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事

2017-11-13 16:26吕不二
延河(下半月) 2017年12期
关键词:偶遇眼神裂缝

□ 吕不二

少 年 事

□ 吕不二

入侵者

上课时,老师不时地看向他,眼神一扫而过,可还是被少年捕捉到了。他像是被人看穿了似的,狼狈却无处藏躲,只能任由那锋利的眼神割伤自己。他知道那眼神里的含义:探寻、疑惑、期望、失望……此刻都变成了利箭,射向了自己。少年在那样的眼神里恍惚起来,觉得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一切都没了重量,世界随之飘向虚无……

下课铃声把少年从虚无的幻想里惊醒了。那眼神再次射向了他,这一次不再闪过,而是定格在了他身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他。少年只能束手就擒,任由这眼神牵拽着走了。这不是第一次了,这段时间里,这位老师,也是远房亲戚,许多次用这样的眼神拽着他,拽向他那简陋的办公兼宿舍里,企图用言语把他打开或者唤醒。这一次也是一样。

起先少年拒绝坐下,尽管老师让了好几次,可他仍然固执地站着,表示出一种抗议或者不配合。老师又一次开始滔滔不绝的谈话,把一句接一句的话掰碎,捣烂,碾压成粉末,然后轻柔地吹向少年,企图让这粉末被少年吸入脏腑。这咒语般的粉末,躲不掉,只好麻木掉。

少年厌恶这样的百转迂回。无非想说这件事是好事,无论对少年还是家里,都是最好的必然的选择。少年已经长大懂事了,该体谅母亲的难处,接受这样的事。干嘛要短话长说绕来绕去呢?直截了当地说不行吗?少年也不知道。事实上,少年压根不想谈这件事,想也不想去想,最好不存在。当别人试探着说起时,他常有一种错觉,他们说得跟自己无关,那是别人的生活现实。可由不得他,事情已经存在了,已经跟自己千丝万缕,少年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是对少年不敢言明。想到这里,少年觉得自己被世界欺骗了,被四面八方突然涌来的水所围困。少年想不出办法自救的办法,自己快要被绝望窒息了。

老师还在不停地说着,唾沫有时会溅到他的脸上。他站得腿有些麻了,就自己坐在了床边。眼前的那张嘴,那副表情,起先让他觉得陌生,最后让他觉得可怜,甚至好笑。虚伪!少年觉得,为什么都那么虚伪呢?想到这里,他为老师感到难过。老师说了些什么,少年完全没有听到,他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又近又远,像天上的流云。他闻到了房间里的某些气味:汗臭味,剩饭味,黄酱味,还有烟味。这些味道勾勒出一个课堂之外的老师的生活轨迹,单调,乏味,周而复始,就像此刻他喋喋不休的劝说。

从老师那儿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老师又失望了,又一次徒劳无功,也就是说很可能还会有下一次。少年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母亲不在,她去哪儿呢?又因为那件事而忙吗?这段时间,母亲总是难得在家,即使在家,眼神也老躲着他,他也不去对视母亲。面对彼此,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放表情和话语。又一次,他觉得母亲要抛弃他了,就像多年前那次刻骨铭心的离别一样。不,母亲不会,可别人会。那个人呢?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这个家多一个人,母亲会不会被抢走,连同属于自己的那点本就卑微的爱和关注,一起远离自己呢?自私!好几个人对他说过这个词,包括那个老师。这个词像一把鞭子抽打着他。他不愿意当个自私的人,更不愿意当个自私的儿子,他知道母亲很难,所有的道理他都懂,不用别人跟他宣讲什么。可是他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就像他害怕所有的离别一样。这么多年了,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生活的凉意,习惯了长长的离别和短暂的重逢,习惯了所以该习惯的一切。如今又要改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想不来,他害怕,他不能对人说自己害怕,这让他更害怕。

他坐在炕沿上,灯光昏黄,斜对面衣柜上方挂着一个相框,黑白照片里一个男孩依一个男人身旁。男人是他的父亲,男孩是他的哥哥。他多么希望那就是自己啊,他幻想过好多次。为什么就不是自己呢?为此他暗暗恨了好些年,恨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机会拥有那样一张合照。“父亲”这个词已经远离他的生活好多年,如今突然要降临在他身上,他措不及防,他不能想象父亲拥有一张全新的面孔,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墙上的照片也要撤掉了吗?

