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遥远的距离
——《你一生的故事》内外的文明冲突

2017-11-13 19:41程玉婷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露易丝冲突汉字

◎程玉婷

最遥远的距离

——《你一生的故事》内外的文明冲突

◎程玉婷

随着好莱坞大片《降临》(Arrival)风靡全球,作为电影蓝本的经典科幻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也进入了大众的文化视野,再次激活了“文明冲突”这一永恒的思想议题。电影海报着实有几分原作的韵味,位于海报中心的“Whyarethey here?”抓住了情节的重点,也吊足了观者的胃口。沉默地矗立在各大城市上空的半椭球形飞船,与《独立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突然出现的外星飞行器,同样充满神秘气息,人类在面对巨大的未知时,不免心怀恐惧。《独立日》里虫人的所作所为证明这种恐惧是应有的本能预警,因为这些不速之客不交流则已,一开口便是灭绝人类、占据地球的侵略计划,一行动就对各大城市造成毁灭性打击。人们一度怀着天真的热情,在摩天大厦楼顶上载歌载舞,以示欢迎,却在虫人毫无征兆的单方面进攻面前束手就戮,终于意识到外星文明的意图除了毁灭别无他物。影片当然以人类的胜利告终,留给观众的教谕却是,我们有理由保持对异质文明的警惕。

这类表现异质文明冲突的作品不在少数,但华裔作家姜峰楠(TedChiang)的《你一生的故事》却是另一个走向。外星生物虽然也无故造访了地球,却主动打开了交流的大门。露易丝·班克斯博士是一位语言学专家,被军方召集参加与外星生物交流的计划,同组的盖雷·唐纳利博士是一位物理学家,他们毫不意外地相爱了。文中的外星生物在桶状的躯干上拥有七根长肢,因此被称为“七肢桶”。在研究七肢桶书面语言的过程中,露易丝逐渐掌握了它们的思维模式,意识到七肢桶拥有和人类迥然不同的世界观。有别于人类思维遵循的因果律,七肢桶们更擅长目的论,早在事情发生之前,它们就已然知道结果。露易丝由此成为唯一一个看清双方逻辑世界的人,未来的故事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即便知道婚姻会破裂,女儿会早逝,她仍然选择了在这一刻,孕育女儿的生命。

小说采用了两条时间线,一条基于过去,一条放眼未来。过去之线从七肢桶降临地球开始缓缓延伸,完整地叙述了露易丝研究七肢桶语言的全过程。未来之线则从露易丝女儿之死说起,倒叙露易丝婚后的生活和女儿的成长。两条时间线互相穿插,在交织中逐渐会合于当下这个时刻,就像一根从两头烧起的绳子,逐渐燃尽,归于一点湮灭。开头和结尾完美地衔接,堪比一次精准的太空舱对接。读到最后,终于明白混乱不清的时间线和叙事在小说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叙事结构不再是区区形式而已,而成为主题的一部分:流动方式异于常态的语言,呈现了语言背后的秘密。

在某种程度上,《你一生的故事》改变了语言学的大众形象,让人们重新审视这个学科的意义。当然对全新语言的研究远不止故事中那样轻松,还需多方面考察诸如生理学、认知体系和社会背景等内容。任何文化或文明的主要因素都包括语言,因为语言承载着思维方式,进而体现出感知世界的方式。常见的科幻小说总是一笔带过异质文明间的语言交流,不是有高科技的翻译器,就是轻描淡写地给出语言对照表,造成一种全宇宙都说“人话”的错觉。《你一生的故事》却紧紧围绕语言的差异展开想象。与《独立日》不同,这个故事没有激烈的战争和流血牺牲,而是一场静默的思维模式上的冲突,但其深刻程度却远超一般意义上的武力冲突。

需要明确的是,七肢桶的语言系统分为书面和口头两种,而露易丝从中得到启发的是书面语言,又称七文。事实上,七文的构造受到了七肢桶生理结构的影响。根据姜峰楠在书中的描写,七肢桶“有七根长肢,从四周向中央辐辏,轴心处挂着一个圆桶。整个形体极度对称,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的作用,同时任何一肢也都可以当作手臂”,“身体周围排着一圈眼睛,共有七只,没有眼皮。”极度的对称,这就是七肢桶最本质的特点。对它们而言,前后左右毫无意义,因为每一个方向都可以是正前方。在这种视觉体验下,人类语言体系中必不可少的顺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此,七文就像一大团符号杂糅在一起,互相交织构成一个完整的图案,“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页文字,其间的区别只在于这个大团有多大面积。”译者李克勤先生曾说,七文有些类似于中文和阿拉伯文的书法创作,考虑到姜峰楠的华裔身份,我们有理由猜测他在东方文化中汲取了创作灵感。但七文和现行的任何一种人类文字都截然不同,它并非线性排列的文字,而是一种类似于图画的“会意象形语标文字系统”。不仅文字没有顺序,就连构成符号的书写也没有顺序可言,“任何一道笔画都不只与一个语标关联,而是涉及好几个语标。”这意味着,在下笔之前,它们就知道整个“语图”将如何布局。这一点,即便是熟练的中文或阿拉伯文写作者,也无力为之。

