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京葶/著
洞庭湖上夕阳将没的时候,我依稀看到归家的打鱼人,摇摇晃晃的渔舟,楚楚可怜的鸬鹚,打鱼人的长烟斗伴着日落逐渐清晰。那是我祖辈的英灵,在这片广阔的水域上飘飘荡荡,唱响一支支渔歌,经久不绝。
1938年11月11日,日本人从岳阳城陵矶港口登陆,岳阳城在悄无声息中陷落。洞庭湖畔的渔村还笼罩在荒年的绝望中,每一个打鱼人都在期待下一网可以多捞几条鱼,不至于三餐不继。我的外祖母在这天刚满十二岁,她出生在洞庭湖畔的芦苇地里,生长在她祖父的渔船里,出落得灵秀动人,会唱好听的渔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干姑娘。当然,更有名的是她有个浪荡子一般的父亲,全村人都在计划怎么将她的父亲赶出永福垸,以免他再招来祸端,不过碍于她祖父的面子不好实施罢了。这个能干的姑娘在这天被她的父亲卖给地主家做童养媳,大约是她的父亲又欠了赌债吧。
天完全转暗,西天只余一丝光线的时候,燕子洲的渔船都走上了归家的路程,湖生还在湖面上磨磨蹭蹭,今天的运气太差了,整整一天才网到两条小鱼,怎么填得饱小孙女的肚子哟。湖生是我外祖母的祖父,宽广的水域阻挡了所有的国仇家恨,他和洞庭湖上所有的打鱼人一样为三餐发愁。前方小小的渔舟冲破水浪,瞬间来到湖生的眼前,慌慌张张,不知要带来怎样的让人惶恐的消息。
“大哥!湖生哥!你快回去!秀秀被勇伢子卖给镇上卖米的李家了。”
“老幺!你讲么子!那个砍脑壳的,又出去赌钱了!他气走了秀秀妈还不够,还要造孽!”
“大哥我们快回去把秀秀接回来吧!去晚了秀秀会被打的!”
“对对!李家还有一个恶婆娘!”
那渔舟像离弦的箭,不知道要冲向什么样的命运里。我倒是听我的外祖母曾向我抱怨过李家的婆娘长得又丑又凶,拎着她像拎着一只小鸡,把她塞进李家后院的柴房里。那样混乱的命运里,她记得的也许不过是头顶不甚明亮的天光和不愿回忆的伤痛。
“湖生你回来啦!你家秀秀被你崽卖了呢!可怜见的,居然卖给了李家做童养媳,不晓得要受什么折磨!”
“对呀!湖生你莫惯着你的崽呢!这样下去不行的!”
“勇伢子都三十二了吧?你怎么不带他到船上打鱼呀!”
“祸害呢!会要祸害我们一垸子的人呢!”