少年就那样一个人坐着,窗户开着,一只蜜蜂突然误闯进来,“嗡嗡嗡”打破了夜的宁静。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者,让少年心生芥蒂。少年对蜜蜂有着天生的恐惧。尽管他一直假装勇敢,也曾经对别人夸夸其谈,可他的恐惧不曾改变。那嗡嗡嗡的声音如同巨响,让少年长起坚硬的壳,习惯性地把自己抱紧。

秘密

少年许多次徘徊那扇门前,把它当成不可或缺的道具,预演着想象中的世界。别人无从知晓,太多的欢闹吸引了他们,没人去注意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年,他假装平静的表情遮掩了一切。真相是,少年的体内刮起了风,快把自己吹倒了,且风越刮越大,不知道要把他刮到哪儿去。这恼人的风啊,只吹向少年。

少年秘密地等待着制造一次偶遇,最好是在少年被风刮到之前。他不知道怎样压住内心无序的涌动,这种涌动折磨着他,却又让他感到一种痛快。他希望自己能握住什么,使自己在风中保持一种平衡,不至于出丑,那是最要命的结果。

少年已经等了好久。又是一场空吗?像许多次一样?仿佛等的那个人不存在似的,仿佛她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人,仿佛自己用幻想制造出了一场不可告人的欢喜和惊吓。他这样想着,似乎平静了些,不那么局促不安了,仿佛真的是一场梦幻而已。最好是梦幻吧!猛一抬头,那个心心念念等待的她,那个耀眼闪光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巷口。他原本设想的一切瞬时乱了套,按不回原来的顺序里。该怎么办?他踱着步子,摇摆得更厉害了。谁能把他扶稳呢?越来越近了,那道光,快要刺得他睁不开眼了,更不要说说话了,更别提把话说得漂亮了。他像是被那道光击中,马上就要掉下悬崖去了。要是掉下去就好了!可他只能如临深渊地杵在原地,双脚已经叛离了他。

少年还在慌乱中,她已走近了他,他拼了命也没能说出点什么,偶遇未能成功,只是又一次擦肩而过,然后风平浪静。在遗憾和自卑中,少年在心里培育着下一次偶遇的勇气。

少年对谁也不可能说,这是永远的秘密。那个高年级的女孩,别人眼里早熟交朋友的坏女孩,他们把她描绘成狐狸,把种种恶毒卑鄙的话从背后匕首一样丢给她,他多想冲过去和他们干上一架,可他不能。他打不过他们,也缺乏勇气,这使他更沉默更难受。一个人的时候,他在想: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真像他们说得那样坏吗?不可能,他们才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想到她,少年不禁笑了。他看见女孩从远处走来,脸上挂着美好而甜蜜的笑容。

他做梦了!

自从第一次看见女孩,少年不羁的心从此就难以平静了。这是以前没用过的感觉。以前,少年觉得漂亮的女孩让人有丝丝的欢喜又有莫名的厌恶,厌恶大于欢喜,厌恶里夹杂着一种羞耻感,羞耻感又常常变成隐隐的恨意,这让他对她们敬而远之,仿佛她们就是妖魔鬼怪,要把他吞进肚里吃掉。现在不是了,欢喜似乎压倒了一切,这种陌生而奇特的感觉折磨着他,却也给他一种鼓舞。直到遇见她,直到她在少年心底慢慢发了芽。

远望久了,少年便渴望走近。可距离太遥远了,他不知道有没有抵达的可能。他费尽心思地制造偶遇,在心里打了无数次的底稿,排演了无数次的可能,可每一次都出现了新状况,也是老毛病。有几次,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见女孩忽地泛起笑容,他以为那就是给她的回应,无言的回应。

他们之间是有过对话的,因为一本书。那天他在街道旁看别人打台球,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关注于眼前的游戏,根本没注意到女孩走了过来,而且是向他走了过来。直到女孩站在他旁边,问起了他手里的书。一切又是另外一种剧情,这完全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料。他把书递给女孩看,女孩站在他面前,翻看着那本书,他清楚地闻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味。女孩问他借书看,他自然不能拒绝。女孩拿着书走了,他痴痴地站在原地,女孩的香味挥之不去。

这之后,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在门前制造偶遇,却不再那样如临深渊了。有时,偶遇被他等着了,他们就相视一笑,然后一前一后的走入各自的生活。有时在校园里,或者街道上,远远地看见彼此了,他们也只是会心一笑,再没有别的了。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把故事延伸下去。

没有人告诉少年即将而来的离别,事实上是永别。暑假到了,女孩毕业去更远的地方上学了。他再也偶遇不到女孩了,没有人知道他深藏的心事,他继续做他的梦,做那个有些不合群的少年。那本被女孩借过的书,被他连同日记本一起锁在了抽屉里。那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光。直到另一个女孩,穿着红色的衣服,闪着同样耀眼的光,从另一个巷子走了出来。

