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 蜚
槐花的眼睛
○鹤 蜚
每到五月,槐花绽放的时候,是我最开心也最伤感的日子。我喜欢槐花,生在大连这个开满槐花的城市,无法不面对槐花的美丽,而我对槐花的眷恋,岂止是岁月年轮可以理得清的缠绵。
几乎在每一个槐花绽放的日子里,我和胜都非常的忙碌,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枪击事件,我,还有胜,我们永远都会喜欢这样的槐花盛开忙碌的日子。
小时候住在凌水桥,家后面不远处就是山,山与海相依,翻过靠海的山,就是黑石礁,在凌水桥与黑石礁相连的山上,种满了槐树。每到五月,槐花开放的时候,每天早晨打开后窗,槐花的幽香就飘进来,立即,满屋子挤满了槐香。
凌水桥人对槐花的感情,甚过这个城市其它任何地方的人。凌水桥也是大连最早种植槐树的地方,只是没有别处槐花树那么有条有理,也不像别处的槐树在路的两旁,不是刻意种植的那种,更像是什么人随意丢撕下的种子。山上的槐树长得不规矩,东一棵西一棵,高低不同,粗细不等,都是野蛮生长的状态,但凌水桥山上的槐树,一点也不逊于号称大连第一街的南山麓。大连最早的街道许多以树立名,南山街就是以种植楠树为主,桂林街则种满了桂树,安阳街栽植杨树,等等。早年的凌水桥虽然不像是黑石礁那样是富人区,但槐花树遍布整个凌水桥的山上,开得也最繁盛。槐花开时,凌水桥漫山遍野的槐花,把凌水桥泡在槐香里。大连大资本家张本政的二层楼的小别墅就在我家平房的西边,他当年选择凌水桥修建别墅,或许就是因为这满山的槐花吧,不然,早年的凌水桥可不是什么热闹繁华的地方。
后来搬家到了黑石礁。要说槐花种的有品位的当属黑石礁的槐花街。最早俄国人达里尼一百年多前建市时,他还是当时俄国沙皇最得意的女婿,达里尼是大连的第一位市长,他不仅带来了沙俄贵族,还带来了俄罗斯民族的浪漫和奢华。也许是早就有的规划,也许是哪个建筑师的随性而作,靠海的黑石礁的海边和山坡上,最早盖上了风格不一的各式别墅,从黑石礁海边一座小山的山顶上远望,四周都是红绿灰蓝色的屋顶。从黑石礁广场通往海边修建了好几条道路,每条道上都种上不同的树种,其中最长最有名的当属槐花街,槐花盛开的季节里,俄国贵族们会成群结队的来赏槐,黑石礁海滨独特自然天成的礁石景观,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把黑石礁一下子推向了贵族化的假意之中。只是日俄战争后,做为战胜国的日本人逼着失败的俄国人在旅顺的会见所了签署了投降书,俄国贵族精心打造的城市,堂而皇之地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大连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天皇的旗帜挂满了大街小巷,槐花街重新有了新的面孔,一些日式的房子陆续拔地而起。每到槐花盛开的日子里,槐花街上经常可以见到赏槐的日本人,他们对待槐花的喜爱一点也不逊于浪漫俄罗斯民族,达里尼创建的城市成了俄国贵族永远的追忆。
槐花街周围的小街小巷也都栽植着槐树,每到春夏交集之季,也是槐花争香怒放时节,四处都是醉人的清香,说到槐花,不能不说槐树。其实,槐树漫长的一生中,枝繁叶茂、花容娇媚的好日子真是少得可怜,像一晃而过的青春年少时光一样,总是匆匆飞逝。