……
尽管湖生上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仍然有不少好事者将他堵在码头上。在这个乱世里,人人都如惊弓之鸟,怕他儿子给垸子里带来什么祸端,往这个做父亲又做祖父的汉子的心上插上一刀又一刀。他的沉默助长了围观者的气焰,他们已经将他堵在这里半个小时了。去打听消息的老幺都回来了,他们才陆陆续续地散了,怀着没有得到结果的愤懑。老幺告诉他李家不愿意放人,说是他们给了勇伢子八个袁大头,赎金至少要十个袁大头。而且勇伢子也找不到了,今天有人在出镇的路上看见过他,只怕已经跑了。“大哥,我听李家的长工老黑说秀秀被关在李家后院的柴房里,就在李家宅子的后门口,我们去把她偷回来吧!”老幺的话惊醒了还沉浸在愤怒悲伤中的湖生,意识到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是要把孙女从狼窝里救出来。
“对对!你看我都糊涂了。老幺,我等会找几个人一起去李家要人,在前门拖延时间。你动作利索,从后门翻墙进去。把秀秀带出来后,到你家把你儿子带上,你们一起去燕子洲那边的岛上躲躲,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这边脱身了就去找你们。”这个将近六十岁的打鱼汉子终于拿出他年轻时的气魄做出决定,拼的大约是他从前的荣光。
湖生年轻的时候是个跑江湖的,专在湖南江西之间倒卖货物,给人跑腿,打听消息,整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没找老婆的时候倒是活得挺滋润,还和一个落魄的老大夫学了一点医术,他自己摸索着也能给人看点小病,慢慢地结交了一帮跑江湖的朋友。他年纪最大,又有本事,大家都听他的,称他一声大哥。最后在他牵头下,八个人结为异姓兄弟,一起迁入永福垸,好相互有个照应。镇上人口多,鱼卖得动,偶尔还给垸子里的人看下病,生活还过得去。他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气跑了老婆,他一个人带着孙女在渔船上生活起来,索性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了他们八兄弟中最小的老幺。老幺叫路生,遇到他的时候才十五岁,跟着一帮流氓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差点被抓住,被他救了,跟着他四五年了。他在这个洞庭湖畔的小渔村里过起了安稳的生活,聪明听话的孙女、洞庭湖上的飞鸟、暮色中的歌声,在他的人生中画下浓重的一笔,这大约是他这一生最悠闲的日子吧。可惜好景不长,外面打起来了的消息仍然传到了这个偏僻的渔村,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人心惶惶,垸子里的人搬走很多了,鱼也卖不动了,只剩下走不动的老弱病残。他的兄弟们也陆陆续续搬到山里去了,只剩下老幺还留在这边照顾他。
“老幺,我家秀秀就交给你啦!”
“大哥你放心,我肯定把秀秀给你带回来!”洞庭湖的水浪拍打在码头上,高高低低让人心烦意乱,漫天的繁星照亮了岸边的芦苇地,影影绰绰的芦苇慢慢摆动,间或有白色的光点闪动,叫人想去那黑暗里一探究竟。湖生的脸在渔灯身后芦苇地的映照下显得特别明亮,带着某种决心和坚毅。
路生先回了趟家,让他儿子船生收拾好家什,撑着船去镇上的码头等他。他一个人摸到李家后院门口,心中不太安稳,不过并没有在意,这年头有什么安稳的时候呢,整天都在担心天灾人祸。当湖生在前院与李家人争吵的时候,他三下两下冲上墙头跳了下去。柴房里没有灯,他压低声音喊了声“秀秀”,听到里面木头滚动的声音就开始撬锁。他用一根竹签利落地撬开了锁,打开门,秀秀茫然地喊了声叔爷爷,被他一把抱起。