事实上,七文的特殊性只是表象,人类和七肢桶间的本质差异在于二者的思维模式不同。通过物理上的变分原理,姜峰楠解释了目的论和因果律,而他选取的切入点是“费尔马最少时间律”。这是一条初中物理书上的定律,简单来说就是光穿过水的时候会发生折射,而光走的路径必然是耗时最少的一条。既然是初中生就能接触到的定律,自然不难理解,然而从逻辑角度出发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光如何知道所选的路径就是最短的?只可能有一个答案,光早在出发前就知道它的目的地。与七肢桶写下第一个笔画时一样,最终的结果已在眼前,光施施然动身,在早就计算好的水面折射,然后不偏不倚地到达终点。在解释这条定律时,已然使用了两种思维方式。从人类的因果律来看,“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而七肢桶则这样想,“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地所耗费的时间。”面对同样的客观现象,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且这二者之间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出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和果。它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因为这种本质性的差异,双方的理解变得异常艰难,甚至可能在互相揣测试探的道路上愈行愈远。人类执着地试图找出七肢桶造访地球的原因,七肢桶却毫无理由地离开了,自始至终,它们的造访都不知缘由,或许也根本不需要理由。在无法沟通和理解这层意义上,姜峰楠真正触碰到了异质文明中“异质”的核心。

七肢桶和人类的文明冲突最终集中体现在了露易丝身上,当她同时拥有了因果律和目的论的思维模式时,一个无法避免的悖论随之产生。以因果律为代表的线性思维依照先后顺序看待这个世界,而七肢桶的思维则不存在顺序,也就意味着没有过去和未来。当二者集于一身,露易丝的感知发生了错乱,她既经历着按照顺序发生的事件,又看到了并行不悖的未来。预知未来这个似乎有些流于俗套的主题终于浮出水面,露易丝无法摆脱的困境也是哲学上始终令人疑惑的问题:自由意志和预知未来的悖论。如果人能够自由选择,那么必然无法预知未来,因为每时每刻的行为都会导向一个不同的未来。相反,如果未来可以预知,那么此时此刻的所有行为都无足轻重,因为无论如何选择都将通往早已确定的结局,也就是宿命。

但这一切都基于当下使用的思维模式是因果律。悖论成立的条件是人们相信自由意志与未来存在因与果的联系,也就是说当下的行为将决定结果,但目的论却不存在这样的逻辑。对于七肢桶而言,不是行为导致目的的达成,而是目的决定了行为必然如此发生。它们是最敬业的演员,一言一行都按照剧本表演,没有一丝差错,整个过程仿佛一出虔诚的群体性仪式。露易丝的困惑其实也是姜峰楠的困惑,人类毕竟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于是整个问题都在二元思维上纠缠不休,一边把七肢桶的目的论作为问题的条件,一边又用人类的因果律充当思考问题的基础。对七肢桶而言这个悖论并不成立,因为在它们的文明里,没有自由意志,也不存在未来。

思维方式的差异,正是异质文明难以沟通的原因。当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于茫茫宇宙间相遇,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心灵的距离往往是难以逾越、密布荆棘的鸿沟,越想靠近越带来累累伤痕。或许是由于人类历史上的创伤记忆,又或许是基于科幻文类特有的宏大视野,不少经典科幻小说都探索了文明沟通的可能与不可能,比如奥森·斯科特·卡德的安德系列。有趣的是,《安德的游戏》本是为《死者代言人》而作,却收获了比后者更大的反响。《安德的游戏》以人类和虫族的战争为背景,书中的虫族甚至没有语言,而是通过即时性的思维进行沟通,因此人类用以交流的各种信号彻底失效。格拉夫上校捅破了窗户纸,实际上二者之间的战争就缘于彼此无法交谈,“如果对面的家伙不能把他的想法告诉你,那么你永远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干掉你。”

《死者代言人》则对异同进行了更精细的区分:

第一类叫乌能利宁——生人,即陌生人,但我们知道他是我们同一世界上的人类成员,只不过来自另一个城市或国家。第二类是弗拉姆林——异乡人……异乡人也是人类成员,但来自其他人类世界。第三类叫拉曼——异族,他们是异族智慧生物,但我们可以将他们视同人类。第四类则是真正异于人类的瓦拉尔斯——异种,包括所有动物,他们也是活的有机体,但我们无法推测其行为目的和动机。他们或许是智慧生物,或许有自我意识,但我们无从得知。