大连被称为槐城,大连的槐树主要有刺槐和洋槐两种。两种槐树都长的不太好看,如果非要比较一下,刺槐要优于洋槐。刺槐的树皮纹路有着深而曲折的褶皱,暗赫色的树皮水泥般地紧硬,树干笔直伸展,长得高大,枝桠冲到天空,横向生长,整体形态给人以十分舒展的感觉。而洋槐身材既不挺拔伟岸,也不俊秀高雅,树干略微弯曲,枝垭也长的太过随意和稀疏,弯曲扭怩,相貌难看。
大连冬季漫长,槐树的叶子又格外的脆弱,总会在霜降开始时先败下阵来,严冬时已经片甲不留。槐树的枝丫很坚硬,整个冬天,槐树只好赤裸着丑陋的身子,挺着形状怪异的枝丫,摆出无奈的丑陋的姿态,浑身上下刺头儿似地支楞八角,冷眼地打量着世界,总是,不长绿叶子时的槐树非常的难看,外表一点也不招人喜欢。不过,就算是可爱的孩子也有不待人见的时候,不是说八九岁讨人嫌吗,更何况相貌难看的槐树?槐树在让人不待见的日子里,默默地顶着寒冷的侵袭,悄悄地凝望着岁月的钟表,盼望着温暖日子快些到来,好增添丰满的衣衫,打扮憔悴的容颜,期待绽放和花香的短暂美妙时光。
槐树开花时间大约在每年的夏初,早早地绿了芽,吐了翠,五月份也是风最少的时候。五月下过雨后,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天空碧蓝、洁净如洗的日子逐渐增多,特别让人心神宁静的是那久难忘记的槐花甘美的芳香。这时的槐树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觉,虽然槐花的花期最多也不过十天半月而已,但那时的槐花成了宠儿,不管是人还是蜜蜂都会围着槐花转。那些天里,槐花拼尽气力,像卑微的嫔妃等待久不临幸的大王,用它可怜的短暂而美丽魅惑的花期,妄图凝固稍纵即逝的好时光。槐花不像玫瑰那样招摇,也不像牡丹那样惊艳,更不像水仙那样妖娆,也没有茉莉那么小气,槐花的香不那么浓烈,槐花更像男人爱极又得不到的情人一般,总是让人充满了怀恋和相思的滋味。而槐树所有漫长难过的日子,也因为槐花盛开而变得无足轻重,好像所有的日子都没有槐花扑面的日子那样让人心醉。
槐花街的声名远播当然取决于灿烂的槐花。
早先的黑石礁广场通往海边的一条路的两旁,都是高大的槐树,人称槐花街。槐花街的两侧还形成了小片的槐树林,每到槐花盛开时也是槐树生长最茂盛的时候,树林深处,都飘荡着槐花的幽香。碧绿晶莹的槐树叶中,密密匝匝地垂落着串串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的紧挨着,即使是长在一起的槐花,有心急的槐花早早就吐着淡黄色的花蕊,悄悄绽放了。而有的槐花含羞地垂着眼帘不肯给出半点的微笑,任凭盛开的那些花瓣用力的挤兑,开的未开的槐花雪白粉嫩地挤在一起,懒懒地垂下来。走在路上,不经意间一抬头,满树的槐花都在恣意绽放,到处都是微微涌动的暗香。槐花的味道香而不烈,淡淡地在空气里游动,远远地就可以捕捉到,沁人心腑,吸一口神清气爽,再摘一串吃下去,那感觉,要多美就有多美。
不过,槐花街也有槐花街的烦恼。槐花还没有开放的日子,槐花街的槐花就被人们惦记上了,早早地就有人等着槐花盛开,好摘下串串槐花。因为槐花好吃,对于经常为吃而犯难的没有多少副食供应的人们,槐花是主妇们最好的调剂。每到五月下旬,槐花盛开的日子,是槐花街最热闹最得意的日子,也是槐花街的主妇们最忙碌的日子。
