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昶
书写者还乡的道路
谭 昶
大解,原名解文阁,这两个名字都十分醒目。原名被长辈任性地楔进了无可回避的时代,自己选择的笔名看似随意,却固执着一种悄悄的回避。大解,乍一看似乎让人误会为吃喝拉撒的俗,但又透出一种排斥异类的骄傲:什么?你读错了?那就证明你不是知情人,连这么严肃的问题都敢戏谑对待。大解可是个实诚人呢,带着相对清白和单纯的职业履历,一系列沉甸甸的获奖记录,以及难得的诗歌江湖上的正面名声。好吧,这是个早已成名但一直不太热闹的名字,究其原因,可能是故意为之。这不禁引起了我的好奇:这个人是被发现得不够呢,还是一直在被误读?
虽然僵化地按照出生年代对诗人进行分类和揣测已为诗歌研究者所放弃,但完全忽视诗人所处年代的特殊性对其造成的心理影响,以及其在作品中对语言和表现对象的选择中所打上的时代烙印,也显然是过于主观的一种闭目塞听。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诗人,经历了上山下乡和“文革”,甚至他们上大学都不能只靠成绩,更要通过贫下中农推荐,成为值得培养的工农兵学员。这样的青春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有什么不同于当今的曲折经历?或者说,在这样戏剧性的社会巨变中,一个自我约束的个体,是如何在各种变故和事故中成为少数幸存者,并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进行个人史和心灵史建构的?
伴随着电话另一端轻快的语气,大解发来了他2014-2017年的诗作,并且稍带害羞地说:“我其实什么都尝试写一点……诗歌、寓言,甚至还雕石头……”我也尽量用欢快的调子回答:“没关系,我也写得很杂!”这种呼应出于本能,似乎是怕伤害到这位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老诗人,或者说,似乎想对他不被理解的隐隐忧虑给一个尽量响亮而正面的回馈?毋庸讳言,诗歌和作者之间关联的紧密度远远超过小说等其他文体,可我为何并不急于搜寻他更多的照片和资料,而是直接进入了诗歌作品的阅读?是为了让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活泼错位感在脑海中保留得时间再长一点吗?或者根本就是为了防止干扰,防止人情世故的“正确”和“懂事”弄浊了诗歌在人类精神领域的纯度?
对大解诗歌的阅读是一气呵成的,从2014年7月至2017年3月,33个月的时间,大解基本上连续地写下了这些诗行。笔者在阅读中,随诗人一起,被古老氏族陌生的熟悉感带领,贪婪吸入传说中新鲜而古老的气息,在大地和原野上放纵自己奔袭的狂喜脚步,征服阻隔的山峰丛林,获得巅峰和光明的双重确证,却被夕阳西下的苍茫逼迫,推开冷冽锋利的风刃,蹚过漠然而绝望的流水……然而还是迟到了……这种近乎愚昧的寻找,像已经飘了千年的风旗,见证了多少次失败,甚至遭遇过死神,真相是真的不存在吗?还是只是看不见了,并非真的消失?可是,他追寻的究竟是什么?是谁的旨意吗?而谁又是被旨意选定的信使?
