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创伤
——自述

2017-11-13 21:25姚鄂梅
小说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现实疼痛想象

姚鄂梅

对我来说,写作源自于或远或近的记忆,而记忆又只钟情于创伤。生活浩大无边,注定被一一埋葬,星星点点的收获都是残骇之上缓缓冒起的磷火,那些黑夜里冒冒失失进行的暗写作,很长时间里都在被我改头换面一再重写。

最初,我是那么冲动,急于诉说一切事情,随便哪里起头,便能嘈嘈切切说个不休,或者被某个冷不丁跑出来的念头所驱使,受不了它在脑子里反复击打,为了安抚,一笔一划,一段一章,使之冷却凝固,渐渐显出念头后面的冰山和阴影。我至今不能拿出完美的提纲,或者拿出来了也不能用来指挥后面的写作,只能搁在那里,变成几条或几十条可笑而无用的罗列。奇怪的是,在没有任何企图或设计的情况下,最后竟也自圆其说了。有时我想,如果我有一个短促而平顺的青年时期,如果我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了规定的任务,很可能我根本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我恰恰在这段时间里从大路上走失了。一度走失始终是无法抹杀的心灵微创,它让触觉系统多了一些除不尽的沙砾,这些沙砾一不小心就触痛神经。就这样,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描述这些粗糙的突起物。这样的写作简直就是野蛮收割,太多的摩擦力,太多的素材,太多的感悟,俯首即拾,这个拾起来还没消化,下一个又自动来到脚下。

第一轮收割结束,才开始有意识地看书,看那些有名的作家们是怎么写的,没有系统性,也没有计划性,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逮到谁就是谁。有意思的是,在我这里,每看一个作家,就把前一个作家清洗掉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被海明威清洗掉了,海明威很快又被卡夫卡清洗掉了,后来,卡尔维诺清洗了卡夫卡,福楼拜清洗了乔伊斯,有一段时间,艾·巴·辛格在我这里清洗了所有人,再后来,他们又统统被雷蒙德·卡佛几句简单无聊的老实话彻底清洗掉,再再后来,卡佛也被清洗掉了,不知是被谁清洗掉的,似乎是被他自己清洗掉的,他像一种显影墨水,时间一长,就自动挥发,消失不见了。有时,同一个作家,不同篇幅的作品也被互相清洗,比如有一段时间,《星期二午睡时刻》这样一个小小的短篇甚至清洗掉了马尔克斯好几个长篇,而辛格的长篇《冤家,一个爱情故事》则把他所有的作品都清洗了。也许我的看法不对,但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榴莲这个东西,有些人喜欢得要命,有些人却恶心得要死,每个人都有喜欢或是厌恶榴莲的自由。

我最喜欢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那首《还有一些疾病》:还有一些疾病,比疾病更坏∕那没有痛在灵魂深处的疼痛∕比别的疼痛更加疼痛∕有些梦幻的苦闷比生活带给我们的苦闷∕更加真实,有些感受∕只在想象中才能触及∕比我们的生活更加属于我们……

很奇怪,每次读到这首诗,总能透过那些分行依稀看到一篇小说,里面的苦难和疼痛仿佛加了某种制剂,处于分层的状态,钝的如铁,尖的如刺。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这样理解小说的光芒,既有沉重如铁的现实构造,也有尖如芒刺的无形之痛。

毫无疑问,小说中的现实是虚构的,是想象中的现实,但不是天马行空般的曲折想象,而是很直观的、毫不费力的想象,甚至可以说是直觉意义上的现实,乃至下意识的反应,如同右脚迈出,左脚必须紧紧跟上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想象并不神秘,它与真正的现实仅仅隔着一个出离或腾空而起的距离,类似于森林上空的瘴气,运动之后的咸汗,或是感冒过后的虚弱与自怜,正因为想象有其强大的产生基础,读起来才令人信服。

听过太多关于小说对现实而言具有明显滞后性的理论,我开始怀疑,那种严重滞后于现实的小说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小说,小说难道不应该是我们赤着脚陷于泥沼不能自拔时内心在大地上的呼号与行走吗?难道不应该是当我们盯着一件事物时,后脑勺不受控制地跑出来的关于这件事物的一些窃窃私语吗?只要感觉系统还有一定的敏锐性,作家的眼睛最擅长的就是从一件事看到另一件或几件事,作家的耳朵最擅长的就是从一件事听到另一件或几件事,作家的手指最擅长的就是从一件事写到另一件或几件事。一篇好的小说,有时甚至能创造出一种新的价值观,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时代潮流。这样的小说,显然不是跟在季节后面收割,而是超拔于现实之上的合理预言。

现在,庄重而又艰难的时刻到了,野蛮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荒芜,著名作家们纷纷离开,我心里装满了他们的创伤——我宁肯这样称他们的作品,每一部好作品就是一道永不愈合的大伤口,文学书店里永远血腥扑鼻,充满痛苦幽灵的呓语。但这不是我的创伤,通过书本永远得不到新鲜的让人颤抖的创伤,它顶多只能算是二手货,必须去体会自己的创伤,否则就只能通过阅读收获二手创伤,再去创造三手创伤、四手创伤,那样的创伤一点都不疼,不够疼的创伤留不下痕迹。

而读我自己的作品,症状一目了然。那些看上去通畅流利的文字里,布满太多臃肿不堪的句子,太多平白无趣的描述,太多多余的“永远”“好像”“似乎”“仿佛”“一样”“感觉”等等,这些东西多得像海里的垃圾,多到海洋动物已经不能呼吸,多到读者快要找不到落下视线的缝隙。要不就是永远停在一个点上捣腾脚步,地上都快捣出两个坑来了,还看不到前进的方向。也许我们该把自己全都清空,从一篇最短最短的作文开始,重新训练自己,怎样写出传神的句子,怎样写出活灵活现的人物,怎样把读者牢牢抓住,怎样传达出自己内心最真切的创伤,直到最后一句话,直到最后一个字。

我的一位责编退休前语重心长对我说过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写到一定程度,不要忘了回头去看看你最初的作品,看看当初令你站起来的特质还在不在。现在我的体会是,也许我真的要回头打量打量,揭开那些老伤疤,看看它们是否已经愈合,还是怨气未消,已然凝结成仇,再来看看我是善于记录外科创伤还是内科创伤,神经创伤还是骨科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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