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餐
国庆节放假后刚刚开学,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朱校长宣布了一个令大家振奋的好消息:“再有两个月就是元旦了,一年来,大家都很辛苦,校务会议研究决定,今年元旦全校会餐,食堂里喂的十几口猪都一百多斤了,到时候咱们放开肚子好好吃它一顿改善改善。”
朱校长的话音一落,整个礼堂立刻炸了。尽管教导主任一个劲敲着讲台高喊“安静安静”也根本无济于事。
没有在那个年代生活过的中国人是根本无法理解“会餐”两个字对于我们这一群学生的意义。
朱校长是个好人,是个好领导,半年前我们全校师生拉到浑源县悬空寺下参加修建恒山水库的劳动时,他就多次出面与当地领导协商,要求提高给我们供给的小米的质量(我们吃的小米,至少有百分之三十尚未脱壳,吃到肚子里根本消化不了;还亲自出面与部队农场联系用学校那八台破旧的吉斯150教练车变工给大家换回些粮食蔬菜来;对那个从食堂里偷油偷粮的猪一样的炊事班长,尽管有人为他说情,朱校长没有一丝姑息,坚决撤了他的职,让他去喂猪。大家都知道,朱校长不会说空话,他说元旦会餐,元旦肯定要会餐。从那天起,同学们就都掐着指头盘算着,等着元旦这一天。
我们是太原市交通技术学校的第二批学员,第一批学员和我们的情况大不相同,他们原本是马车社的工人,1958年以后,兽力车越来越不适应城市运输的需求,交通局领导就决定逐渐撤消马车社,将马车社里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年轻工人抽出来进行短期的培训,几个月就毕业领驾驶执照,他们是带薪学习;而我们则是从社会上招考的学生,学制两年。从1959年入学这一年来刚好赶上了饿肚子,粮食定量一减再减,刚进校时是36斤,几个月后减成34斤,又减成32斤,每个月还要节约一斤储备粮,这样,名义上就只能吃到31斤。原本教职工和学生是两个食堂,可到了1960年干部的定量成了24斤的时候,教工食堂就撤消,和学生食堂合并了,大家一同吃大锅饭。教工和学生同甘共苦,我们实际能吃到肚子里多少就不言而喻了。而且那时有一句口号叫做“干部下伙房,政治进食堂”,原意是让干部到食堂里加强管理,可干部们也都是人,饥肠辘辘的时候也只能先管自己的肚子,因此,干部们每周一次轮流到伙房里值班的时候就成了他们的开斋节。这样一来,我们的伙食也就可想而知了。
饥饿大约是人类最常见也是最可怕的灾难,因为它直接威胁着人的生存,更何况是长期的饥饿。饥饿的感觉大抵相同,而反应却因人而异,有人发蔫打盹,有人烦躁易怒,有人头肿脚肿,有人心生歹念。我们的一个同学就是在帮助食堂运粮时偷偷打开粮库的窗栓,夜深人静时又潜入粮库偷了两袋面而被送去劳动教养的。肚子空空荡荡,脑子昏昏沉沉,身子软软绵绵,上课根本上不到心上,尽管十分敬业的教三角的黄老师在讲台上深入浅出诲人不倦,可课堂里的同学们我可以保证没有一个人弄懂了正弦函数余弦函数的基本概念。刚刚吃完早饭,就开始盼着午饭,早饭是一碗玉米面糊糊一个小窝头,午饭是一个稍大点的窝头(有时是馒头,但是大家大都不愿意吃馒头,因为玉米面更耐饥一点)和一勺水煮白菜或者一勺水煮萝卜,晚饭又是一碗玉米面糊糊和一个小窝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我每星期大便一次,而且准是在星期六的下午。这是我多年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不论多少,天天三顿饭不拉,而且多是粗纤维,何至于每周只出恭一次?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算找到了答案。一位外国学者研究成果表明,人的胖瘦和人的消化功能有着最密切的联系,幼年童年时期若是长期处于营养不良或者饥饿状态,人的肠胃就逐渐具备了能从最粗砺的食物中将所有的营养全部榨取出来的功能,而且这种生理机制还具有一定的遗传性,所以童年时期或者年轻时受过饥饿的人一旦生活境遇得到改善,他的肠胃仍然保有这种功能,这样就会将吃到肚子里的营养全部吸收,除了供给身体需要外谨慎地储存起来。