胜是我最要好的伙伴,他是槐花街最着急着盼着槐花开的人了,他总是等不及槐花开旺的时候动手,槐花白色的小花骨朵刚刚鼓出头来,他就着急了,带着我跑到槐树林中。那时候我和胜形影不离。胜会爬树,异常顽皮,在我眼里是有本事的人,他的衣服没有一件没有撕破过,他喜欢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下海摸鱼等等,没有一时半会能闲得住,也会经常被他的妈妈扯着耳朵爆打。但胜好像是属鸡的,只记吃不记打,挨打受罪后,不一会儿就忘记,依旧四处作活(大连话:惹事)。
槐花树高,最先开的都是树冠顶层的那些槐花,不过,谁也抢不过胜,因为太高,一般人很难够得着,胜会爬树,他总是三下两下就蹿到了树顶,再哧溜一下就滑了下来,猴子一样灵敏。只见他灵巧地爬到树顶上,把头探在茂盛的绿叶中,寻找槐花,从树上摘下一串串刚刚长成小串的槐花,他总是大度的先扔下来给我吃,然后在树上大声地问道,好吃吗?我总是边吃边答应着,好吃,真好吃!这时候的胜就特别满足,他摘下一串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像个小大人,说还真是好吃啊,等着,哥哥再给你多摘些。一会儿面袋子里装满了槐花,我们大口吃着,槐花甜润鲜美的花蕊汁液顺着嘴角溢出。
小时候,每到槐花盛开的时候,爸爸都会给我做槐花的花帽,口袋里也装满了槐花,那些槐花开放的日子,我的浑身上下都透着花香。我最见不得槐花受伤,树林中那些寂寞的槐花,把他们的香气从深山里带出来,一定是在寻找亲人。不过,那些槐花又是多么地幸运,他们年年月月的等待,总能盼来槐花盛开,就像是等待失去的亲人重新归来。即使冬天来临,即使他们的树叶和花朵被大风吹散,但日子总有盼头,花朵树叶只是和槐树短暂的分离,下一个槐花盛开的日子,他们会重新在枝头相见。
胜对槐花提前动手总会让别人坐不住,他们会仰起着,看着树不解,难道槐花真的开了吗?再看看胜一头一脸的槐花花瓣,才感觉槐花是真的开了,一些不会爬树的人,便会自制U字型的铁钩子,绑上长长的木杆,伸到槐树的高处结满槐花的树枝,折断槐树枝,用力从树顶上拉下来,再摘取槐花。从那时起,到槐花谢过,树林里街道上到处都是折断的槐树枝。等槐花旺时,有时来不及摘槐花,有些人干脆先把长满槐花的砍下来,把树枝捆好,一捆捆地拖回家,慢慢地摘槐花。树枝剁成一段一段的,码在院子里,冬天里当柴烧。胜也会想抢一些槐树枝回家,这样他就不用一次次爬上爬下那么麻烦,摘的槐花也又快又多。
一团丝绒般油亮的乌黑头发,散发着淡淡的头油的味道,弯曲成蛇样的身体正均匀地喘着气,一下一下,像节奏明快的指针,细白的柔软的一圈软软的绒毛围成的脖颈,看不见,却把胜的心扰得异常地痒痒。胜的眼睛跟着妈妈手里的动作在转,他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如同深夜里睡梦中遭遇突然而至的灯光,寒光般划过天际的流星一样让人窒息。她的手,在鹅黄又略有些淡白色的槐花花朵间穿梭着,她的手白晰而清晰,对待槐花小心温柔,犹如对待刚出生的小鸡雏,风一样轻轻地掠过宝贵的心尖。
妈妈非常喜欢胜,也更喜欢槐花,她总是对着槐花先嗅嗅鼻子说:“这槐花多香啊!”她一边从树枝上往下摘槐花,一边批评胜,她说:“胜啊,你把这些树枝都折断了,树会多疼啊?如果有人把你的胳膊肘儿腿儿的折断了你不疼吗?”又说:“你爬上爬下的,摔坏了,将来媳妇都讨不到,看你怎么办。胜就蹲在那里嘿嘿地笑,他说:“我摔坏了美丽不嫌弃我,将来我就娶美丽当媳妇。”
我才不要给你当媳妇呢!