“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出去。”路生将秀秀抱上墙头,自己再翻过院墙,背着秀秀跑到码头上。刚跨上渔船,船生就撑着船冲向黑夜里,这惊心动魄的夜晚总算过去了一半。秀秀上船之后仍然是呆呆的,路生怜惜她这么小就要受这份罪,摸了一下她的头:“秀秀,我们要搬家了,先去燕子洲那边住一晚,你爷爷明天就过来。”听到这句话,她才点了下头。“船生,我来撑船,你和秀秀说会儿话,我们还要一个时辰才到得了燕子岛。”“好嘞!”秀秀在船生不停顿的说话声中睡了过去。外祖母曾对我说过,那夜半时分的星空像一个吃人的怪兽,还发出“哗”“哗”的叫声,我猜外祖母大概是做了一个噩梦,让那个夜晚蒙上了恐怖的影子。
燕子岛是燕子洲上的一个小岛,比较偏远,上面长满了芦苇,只有三两棵大树。路生在这边打鱼的时候发现的,他在这搭了个小棚子,当作一个落脚处,以前他们八兄弟一起出来打鱼的时候还会一起过来睡个午觉。路生见湖生第二天中午都没有出现,只好交代船生照顾好秀秀,自己撑船回去看看。
路生怕引人注目,便在永福垸码头不远处徘徊,想等人过来问问。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出船的人尤其少,天都黑透了才拦下后屋的全山哥。“路生你怎么在这里,你湖生哥在床上躺一天了,你不会还没回去看吧!他昨天去李家要回秀秀,被李家的打断了腿。你哥带去的人全跑了,他一个人躺在李家门口,我早上去镇上卖鱼的时候看他都快没气了。”听到这话路生已经懵了。“我找了王大夫给他缠了块绷带把他带回来了,你记得把钱给我。”“湖生他晚点去就好了,今天一早镇上就在传岳阳已经被日本鬼子占领了,日本人已经快要占领我们这边了,大家都跑啦。李家人也跑了,带走了好大一车粮食,也不怕被人抢了,说不定他们不会带走秀秀呢。”“这狗日的乱世,不晓得要跑到哪里去才好呢。”“路生!路生!”路生这才回过神,“谢谢全山哥,我先去看看我大哥!”他撑着船冲向码头,心却慢慢沉下去了。
路生到家的时候,看到湖生浑身是血,已经疼得没了意识,满头大汗,眼珠都凸了出来,那随便缠上去的绷带一看就没有起到作用。他拆开湖生的绷带,在湖生的药箱里翻出一瓶很久没有用过的药粉,哆哆嗦嗦地倒在伤口上,重新绑上绷带,却看见湖生的手垂了下来。他跪在那里不知所措。后屋的全山可能是怕他的钱打了水漂,特地过来看一眼,不想却吓一跳。“湖生这是怎么啦!早上还有气呢!我去给你叫人过来!”一大堆从前一起出过船的老人向这个房子围过来,他们或惋惜或惊奇,拉拉杂杂的声音充斥在空气中。路生不得不站起来给他们搬凳子、倒水,湖生哥的后事还得仰仗着这些人呢。得请道人做道场,挖坟,还得把秀秀接回来。对,还有秀秀,秀秀要怎么办呢?我肯定得把她养大,当年我也算被湖生哥拉扯大的。屋子里一片嗡嗡声,路生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不过他总算记得请道人摆上道场,在天还未暗的时候撑着船划向燕子洲。他脑袋里全是大哥手把手教他看病、打鱼的样子。
到燕子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两个孩子在岛边上翘首以盼。“秀秀!”他张嘴喊了一声,大约是看他的脸色太差了,小姑娘睁大眼睛流下眼泪。“我们先回去吧!”他最终什么也没提起,载着秀秀和船生一路沉默地回到永福垸。秀秀看到堂屋的白布下盖着的人时终于大声哭出来,这哭声竟奇异地安抚了不知所措的路生,他走过去跪在秀秀边上,说一定会照顾好她,会带她长大成人,会看着她出嫁。这话不知是说给秀秀听的,还是说给屋里徘徊的灵魂听的。吹吹打打折腾了一天终于将湖生下葬了,就在永福垸的一条小河边,那条河直接通向洞庭湖。路生想,大哥应该会满意的吧?
