是省城最好的专家,你不找他找谁。母亲也从旁插话说你父亲来的时候情况紧急,如果不是这位医生及时救助,恐怕就不行了。

他哼了一声,转身躲进过道拐角处。她追上来,向他解释后几次没清理垃圾桶的原因,他把我锁在屋里,不让我来,他说你有病啊,一个垃圾桶碍你啥事了?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洗涮。他就在心里冷笑,真是忘得好快,刚开始还对我感恩戴德,没多长时间就开始诬蔑我。他打算说点什么反驳的话,母亲在过道里已经使劲喊他们了。

要住一个多月,这期间,他时刻要关注父亲,洗手的次数锐减,困了也能在另一个病床上睡着了,尽管他知道床垫从没换过,只是床单被罩更换的次数频繁些而已。她比他更忙,他看见她在医院里理所当然地忙前忙后,叫护士,量体温,换液体,倒尿袋,比他还尽心尽力。但他始终离她很远,像隔一条河流似的远远看他。

好不容易熬到父亲出了院,她还是赖在家里不走,赶都赶不走。他给父亲请了保姆,自己又去外地了。这么多人在家,他实在是受不了。

儿媳妇留在家里,母亲当然很高兴,她巴不得儿媳每天伺候这个打算躺一辈子的男人呢,而她呢,负责宣传儿媳的美德,她不能让这个所谓老婆的名义捆绑,就让她不顾及自身健康,奋不顾身地没日没夜服侍他。她病了谁管?当了一辈子护士,跟成千上万的病人打交道,她没有一点交际障碍症,反而有因不能与人交流而焦虑,她爱干净、整洁,但她更酷爱聊天。以前上班时忙忙碌碌,不兴坐一下的,她早就成了习惯。父亲病后,得需要她像保姆似的绑在父亲身边,不能出去聊天散步,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作为护士,她更清楚运动和聊天对身体的重要性。虽然已经不是护士了,但护士的标签早已经刻在脑子里了,她总觉得自己胸前挂个护士的小牌子。即使没有了那个小牌子,她也觉得别人能一眼看出来她就是个护士,就好比别人一看见她就知道是个女人一样。她也无论何时都像个护士的口吻和别人说,该量一下血压了,注意少吃点盐,少吃点肉,少吃油腻的东西,小孩子不能喝太多碳酸饮料。她有些生气地训斥那些老人或者那些不负责任的家长,就像所有人都是她的病人似的,她可以理所当然地说他们。

他们心安理得地住在他家,他则在外面心神不宁地度过每一天。他惦记父亲的病情和卫生状况,那可是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还操心满屋子的人是怎样蹂躏他的房子。刚到周末,他就急匆匆冲回来了,他要把能清理掉的人都清理掉。他回来后,才知道为了节省开支,她辞退了保姆,几乎是她一个人在照顾父亲。

看见他回来了,她忙不迭地放下手里沾有屎尿的床单,乖乖站在客厅沙发一侧,像只犯了错的小狗,等待着主人惩罚或原谅。他并不领情,居高临下地拿出两千块钱,蔑视地说,你走吧,我照顾我爸。他吝啬地不再多挤一句话,那样子就像打发乞丐,给你块馒头,还不快滚。她站着不动,他忽然有些心疼她,要不这样,我请你当保姆得了,给你放两天假,你先好好地睡个觉去。她这才心有不甘地走出房子。

母亲不知到哪儿遛弯去了,屋里就剩下他和父亲。他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他发现以前在家里还能呆住,现在竟然哪里都脏。他闻到一股腥臭,他的鼻子很灵敏,他瞅父亲,肯定是父亲拉到床上了。他走过去,有些恼怒地看父亲,父亲的身体不能动,脸上的表情以鼻子为分界线,一半像笑,一半像在哭,父亲连自己的表情都控制不住了。他看见父亲像个小孩似的看他,那样子像小孩犯了错误,希望得到大人的宽恕。尽管面部表情麻痹,但父亲还是尽力显出讨好儿子的表情,嘴里呜哇呜哇地拖着长音,啊——啊——不——好——意思。

他觉得父亲的身体应该彻底洗一洗了。他戴上口罩,又穿上塑料手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把父亲的身体翻过,用了好几卷卫生纸才把父亲的身体擦干净。把她忽然换成他,父亲还有些不适应,尤其在儿子跟前展示自己的身体,父亲多少有点像害羞的小姑娘。但由于脑子不是太清楚,父亲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难堪。而他根本没考虑父亲的感受,他知道父亲得了这病后,脑子受到重创,一条条神经早已生锈,身体已经成为摆设。在他眼里,父亲已经变成了个大孩子,仅有点孩子的智商,就连父亲的生殖器也不再是什么隐私,不过像人的一截手指头而已,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是可以随意拉屎撒尿的,就像习惯于小孩儿在马路边方便一样。

他把父亲抱进浴缸里,到了半瓶子消毒液,让他在水里好好泡泡,还不得泡上两个小时啊。他看见父亲的半张脸一万个不愿意的样子,像小孩儿不愿洗手洗脚,摆出一副苦脸给大人看的模样。他安慰父亲,洗洗澡就干净了,要不会生褥疮的。就像安慰小孩儿,乖,听话,别哭,一会儿给你买糖吃。在这段时间里,他正好可以把家里擦拭一遍。他把父亲身子底下垫的油布和尿不湿扔掉,然后卖力地擦拭每一个角落,连门框都擦得铮亮,亮得蚂蚁上去都打滑。

随着打扫的战场越来越大,他觉得有一层毛茸茸的阴森之气越聚越多,蹭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撩拨他的每一根汗毛,他觉得身上有点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想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他一时半会儿搞不清楚哪里出毛病了。忽然,他意识到,屋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个墓地,以至于连他低头擦地板的声响都快变成了轰隆隆的雷声。尤其是卫生间那里,太死寂了,他这才想起父亲还在浴缸里泡着呢。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往卫生间走去。越靠近卫生间,他越有种恐慌感,仿佛父亲能突然活蹦乱跳地站在他跟前那样把人吓一跳。

他带着迫切而恐惧的心情终于走进了卫生间。他看见了,父亲的身体连同整个头都浸泡在水下,像个人体标本一样展览给他看。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父亲的身体舒展开来,仿佛胎儿惬意地睡在羊水里,一动不动。脸上的那双眼睛一只微闭,一只大睁,从水下静静看着水上的世界。

杨遆峰,山西临汾人,历史学硕士,山西省作协会员,临汾市作协副秘书长,供职于临汾市尧都区文联,有小说先后在《山西文学》《雨花》《黄河》等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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