读到这一系列诗歌,心中首先想起的是大解寓言系列,《老傻记》中的《走》,为什么要走呢?因为世人也都在走。或者是因为要追寻“北极星的光”?必须要走,因为催促他的是“焦虑的夸父”和“冒烟的日头”,吸引他的是“想象力制造的彩虹”。对于俗世中的荣誉和奖状,老傻开始是欣欣然接受的,很享受成为明星的感觉,但很快身边充斥的文化垃圾及自身的平庸就使他腻味透顶,他终于回到了对美最初的感觉:“眼泪浇过的花”,“美得让人伤心”。兜兜转转一大圈,老傻最终意识到,行走,回到老路上,才是自己内心的需要。
2014年的四首《传说》,通过对一组传统文化和生活场景的回溯,诗人对夸父的氏族和村庄进行了想象,这种想象带有鲜明的个人史的烙印,夸父原来是个孩子,领着村里的孩子追逐“像皮球一样弹跳”的落日,“使用旧灵魂”的人“真实而顽固”地统治着大地,甚至为了缓解旱情,“在空中悬挂一条河流”,“累死了一条真龙”。四岁的我看到村长坐在“软绵绵”的云彩上走了,“回来时,带来了上苍的公文”。看来村长曾经担任过信使,他把“上苍的公文”交给了谁?诗人并没有明说。
但在18天以后,诗人紧接着写了《在河之北》:
并非我一人走在原野上。
去往远方的人已经弯曲,但仍在前行。
这些诗句已经暗示出“我”带着使命,和无数离去的前人一起走向远方。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诗人在河北附近被耽搁了一阵子,但他最终坚定地写下:
平原尽头突然冒出一列山脉,
有什么用啊,能阻挡谁啊。
……我不能在此久留。
——《秋天》
诗人希望自己能像华北平原一样“无限延伸”出去,但——
大海封住了边疆。
神是对的。在荒凉和凄凉之间,应该有个界限,
分开原野和波浪。我是否正在这条线上
——《边疆》
诗人决定“向天堂献祭”,不惜“老死他乡”。不管中央的“主大事者”如何决定,“我必须前行”。但告别是艰难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
我有些承受不住。
……我突然握住自己的手,在此之前,
我从未得到过自己的安慰和问候。
——《握手》
决心已下,即使是自己安慰自己,也要完成神圣的使命,此时的现世多么令人留恋,但上路的时间毕竟已经到了。
2015年春天,诗人如愿上路,“我可能是我的复制品”,“已经成为他人”。“恐慌和失控”,尚未开口,“空气就堵住了他的嘴”。
北方有大事,
我看见了,我该怎么办?
——《说出》
但真相是残酷的,诗人已经追不上云,因为不可能“年轻十岁”。
他反复尝试,但确实搬不动了。比失败更残酷的是,他遭受的巨大困境对别人来说几乎不存在:
有人在远方起身,从容地接住了来自天空的圣旨。
——《消息》
诗人实在不甘心就此认输,即使遭遇人生重大的变故,也“并未走远”,只是“在人生的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经历》)。
2016年4月的遂昌,诗人终于与自己约定,从“去留不定的北方”退场,“似乎要逃离人间”,做一个“荒凉的大海”,汇聚深流而永不平静。他在自问:“何事如此匆忙?”
诗人慢下脚步,获得了短暂的安慰:
我迷恋这个世界,就住下了
孩子们也来了,你看多好。
……在太行山下,我所有的愿望,
都被上天知晓,甚至罪恶,
也得到了原谅。
——《在此,我心已经平安》
在《地老天荒》一诗中,诗人接连用了三个表示失败的词:“退场”“屈服”“认命”,他紧接着用《悲歌》来表达自己的悲怆:“只有众生在死活”,“只有小小的忧伤”。
老信使在远方遇到了亲人,不再回来,谁能继续带来安抚世界的旨意?驭手失踪了,累死无数次的兄长,在诗人体内新生:“体内,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诗人是否应该接过使命?该何去何从?