妈妈好像根本不在意别人的不屑和不满,她坐在院子里,认真地摘着槐花,不舍得丢掉一串,不一会儿,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就盛了满满一盆,槐花在主芳阿姨的白瓷盆里潺潺嘤嘤,像一群刚出生的小白兔,新鲜活泼。
槐花盛开的时候也是槐花街的节日,那些天,槐花街上家家都在做槐花美食。到时候,妈妈会用槐花做各种好吃的,都是他最喜欢吃的美味,想起来都咽口水。
槐花开放的日子里,四处都是槐花沉甸甸的幽香,妈妈也像被槐花压弯了腰的树梢,弯着腰埋头在槐花的花朵里,精心地挑选着饱满的槐花,准备槐花晚饭。槐花有着随性的好品质,和任何食物一起搭配都个楞(大连话:合群),槐花既可以做饭也可以做菜。要知道,粮店里的白面和大米不是随便吃的,那是细粮,要凭票供应,平时大家吃的最多的是玉米饼子,过年过节才可以吃细粮。不过,槐花开的时候,家家都不再吝啬,有了槐花,就可以做成槐花玉米饼子,或者槐花玉米和白面掺和在一起的馒头,还可以掺在大米里,做成槐花米饭,槐花菜团等等。槐花种子甚至可以入药,可以凉血治痔疮,也可以排毒。不过,槐花吃过量也会中毒,每到槐花开放的时候,许多孩子因为吃了过量的槐花,脸上就会肿杂碎(大连话。腮腺炎),大街上经常会看到脸蛋儿肿得变形的小孩子。
妈妈总是把吃不了的槐花晒在门前的台阶上,等晒干了再装到面袋里,留着冬天吃,在槐花了无足迹的冬天,槐花的香气一直在家里四处淡淡地游动着。
胜的妈妈只会做槐花饼子或者是棉花馒头吃,我的妈妈就不同了,她做的槐花美食在槐花街上非常有名,当然了是槐花街的另类。用有些人的话说,她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是个败家的女人,只有她这种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才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有槐花饺子,槐花肉丸汤,腌槐花小菜,煎槐花鸡蛋饼,还有蒜香炒槐花,槐花蛋花汤等各种好吃的。
那一年,胜七岁,槐花开过后,胜就可以上学了,让我羡慕不已,他新买的书包就放在枕头上,每天晚上他都枕着书包睡觉,怕丢了似的。那年的槐花开的季节里正赶上过端午节,有一天,妈妈做了金灿灿的大黄米饭,煮了鸡蛋鸭蛋,做了槐花猪肉丸子汤,还有槐花煎鸡蛋,让我喊来胜一起吃,每年槐花开的最盛的时候,胜都会到我家里吃好吃的槐花饭。那天,贪吃的胜吃了两大碗大黄米饭,喝了好几碗槐花肉丸汤,直吃的小肚子鼓鼓的才罢休。那天晚上,胜突然肚子疼得在坑上打滚儿,脸上更是肿得变了形,肚子鼓成了小山包。他嚎叫的声音仿佛把整个槐花街都搅动了,他吃的太多了伤着了。那天晚上,他趴在坑沿上大吐不止,肚子里的大黄米和肉丸子已经变得臭气熏天……
胜在上学前的一个星期,被一颗不知来历的子弹打中了,他没有背上一天的新书包上学,那以后,我也不再吃所有槐花做的美食,我们搬离了凌水桥,住的地方也与黑石礁没有关系,但是,每一个槐花开放的日子,我都会在繁茂的槐花间看到一双眼睛,那是胜的眼睛,像槐花一样让人怀念的眼睛……
鹤蜚,本名孙学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曾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散文》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200万字。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