这位学者的理论不但破译了我当年每周大解一次之谜,同时对中国近年来肥胖者呈直线上升趋势的现象也有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饥饿,成了当时中国一个首要的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上至主席总理,下至普通百姓,那时考虑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填饱肚子,什么营养搭配,什么维生素微量元素根本无暇顾及。学校有学校的办法,上面提到的那八台吉斯150卡车,那是我们实习用的教练车,当时运输力也非常紧张,我们正好用它来一边教练,一边给外单位运货,换回一些可以入口的东西;学校还让同学们在寝室用砖头垒出一小片地来,从野外弄点土放在里面,撒些菜籽,巴望着能长出一点蔬菜来,说这是学习了什么什么地方的经验,结果,菜芽是长出来了,可也只长到了半个绿豆芽长短便枯萎死掉了。学校还不时地组织同学们去挖野菜,什么甜苣、扫帚苗、灰菜……成车地拉回来,凉拌了吃或者搀到窝头里,剩下的放在太阳下面晒干,留着冬天吃。那时报纸上经常刊登些诸如一斤米能做出九斤饭的增量法,食堂也曾依法炮制过,但那米烂兮兮的都不成颗粒,把好好的粮食都糟蹋了,吃到肚子里照饿不误,能量守恒定律虽然不一定人人都懂,但一斤米里的营养和热量不会因做法的改变而增加的道理大家都想得明白。饥馑有时也是一种动力,它时时促动着人们去动脑筋,想尽一切方法维持生存。前面提到的那位教我们三角课的黄老师,原本是北京地质学院的学生,因病休学,被学校请来代课,他看到学校食堂有很多腐烂后被丢弃的胡萝卜和大白菜,就用这些东西当原料,竟然做出当时称作“人造肉”的代食品来,外观和口感都有点像肉,他做好了就分给大家吃,大家既羡慕他的聪明又感激他的慷慨。可他就是不肯把做“人造肉”的技术公之于众,而且坦言这是为了垄断原料。我们这些既没有技术又没有权力的学生就比较惨,实在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冲一碗酱油汤喝,可酱油当时也是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半斤,太原市有家的同学可能拥有那么一小瓶,所以酱油汤也并不是谁想喝就能喝得上的。为了克服饥饿,大家想尽了办法,有人干脆一天不吃饭,把三顿饭攒起来到晚上狠吃一顿,体会一下久违了的饱的感觉。有人中午打了饭以后不吃,把那一勺水煮白菜倒在一个小铝锅里,兑上满满的一锅水,再把馒头掰成小块泡在汤里,放在宿舍里取暖用的火炉上,炖一会儿,就成了满满一锅烂乎乎的说不上该叫什么名堂的饭了,然后把这一锅没有名堂的饭吃(实际是喝)到肚子里,暂时也能把胃撑起来,有时甚至还能打出一两个饱嗝,于是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得到了短时间的满足。其实大家并非不知道这和一斤米做九斤饭的办法一样,是一种自欺之举,但不知为什么,不少人都宁愿这样自欺,我自己也试过几次,这才体验到这种做法的心理作用远远胜过生理作用,当大家都风卷残云般地将那一点刚刚能勾起食欲的饭吃完以后,你一个人安坐在炉前,一勺一勺地品味着那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美味,在众目睽睽下独自享受,那感觉绝不比今天你驾着奔驰或者宝马穿行在破旧的自行车流之中的感觉差。但是不论是吃了食堂的用增量法蒸出来的米饭还是吃了自己在火炉前煮出来满满一小锅白菜馒头泡饭,一到晚上,肚子照例会咕咕咕地叫个不停,此时,大家为了节省能量,早早地就躺在床上,饥饿此时在我们身上同时产生着两种相反的作用,它既使你困倦又使你清醒,大家眼睛盯着天花板又睡不着,就你一句我一句地瞎扯,扯来扯去的唯一话题当然是和吃有关,每个人都充分调动起自己的记忆,回想当年曾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这帮可怜的学生大多是城市平民和农民的后代,也都没吃过什么真正的好东西,无非就是花生麻花炖肉粉条之类。几乎每天临睡前都要这样扯一通,大家管这叫精神会餐。可精神会餐过后,精神上是满足了,肚子却叫得更厉害了。
饥馑笼罩着中国大地,各地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严重的局势引起了党和政府的高度关注,上面派人来学校为大家检查身体了,这才发现几乎全部都是重度营养不良,其中不少人脚踝浮肿脸部浮肿,已经是极度的营养不良导致的病态了,再不救治就很可能发生危险。于是,凡是有浮肿症状的师生,午饭和晚饭时碗里就有幸比别人多一勺黄豆,那鹅黄色的一粒粒圆滚滚亮晶晶的黄豆,真让人垂涎欲滴。那些每天比别人多分到两勺黄豆的同学每次从食堂打饭回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看着他们一口口品味着党对他们的特殊照顾,很多人都恨不得自己也浮肿了。真得要感谢那一粒粒圆圆的黄豆,吃了一段时间,那些头肿脚肿的老师和同学竟然大部分减轻了症状,没有发生一例校方担心的死人事件。