另一场相遇真正来临了。

裂缝

阳光照在讲台上,粉笔灰和老师的声音一起被照耀着,漂浮在空中。老师在讲台上说了些什么,少年完全没有听到。少年仿若一个旁观者,置身于两个世界的边缘。

少年的无助没人看见,众人如同荒漠,他的干涸无人知道。

身后那条裂缝越来越窄,下一刻似乎就要把自己压平、淹没、埋葬,别人却一无所知,任凭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少年不是没想过呼救,他也渴望把自己尽快打捞上岸,可是他失语了,他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有声音,也救不了他,别人无法破译这声音里暗藏的秘密。更何况,这声音本可能就是一种陷阱,让他跌入更糟的境地。裂缝的制造者——他身后那个丑陋的黑胖子,此刻一定带着满足而邪恶的笑容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少年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因为自己的傲慢?冷漠?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就像他不知道人群为什么充满了危险和欺骗。

少年把前后排之间的空隙称作“裂缝”,在黑胖子手里,它变成了凶器,成了碾压少年的隐秘刀口。许多次,老师讲课时,身后的裂缝慢慢收窄,像是暴雨后冲刷两岸的洪水。许多次,少年觉得自己就要被挤出血来了,身体的水就要被压干了,然后,下课铃声响了。在十分钟的间隙里,少年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地修复着自己,谁也不知道少年的世界里惊涛骇浪,连他自己都以为是种错觉。

这一次,裂缝又一次收窄,黑胖子又一次故技重施。闭上眼,少年看到那张堆满横肉的脸,嘴角微翘,邪恶的黑色的面容模糊不堪。这一次似乎不同往日,仿佛往日种种折磨的累积和升级。身后恶魔用尽力气,而他无力还手,感觉胸腔已经碎裂,血已经溢出嘴角,世界快要对他关闭,最后的告别正在上演。而这一切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像是在空无一人的旷野。

少年惊醒了,摸了摸额头的汗,还好只是个梦,还好少年还是少年。可是梦醒了,现实里,黑胖子依然在,那挤压自己的裂缝依然在,困境依然在,自己的懦弱和无奈依然在,众人的欢笑和遥远依然在。

少年为什么要怕那个黑胖子呢?就因为他有个更黑更胖的哥哥当靠山?就因为他父母健全雨天有伞三九有暖吗?就因为他的世界无懈可击,找不到可以刺穿的软肋?是的,他是这样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少年不是,他有太多的短处,太多的伤疤暴露在别人面前。而这些,在乡下少年的争斗里,往往成为别人的致命武器,他们乐此不疲地以此打击着别人,看着别人鲜血淋漓的伤口而大笑不已。如果少年早早地认输屈从的话,别人或许在给他撒把盐之后,会带着他去寻找别的伤口取乐,然后看着别人痛苦不堪而倍感痛快。至少他可以装聋作哑,嘻嘻哈哈,和别人一起对自己起哄,然后让自己麻木,让别人失望,去寻找别的笑料。可他偏偏不是,他太清醒,太偏执,老想着以牙还牙,所以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在众人眼里变得更可笑,别人更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像他们养的一只供他们耍弄的猴子,他们乐于看着他龇牙咧嘴或者流泪流血,乐于看着他一次次地冲向他们,还没到跟前就惨倒在地。到了最后,他们就那样看着他蜷缩成一团,看着他愤恨、扭曲、无助、绝望的表情,时不时还想着拨弄他,撩动他,让他失控发狂,再次陷入一场无效的反抗当中,好让他们重新发现一丝乐趣,打发无聊的生活。

少年来到学校,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路上,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和他擦肩而过。现在,他坐在教室里,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座位上坐好。周围的喧嚣嬉闹,那一张张脸没有他不熟悉的,却也依旧陌生的。

他在等着上课铃声敲响,也在等着那个裂缝再一次在自己生命里开合,反复地碾压自己。这就像一种宿命,逃不开的,也指望不了别人,却不会永远这样下去。什么狗屁埋葬,根本不会。生活要么把他磨平,刺痛不了别人,最好磨成球,让人放在手心把玩。万一悄无声息地把他磨成了一把刀子,忽地直戳向别人的心脏,开出罪恶的花来,那会怎样?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暗自笑了。铃声已经响了,老师已经从不远处的枫树下朝教室走来。他突然发现,他身后空无一人,黑胖子不见了,他可从来没缺过课!他去了哪儿?少年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这一节课,少了折磨他的裂缝,他的内心同样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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