面对人群期待的眼睛,“摇晃不定的人望着月亮”,诗人不得不转身上路,哪怕他觉得此行凶多吉少,不得不留下手机自拍照作为纪念:
从肉里长出一片叶子,我想是可以的。
——《我想》
从6月26日至11月21日,出现了一个时间空当,诗人究竟去了哪里?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了吗?诗中只是说他从岷山回来了,回到河北,佛找过他,他承认欠了债。然后就是满屏的雪花点了……
一直到河北真正飘雪的12月,他写下《大海》:“留下苦水”,甚至“认罪”,“倾诉”,“哭泣”,直到“露出你的心”。两个月之后突然出现的诗歌《金沙江》几乎像一个事故现场,诗人浑浑噩噩地说着酒话和脏话,而我只看到颓败空洞的皮囊,和对自己胆怯过往的轻蔑和愤怒。但一切已无法挽回。
2017年3月,诗人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却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气息,他好像忽然想通了:
我有六十年的经验。
……我屈服了。
……风来了。这不是一般的风。
它们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
——《风来了》
我的坚持非常孤立,近乎愚昧,
但我绝不认输。
……其实我并无要紧的事情非去不可,
也没有理由较劲,但我继续前行,
不怕老,也不怕在较量中,败给西风。
——《较量》
看来失败者是固执的。我也是。
……只是看不见了,并非真的消失。
——《白旗》
无定向的风,
……没有那么多讲究,
吹啊吹,好像人们根本不存在。
——《城中车站》
风在玩弄汽车……
快要累死了。
……风旗,已经飘了千年。
——《汽车,快跑》
风还是进来了,
它找到一本书,翻了翻,不是。
再翻,还不是。
……风一定是带走了什么。
——《大风经过城市夜空》
此后,风与诗人的界限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逐渐融为一体。我们既通过诗人,也通过风的眼睛观察世界,感受万物:
大风刮到一半,
突然停住了,解散了
……风不是因为它而停下。
风,遇到了死神
——《旷野》
我们甚至跟随风的脚步,猛烈地刮到村庄的路边,看到两个凝固的人:
既不交谈,也不走开,就那么站着,
……好像被固定住。
……在乡村,弯曲和歪斜都不能,
改变人们的决心。
——《两个人》
读到此处,我估计读者的心态应该和诗人,以及风的感受有些类似:
我不想再看下去,太久了,
没有意思了。
——《两个人》
被上苍选定的书写者承载着氏族的使命,无可避免地走向了“风”的一生,其实我们也注意到诗人文字中不多的暖色:
那时微风,
吹到我们脸上,
我们就停下来,
享受一会儿。
——《微风》
但未及享受太多的温情,命运已经继续展露其残酷性:
时间,接连不断地到来,
缓慢而持久,
改变了我们一生。
——《微风》
那么,诗人对这之前的一切又作何想呢?他将如何评判自己的行走?我们甚至还未忘记询问,作为使者接班人的使命,他究竟完成得怎么样?他从哪来?又要到哪里去?“风没有家,因此也没有归宿”,他就像一直在路上的使者一样,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关于使者的使命,诗人也在最后的几行做了个说明:
我迟到了……
我请过假,但没有获得批准,还是来了,
……凉风为何如此急迫,不原谅我奔波的一生?
——《长恨歌》
组诗《风》到此处戛然而止,估计是结束了。相信此后即使有新的篇章,也应该是另起炉灶。诗人乘着文字的叶片御风而行,接过信使的责任,在路上奔波苦熬的日子,至此也告一个段落。读者似乎松了口气,眼看着这个跟自己较量了一生的人终于肯低头和解了。
纵观大解多个时期的长诗和短诗,甚至包括随笔和寓言,发现他的创作确实有着多元化的呈现,作为一个感受到使命在身的书写者,诗人时而坚定,时而怀疑,希望和绝望明灭交替的心理,分明是有迹可循的。
“我试过了,搬不动”,诗人不甘心地说,如果“年轻十岁,我可以抱着石头,追赶它一百里”。但“孤云确实飘过去了”。读到此处,笔者不禁露出了然于胸却又有些心酸的微笑:如果一个人是时间的手下败将,迟到了,衰老了,流逝了,改变了……这一切的一切,谁又有能力挽回?或许世上每个人在时间面前都是败者?但叹息悲痛之际,接下来的每一秒又扑面而来……缅怀过去,是否有助于人们更好地把握当下和未来?承认失败,互相宽恕,再次走在还乡的道路上,是否会孕育一个新的开始?
——春末,写于暨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