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生产桥

2017-11-13 19:20:17何尤之
连云港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水利站修桥二哥

何尤之

第四生产桥

何尤之

1

比如我们的牙齿。牙齿在磕磕碰碰了多年之后,会断,会损,会掉落,会失去了功能。

一九七八年的第四生产桥就是这样。第四生产桥在我们村,羸弱地残缺地跨越在银河之上。

银河经过我们村,犹如一道被利刃劈开的大地的伤口,把村子分为河南河北。它和天上的银河同名,也和天上的银河一样隔断了交通。天上银河把牛郎织女隔开了,地上银河把我们村隔开了。天上银河阻隔不了牛郎织女的爱情,地上银河也阻隔不了两岸的乡情。听我父亲说,很久以前,河南河北的人是靠摆渡过河的。那是很遥远的年代了。从我记事起,银河上就有了第四生产桥,像一个任劳任怨的长者,挺着干枯的脊梁,默默承受着千万脚步。从父亲的感慨声中,我想桥应该辉煌过。不过我从记得第四生产桥时起,它像一排年迈的牙齿,个别桥板脱落了,走在桥上能看见桥下湍急的水流。桥两边没有栏杆,以至于水牛走到这儿不肯上桥,宁肯从水里凫过去。桥不太宽,五六米,脊梁高高拱起,走上桥顶若凌山之巅,有些惶惑。上小学的时候,我天天经过银河,看桥在银河上绵弱得像一根飘忽的绸带,在波涛浪花中斗折蛇行。

我父亲是个水利人,是水利站的站长,他比谁都为这座桥担忧。水利人是管水管桥的,桥破落到这步田地,我父亲是很着急的,就像没完成社员们交给他的任务一样。我父亲每周要两三次去看桥,每块桥板都有裂痕,两块桥板脱落了,桥面斑驳陆离,坑洼不平,像长满青春痘的脸。每次看到桥,我父亲就特别郁闷,仿佛听到社员在质问,桥都快散架了,水利人还不出手么?我父亲也喟叹,桥太老了,该修了。我父亲不是和我说的,我那时还是个初中生,记事了,但还不懂事。我父亲是和我母亲说的。我母亲说是该修了,可修桥的钱谁出呢?大队没钱,水利站能出钱么?我父亲叹气,说水利上的每一分钱都是国家的。

我父亲没去找大队书记,他直接找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说,你是搞水利的,你还不清楚我们公社有多少危桥吗?我给你批经费了,其他地方的危桥怎么办?我这个公社书记也是个穷方丈啊。我父亲是明事理的人,他不能为难书记。再说全公社三四十座危桥,哪个大队都有,公社就那么点财政,杯水车薪啊。

那时确实太穷了,公社穷,大队更穷,老百姓穷得天天喝稀粥,稀粥能照见人影,哪来的钱修桥呢?

第四生产桥像一个蹒跚的老人,顽强地撑开双腿,盘卧在银河上。

记得是一九八三年,我们这儿发了场大水,百年不遇。天空连着下了一周的雨,满眼汪洋,水天一色。雨水如同倒下来似的,直冲直撞。雨水肆虐地在乡野村头奔流,大河小沟都灌足了。乡村像一只被雨淋了的落汤鸡,在雨水中瑟瑟打抖。很多的田野和道路被水淹了,一些房子被浸泡在水中,或者倒了。银河的水面连着道路和田地里的积水,仿若一方湖泊,波浪宽阔,水光潋滟。第四生产桥也被淹了,只露了个头顶浮在水面上。然而大水不能阻隔一切,该上学的上学,该下地的下地,该往外跑的往外跑。只要双脚能踩着地,不管路是泥泞的,不管桥是腐朽的,辛勤的人总是要出发的。

就在那个瓢泼的雨天,天地混沌,水漫遍野的时候,小泥子的事把社员们震惊了,把整个村子埋在了悲凉之中。小泥子死了,乌鸦立在湿冷的枝头惨叫。小泥子下午放学时,走上了第四生产桥。第四生产桥被水覆盖了,只有最高的地方露出脑袋来。小泥子从走上桥时,心里就特别害怕。她隐隐看到水下的桥面,摸索着往前走。她知道有两个地方桥板脱落了,走到第一个豁口的地方,她往边上走,用前脚试探着,踩稳了再迈后脚,很谨慎地过来了。小泥子拍拍胸口,有点庆幸,也有些得意。走到第二个豁口时,她还是这么走的。但这次她没那么庆幸,她从那个豁口掉了下去。小泥子当时一定呼救了,但水大,桥长,人少,没人听见小泥子的呼救。