文明始终涉及认同问题,而任何层面上的认同只能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来界定。面对文明之外的“他们”,我们充满了恐惧、不信任、优越感和因无法交流而产生的误解。三千年过去,人们把虫族视为异族而非异种,并对卢西塔尼亚星球上的智慧生物——猪仔进行隔离式保护。当猪仔由于对死亡的理解不同而杀死了两位外星生物学家时,不明就里的人类世界立刻陷入恐慌。真相来临,双方都感到痛苦不已:他们都以为自己在救对方的命,却最终伤害了彼此。异质文明的遭遇总带着锋利的棱角,冲突似乎无可避免,但作者仍然写下了光明的希望:曾经的异族屠灭者安德作为死者代言人亲手弥补了过错,猪仔与人类在卢西塔尼亚星球上开始了新的生活。

显然,这些故事并非空中楼阁,卡德在文中的表述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邻村的居民,我们都不能完全做到将他们视为和自己一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假定我们会将另外一种进化路线完全不同于人类的、有能力制造工具的社会化生物视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兽?”实际上,这正是现实世界中文明的交融与冲突在作家脑海中的曲折反映。此时想来,姜峰楠将另一篇获得雨果、星云双奖的科幻小说《商人与炼金术师之门》的背景设置为巴格达这个文明冲突的“伤心地”,更是意味深长。东西方文明的互动源远流长,既有友好交往,也不乏兵戎相见,其中最为激烈、血腥的便是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拉锯。美国在伊拉克泥足深陷,固然源自并不明智的战略决策,却也再一次暴露了从未消弭的隔阂。正如亨廷顿所说,“造成这一发展中的冲突模式的原因”,“在于这两种宗教的本性和基于其上的文明。”巧合的是,姜峰楠正是以基督教的方式叹惋这场战争的:“没有什么能抹掉过去。但你可以忏悔,可以赎罪。你可以得到宽恕。只有这些,但这已经足够了。”

那么姜峰楠在《你一生的故事》中书写文明冲突,又是出于怎样的动机呢?考虑到他的华裔出身,我们自然以为这和他作为少数族裔的切身体验有关,以为他希望用这样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来倡导文明之间的理解和包容。然而,一篇刊登在《纽约客》上的文章让人大跌眼镜,几乎彻底推翻了上述猜想。这篇文章题为《糟糕的文字》(BadCharacter),主要阐述了姜峰楠对汉字的看法。他认为,汉字对文化普及来说是一种障碍,不像表音语言,只需学习少量字母就能读懂报纸上的大部分内容,中文则要学习三千个汉字才能达到相同的效果。由于不表音,汉字的书写比阅读更加困难,人们只能通过死记硬背记忆字形,因此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很容易在久不动笔的情况下忘记汉字的写法。此外,如果局限于汉字,电脑和手机将无法使用;汉字也只能通过拼音的转换进行文本输入。上个世纪人们曾提出用字母代替汉字,但无一成功,最大的改革也不过是推行了简体字,但这带来了新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姜峰楠进而想象一个没有汉字的世界。假设古老的中国自行发明了类似于拼音的字母语言,将大大提高文化的普及程度,也更容易采纳现代科技。表音语言使得古老的文献在现代缺乏可读性,因此中国文化将不再以传统为重。最重要的是,他认为这将有助于中国接受新的思想而不是植根于传统,在21世纪得到更快发展从而更好地应对现代化。文末,他提及了一些让自己感到厌烦的对汉字的“误解”:汉字像一幅幅小画,汉字更直接地表意,“危机”表示危险和机遇并存,等等。整篇文章处处流露出姜峰楠对汉字及中华文化不甚了解而产生的偏见和反感,很难相信这是《你一生的故事》的作者会阐发的观点。他只知道拼音的存在,却对五笔、笔画等常用的汉字输入法一无所知。他抨击古代中国文化普及程度低,却丝毫不提中世纪欧洲的文盲比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极言汉字之难的同时不忘强调英语等表音语言的好学易懂,然而学会26个字母就能看懂报纸这种言论,实属无稽之谈。至于汉字阻碍文化创新的想法,也是无视中国历史发展的“一厢情愿”,不过是黑格尔式中国无历史论的变体。与他在科幻小说中表现出的好奇、开放和对异质文明的欣赏不同,现实生活中,他对自己浅尝辄止、不甚了了的汉字竟如此简单粗暴地加以否定,两相比较,作者在创作科幻小说和思索现实问题时用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套思维。事实上,他的华裔身份并没有促成他对东方文明的好感,如他在文章开头所言,反而间接地使他在童年就反感学习汉语。然而,他对汉字进行全面批判,并上升到文明的高度,又不能单纯用童年旧恨来解释了。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在美国乃至西方绵延不绝的东方主义心态。如此想来,即便七文真的有中文或阿拉伯文的风味,很可能也只是作者对异域风情的东方主义想象而已。一个曾被中国人认为在作品中“文化寻根”的华裔作家,到头来却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的族裔文化背景,令人唏嘘不已。也许,和亿万光年的星空相比,要真正克服文明冲突所不能不跨过的,才是最遥远的距离。

程玉婷: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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