可以想见,在这个时候,一次会餐对大家意味着什么,而且会餐的基本内容是学校里已经养到百多斤的十多头肥猪。
这一天终于到了。
会餐的地点就在各班的教室,各班整队进入教室,之前教导主任给大家讲话说这次会餐保证大家吃饱吃好,但是吃不了不许带出餐厅,每间教室门口有两位老师把守检查。
我们鱼贯进入教室,看到教室早已布置好了,四张课桌对成一张餐桌,十人一桌坐定,开饭了。
每人一斤主食,半斤馒头半斤油条,每桌先上十盘主菜,全是过油肉、炖肉、扣肉条、糖醋丸子之类的实实在在的肉菜,而且全都是十寸盘,量不可谓不大。只是这次会餐颠倒了正常的顺序,先上了主食,好半天才上菜,这是为了免得大家吃饱了菜把主食偷带回去。半斤馒头半斤油条摆在面前,早已饥饿难耐的我们根本顾不上什么菜不菜,转瞬间就把那一个小枕头一般的馒头和两根胳膊粗细的油条吞吃完毕,校方原先所担心的吃不了带出来的事根本不会发生。紧接着上菜了,菜是一盘一盘上的,那盘中的菜转瞬即光,用风卷残云来形容有点过于文雅,简直像一位高明的魔术师在变戏法,怎么满满的一盘菜一眨眼就不翼而飞了呢?糖醋丸子端上来后,我身旁一位小同学使筷子的功夫不够,夹了几下夹不上来,眼看就剩最后一个丸子了,他情急之中就干脆用手去抓,不想那糖醋汁温度很高,烫得他直甩手,就把一片糖醋汁甩到了邻座的一位大同学身上,恰巧这位大同学过年特意穿了父亲的一条呢裤,油渍渍地弄脏了一大片,心疼得他使劲用手绢擦,一边擦一边恶狠狠地瞪着那位小同学道:“要不是会餐,非揍你一顿不可!”这位大同学说的是实话,菜正一盘一盘端上桌来,此时吃菜远比出气要紧得多,岂能因小失大?
一斤主食和十盘主菜全部告罄之后,同学们食欲正浓,没有一个人离座而去,眼巴巴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等着看学校怎么兑现让大家吃饱吃好的许诺,这时,只见炊事员提进一只大号铁皮水桶来,满满一桶大烩菜正冒着热气,每张桌上端上来一脸盆,是白菜豆腐粉条和猪下水做成的油渍渍的大烩菜,炊事员笑着对大家说:“大烩菜管饱吃,不够了我再去提。”我们每人满满盛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几口扒到肚子里,一大洗脸盆烩菜立马光了,于是又端上一盆来,大家又是每人盛上满满一碗,每人都吃了三大碗,第一碗不嚼就咽,第二碗边嚼边咽,第三碗只嚼不咽,别的桌上不知道,光我们这个还有两位女同学的桌上,就消耗了三大洗脸盆烩菜!只吃得人人满头大汗直起腰腆着肚子,说话的气也短了。这时炊事班长又提着半桶烩菜走过来,吆喝着:“谁还要谁还要?”见没有一个人应答他,他那黑溜溜的小绿豆眼里漾出一丝揶揄的笑:“吃呀吃呀!这么好的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语调和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奚落和嘲弄,大家都知道他是在笑我们贪婪的吃相,我心想,你在食堂里每天能可着劲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现在却在嘲笑我们,一点人类的同情心都没有,什么东西!大家恨得牙痒,可也拿他没办法。几个月之后,这位炊事班长搬家,学校派我们班的同学出公差帮他,同学们装作不小心把他一摞细瓷碗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瞪着两只绿豆眼心疼得嘴里“啧啧”连声,可照样拿我们也没办法。
筵席散了,大家站起来的时候都觉得肚子沉沉的,有的人甚至只能叉着两条腿走路,一出门就有人吐了一地,那天下午,校医室里像赶集一样,把校医和护士忙得不亦乐乎。
吃了一肚子的肥厚油腻,嘴里就觉得分外地渴,回到家里不断地喝水,肚子就越发觉得胀了,整整一个下午都在不断地喝水,再也没有吃一点东西。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顿令人心酸的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