小泥子才九岁。

雨瓢泼了几天,小泥子一家人就哭了几天。

小泥子出事的时候,我父亲没在家。我父亲有一个多星期没回来了。我父亲回来时,穿了件黑色雨衣,裤管卷得高高的,腿肚上满是划破的血痕,光着双脚踩在水里,十个脚趾被水泡得发白,像渔民似的。我母亲给父亲换了双布鞋,然后就说了小泥子的事。我父亲惊悚地啊了一声,忽然无声了。之后脸上像抹了霜,见谁都不说话。我母亲后来说,有两个晚上,我父亲暗自落泪了。我母亲劝他,他不说话。我母亲知道他在自责,他把小泥子的事因揽了过来。我母亲劝他说这不能怪你,你也没能力修桥。我父亲在隐绰的油灯下喃喃叹息,说在别人眼里我们是铺路修桥的,不把沟渠河道治理好,我们就是没尽到责任。如果早点修好桥,小泥子不会死。如果水利搞好了,不会淹了这么多农田房屋。如果我们不能解除洪患旱患路患桥患,我们就不是个称职的水利人。

我父亲开始了他漫长的修桥计划。先和大队书记商量了,大队书记说这是水利站的事,得你们出钱,再说大队也没钱。我父亲就往上跑,跑公社,跑县水利局。领导找了不少,没一个拍板给钱的。领导们总是放眼全局,说全县那么多危桥,有的都跟豆腐架似的了,怎么排也排不到第四生产桥呀。我父亲没放弃,一想到小泥子,他就像挨了鞭子,想放都放不下了。我父亲有辆永久牌自行车,天天骑着永久,一趟趟往镇里跑,找镇长,找书记,找财政所。县城离得远,有三十多里路,我父亲就坐船去。那时轿车极少,镇政府才有一辆吉普,水利站有个机帆船,平时风里来浪里去,哪儿汛情往哪儿开。风雨过后,父亲就坐船去县里找领导。可惜县乡财政实在太薄了,修一座危桥比建座龙宫还难。

我父亲最终也没能实现他的愿望,竟抱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突然去了。我们始料不及,像天塌了下来。父亲才五十八岁,在一九八四年,在秋风乍临的时候,突患脑溢血,几个小时后就去了遥远的地方。我父亲是在医院走的,数以千计的社员涌进了医院,来向父亲告别。悲恸之后我们在想,父亲走得这么急,肯定会有许多的遗憾,但第四生产桥一定是他最大的遗憾。

2

在我父亲离开的前几年,我大哥通过水利培训进了水利站,也成了一名水利工作者。在我父亲为第四生产桥东奔西跑时,我大哥也帮着跑了。然,我父亲尚且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年轻的大哥更无能为力了。特别是在我父亲离开之后,我大哥放手了,我大哥也只能放手了。我大哥行动上放手了,心里却从没放手。每当经过第四生产桥时,我大哥说他都会想到父亲,想到小泥子,想到父亲的焦虑和奔波。我大哥比我大九岁,在他懂得父亲焦虑的时候,我还不懂父亲,也不懂大哥。我们不知道大哥已默默接过了父亲的焦虑,虽然他没有付诸行动。他还没到付诸行动的时候,他太年轻,尚是新面孔。他无力改变一座桥的命运,只能蓄势以待囤积力量,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有这个能力。而且我大哥早就想过,他要做的不是第四生产桥的简单翻新,他是在银河上画一道美丽的彩虹。

在父亲的光环突然消失后,我大哥更加踏实做事了。我大哥懂专业知识,懂工程技术,他主动下到农田第一线,开沟挖渠,疏通河道,铺路建桥,防汛抗旱,在水利战线上跌爬滚打了十几年后,我大哥竟像我父亲一样,成了一名水利站长。相比父亲,我大哥对水利事务懂得更具体,掌握更全面。我大哥的业绩得到了县局领导的高度认可,在水利系统有了些名气。

到了二○○○年之后,我们在大哥脸上已找不到父亲的焦虑,我们也没有了焦虑。我们都搬离了老宅,大哥二哥住在了县城,我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我大哥偶尔会提到第四生产桥,说桥面修好多次了,脱落的地方早补齐了,不过已是岌岌可危了。