湖生下葬后不久他们离开了永福垸,因为日本人最终占领了这个小镇。日本人到临镇的时候,南山镇涌入很多借道跑日本的流民,路生收拾了包裹,扔了他的渔船,牵着两个孩子,跟着人群开始了他们的流亡生活。我问跑日本是什么?外祖母说当然是躲避日本人呀!不跑等着被抓吗?不得不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普通人也会将自己的逃狡辩为跑。除了要躲避日本人,还要躲避抓壮丁的,军队在战争中总是要不断补充人进去的,那是普通人和命运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他们随着流亡的人群一路辗转,每隔三五天、半个月就得换一个地方,甚至还把船生弄丢了两回,不过船生那小子滑头得很,总是能够自己找回来。唯一让路生焦虑的是没什么吃的,路上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偶尔遇到人家地里没有成熟的豌豆那是撞了大运,所以秀秀越来越瘦了,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路生不得不干起从前的勾当,去路过的空宅子里顺点小东西淘换一点吃食,即便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也总有人做这样的生意。
1945年春天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湖北境内了,停留在湖北一个叫南湖的小山村里。路生在这边找了块地,搭了一个小棚子,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继续逃难,但总要把眼下活好。不想这一次竟然停留到解放后,分了田地。路生不会种田,只会打鱼,一心想回永福垸,但他拗不过船生。船生已经结了婚,娶的是秀秀,生了一个儿子。他干脆自己做了条小船,他以前跟人学过一点木工,不过这船比起以前那条差远了,只够站个人。他去各家换了几十只鸭子,沿着家附近的一条小河沟放起了鸭子,像从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船生并不叫船生,他大名正坤。当年路生在江西救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见她无处可去,干脆娶了她。船生妈读过一点书,长得温婉秀丽,却是个爽利有脾气的。船生出生在船上,路生拍板说跟自己一样,干脆叫船生,被船生妈啐了一口,哪有儿子和爸取同一个字的,不懂规矩!船生最终被改成了正坤,不过也无所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叫船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大名。他小时候在渔船里被母亲教导过一段时间,直到母亲过世不得不跟着路生学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手段,这导致路生在他心中无所不能,非常高大。
船生跟着他父亲跑日本的时候就显示出他的能说会道和精明,没有粮食的时候总是能够从外面弄来一把野菜或者一两个黑饼子。即使在流亡的路上他也能够交上几个朋友,得亏这些朋友,让他躲过好几次被抓壮丁的危机。他还跟人学了一手弹棉花的本事,这个手艺让他在南湖村顺利地生存下来,但也让他受尽煎熬。船生一家在南湖村落脚的时候,他在附近的几个小村子给人上门弹棉花,后来分了田地,慢慢地攒了一点钱,在南湖村建了一个三间的土墙屋,娶了秀秀,这大约是他一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了,因此他执意要把这门手艺传给他大儿子。我外祖母曾告诉我,舅舅才八岁就被我外祖父带出去弹棉花,被逼着学会了这门手艺。其实我舅喜欢机械,十三岁就能自己把家里的那台烂收音机捣鼓好。
等到他的第五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秀秀的脚被一颗生锈的铁钉扎穿了,船生背着她跑到村里的卫生室,里面唯一的一个医生束手无策。船生看着秀秀流了一头汗,疼得脸都白了。
“小李,你想想办法呀!你嫂子疼得受不了啦!”
“哥,我不敢拔呀,到时候血止不住我负不了责的,你去镇上吧!”
这话才落下,船生就看到他爸拿了一个纸包进来。路生已经好多年没给人看过病了,一号脉手就抖,那肯定是他以前用剩下的药,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能用。但船生心底还是信服的,他隐约记得当年大伯的医术有多高。路生找李医生借了绷带,用盆子打了水,倒了一点药粉进去。让船生抱着秀秀,一咬牙就把那颗钉子拔下来了,把秀秀的脚泡在药水里面。秀秀的脚一放进水里就染红了一盆水,不过那药确实有效,五分钟就止住了血。船生又敷了一点药粉在伤口上,给秀秀缠上绷带,秀秀已经缓过来了。
“大爷,你那是什么药呀?可以给我研究研究吗?”
“你知道什么!药哪里是能乱研究的!”路生冲人吼了一句,包起半包药,头也不回地走了。船生看到他爸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有点后悔,当初他爸要教他医术的时候他应该学的。
也许是围观的人看那药太神奇了,也许是路生的态度太糟糕了,总之还没过一个月,路生就被匿名举报搞封建迷信活动。船生也被举报了,说他在家弹棉花,是搞资本主义。他们父子俩一起被关在镇上的学习班学习了一个月,期间还挂大字报游行了一回。路生回来的时候老了很多,浑身的精神都没了。船生一到家就去把他爸药箱翻出来,又拿上自己弹棉花的工具,骑上家里唯一的一辆破自行车到了长江边上,一股脑全扔进了江里。他走的时候那般决绝,头都不回一下。夕阳从江面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江面上早已没有了打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