其时我在一家民企做管理,没能子承父业做名水利人,是我莫大的遗憾。如今我们家算得上水利世家了,我大哥和父亲是名副其实的水利人,我二哥常协助我大哥做水利上的事。水利站职能之广,工程之多,任务之重,单凭水利工作者无法按时完成,很多时候要向社会招标,吸收社会力量去建设。我二哥就是我大哥招之即来的社会力量。

记得是二○○四年,在我们都忽略了第四生产桥的时候,我大哥突然决定要彻底改变第四生产桥的命运——不是修,是重建。我大哥首先遭到了家人的反对。那座桥离我们远了,已影响不到我们的生活。但我大哥是固执的,他听不进家人的劝告。

我父亲之后的二十年,城乡发生了巨变,已是今非昔比。要建一座普通的桥,村里已有足够的能力。但我大哥说,银河那么宽,要建个像样的桥来造福子孙,就要得到上级的支持。大哥又说现在国家重视水利建设,铺路修桥很舍得投入了。

我大哥很快从县局弄来了建设指标,然后向社会招标。我二哥又被招募来了。我二哥不是正式的水利人,但常被大哥拉来干活,我大哥笑称二哥是个没编制的水利工作者。我还是羡慕我二哥,虽然是个没编制的水利人,但毕竟做了许多水利上的事,为一方水土尽了力。我生活在另一座城市,故乡是回不去了。我只能听大哥二哥说些水利战线上的新鲜事,由衷地为家乡的水利事业喝彩。

第四生产桥开工了,首先是拆桥。我大哥负责工程指挥,我二哥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我二哥长得瘦弱,个子也小,但干活时从不避让,尽自己所能。拆桥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二哥在撬一块桥板时,一脚踩空,从四五米高的桥上栽了下去,偏偏落在了一块石尖上,摔在河堤上昏迷不醒。鲜血染红了石尖,染红了河堤,染红了我大哥的双眼。我大哥急忙冲下河堤,我二哥已不省人事。我大哥急忙找了辆车,一干人将我二哥抬上车,送进了县医院抢救。

一群医生围过来抢救我二哥,拍了片后医生说比较严重,五根肋骨摔断了,处于危险期。我大哥颤着手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了字,然后又将姐妹们叫到了医院。姐姐埋怨大哥,不让你修那桥,你就是听不进。姐姐说人家本村的都不出资修桥,你又何必操那个心呢。

我也赶了回来,在医院见到二哥躺在床上,被一些冰冷的器械固定着。我心如刀割,眼泪簌簌的。大姐含着泪说,就为修那个破桥,把你二哥弄成了这样子。

我二哥上手术台那天,我大哥一直坐在手术室外,紧紧抿着嘴,脸色严峻。我坐在大哥身边,感觉他的双腿一直在微微战栗。我安慰大哥说,二哥不会有事的。大哥点点头,说嗯,爸爸会保佑他的。

果然,二哥从昏迷中慢慢苏醒了过来。二哥的手术很成功。二哥对看望他的人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大哥一脸的寒意才渐渐融化。二哥在医院住了三月,身体才痊愈。

看二哥没有大碍,我大哥又去建桥了。两个月后,一座气势非凡的大桥横跨在了银河之上。村里人说,这一家都是好人啊。我大哥摆了摆手,说我们是做水利的,这是本职工作。

二哥康复后,我们一起去了那座桥上。还叫第四生产桥,桥宽多了,也长多了,非常壮观,非常大气。桥两边是封闭的栏杆,再不用担心掉河里了。我和二哥走在桥上,我问二哥生大哥的气么?二哥摇摇头,说我理解大哥,大哥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一直在设法帮父亲弥补缺憾。我们兄妹中,也只有他能弥补父亲的缺憾。

听我二哥说,这些年大哥一直惦记着桥,常回来看看。看桥面修好了,他放心了许多。但桥毕竟老了,到了该退役的时候了。

我和大哥也会聊起第四生产桥。我大哥说,记得爸爸在世时常和我说,水利人就是引水利民的,做不好水利上的事,就是水利人的事,莫要怨天尤人。我大哥说,父亲在世时几次对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第四生产桥。现在过去二十年了,他才让父亲放下这颗心,愧对父亲了。

3

我常在我的城市向故乡眺望,眺望第四生产桥。我仿佛看见桥上有许许多多的身影,来的来,去的去,深浅不一的脚印留在了桥上,留在了水利人的成绩单上。我似乎看见了小泥子在桥上欢蹦着,看见父亲在桥面上叉着步子,看见很多村民在桥上来来往往,看见大哥二哥他们在远远地望着。

我很欣慰。很多人都是欣慰的,包括我父亲及哥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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