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夜郎西

2017-11-13 13:00石光明
文艺论坛 2017年9期
关键词:夜郎王昌龄李白

○ 石光明

月明夜郎西

○ 石光明

这是一个以成语“夜郎自大”而闻名天下的地方,更是一个因盛唐两位大诗人吟唱而令人向往的地方。当我踏着阑珊灯影,徘徊在夜郎谷小桥头的浓浓夜色,仰望千百年依然皎洁的五溪朗月,久久走不出那氤氲千年惆怅动人的诗境。

我曾寻迹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捕捉虽不均匀但却光影和谐的旋律时陶醉;也曾学俞平伯,荡舟秦淮河,拨开桨声灯影,静待六朝古月的期许;曾读过余光中笔下的海峡星月,触摸波光点点中氤氲开去的惆怅乡愁;还曾随杨朔的目光,去访问金字塔夜月,感受古埃及朦胧梦境的幽秘。然而,种种的月乡情怀,仿佛都被眼前夜郎故地的清辉洗净,唯余李太白绣口一吐、王昌龄圣手轻弹而飘拂千年的盛唐诗风,伴着人性温情在缭绕,似乎有人仍在评说:“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寂寂的月下,谛听诗歌走过的回声,一团团水墨渲染的山峰,如遗落的一个个跫音。

唐贞观8年(634年)之前,这里还属于龙标县辖地,贞观8年才析龙标置夜郎县。地处云贵高原苗岭余脉的龙标,群山莽莽,为五溪腹地,潕溪(今舞水)、满溪(今渠水)、雄溪(今巫水)在此交汇,当时仍是蛮荒地区,因此成为唐代贬流之所。唐天宝7年(748年)秋王昌龄因莫须有的“不护细行”罪名贬龙标尉,次年春天辗转抵达龙标,这时他已50余岁。这是他的第二次被贬谪,从富足繁华的江宁的二把手县丞,贬为贫瘠荒远的龙标的三把手县尉。

王昌龄是开元时期就已负盛名的“诗家天子”,再次被贬的消息使得朋友知音们大为叹息。与他同时代的殷璠在几年后辑录的最早的唐人诗集《河岳英灵集》中评论这件事说:“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历遐荒,使知音者叹息。”王昌龄是李白的好友,而且比李白大几岁,也是盛唐诗坛上唯一能与李白“争胜毫厘”的七绝圣手,同为七绝当家联璧,名重天下,两人多有唱和。李白大约是王昌龄已到龙标的时候才得到消息,震惊叹息之余,随即写下这首七绝寄赠:“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应该是所有同情王昌龄,替他抱屈,为他宽怀的赠别诗语中,最能给受者慰藉,令闻者动容的一篇。以饱含飘零离别之意的杨花子规起兴,以五溪夜郎见迁谪之荒远,借风月以寄情,无一字悲痛之语,而悲痛之感自溢,处处流露出对友人不幸遭遇的深挚同情,因而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成为文学史上的又一佳话,也成为了夜郎故地闪亮至今的诗意广告。

王昌龄的经历恰恰折射了盛唐的兴衰。开元后期至天宝年间,唐玄宗日渐昏聩,迷信神仙符篆,专意渔色享受,排斥贤能,任用奸佞。特别是罢斥名相张九龄,信用奸相李林甫,朝政出现奸相悍将加昏君的局面,大唐国运自此便从顶峰开始下行。这个李林甫,便是成语“口蜜腹剑”的原型。《资治通鉴》记载:“李林甫为相,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啗以甘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正是李林甫等人的倒行逆施,加速了盛唐的衰落,终于导致了长达9年的“安史之乱”。读白居易的《长恨歌》,难免不为唐明皇掬一把同情泪,我却读出了唐玄宗难以言说的后悔长恨。每读唐史到这一段,就偶发假想,如果唐玄宗一直像开元初一样励精图治,如果开元二十四年他采纳张九龄的意见,果决处斩“失律丧师”、“貌有反相”的安禄山,如果后来他不轻率地将占全国版图三分之一的地方交安禄山节制,那么史家诗家笔下的盛唐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气象?

在如此的时代环境,耿介直率,傲视权贵,孤洁恬淡,落拓不羁的王昌龄,屡受排斥打击就是大概率的事了。开元26年他第一次贬流岭南,是因为疏救被罢相的张九龄而触怒唐玄宗而获罪。获赦改任江宁丞期间,因对朝廷政治黑暗十分失望,对仕进之途已渐看淡。他在《留别岑参兄弟》中表露心迹:“何必念钟鼎,所在烹肥牛。”这一点上,他与李白声相和,气相投,与李白“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如出一辙,以至于用“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的消极态度处世,留下被嫉恨之人谗毁中伤的“细行”。他的诗友常建为他打抱不平:“谪居未为叹,谗枉何由兮……二贤独去来,世上徒纷纷”(《鄂渚招王昌龄张偾》)。王昌龄到龙标后《为张偾赠阎使君》:“哀哀献玉人,楚国同悲辛。泣尽继以血,何由辨其真。”既为张偾辩诬,也是自证清白。后来他在沅水边芙蓉楼为辛渐饯别赋诗,给洛阳亲友带信,“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更是以冰心玉壶自喻,蔑视谤议,洗刷谗名,展现了朗朗胸怀和刚毅性格。这时再读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除了随风飘举的浓浓思念,怎么看都感觉是在以明月比喻高洁,为王昌龄的冤屈辩解。

翻遍旧唐书、新唐书的王昌龄本传,对王昌龄屡被贬谪都语焉不详。但在地方志里,却记载了他廉洁奉公、为政以宽、生活简朴的事迹。《湖南通志·名宦二》说,“往返唯琴书一肩,令苍头拾败叶自爨。溪蛮慕其名,时有长跪乞诗者。”至今黔阳(今洪江市)民间还流传着许多王昌龄除恶惩贪、建芙蓉楼、办学兴教、促进苗汉融合的美好传说。《唐才子传》评价王昌龄说:“及沦落窜谪,竟未减才名,固知善毁者不能掩西施之美也。”读了地方志,又印证民间传说,我终于找到了注脚。

写到这里,忽地想起刘禹锡的《浪淘沙》来,“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寒沙始到金。”刘禹锡是中唐时期的著名诗人,与柳宗元、白居易齐名,被时人誉为“诗豪”“国手”。因为参与王叔文变法的“永贞革新”,被一贬朗州刺史,再贬朗州司马,在“巴山楚水凄凉地”困厄了23年。朗州即今之常德,与龙标相距不远。这首《浪淘沙》既是对刘禹锡自己人格的写照,又何尝不是对王昌龄的惺惺相惜。

同李白一样,王昌龄心中之皎月,笔下的明月,常常是高洁品德、豪情壮志和美好事物的象征。春夏秋冬,以月相伴,喜怒哀乐,倚月寄怀;大漠边关,月色苍茫,江南山乡,月光皎洁。

王昌龄青年时,正是开元初年,他曾数度“出关玩新月”。其笔下的边关月,总是那么悲壮苍凉,浸透了历史沧桑。他北上燕赵蓟门,感慨“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西去河陇祁连,听戍边将士“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意未尽,再添一曲:“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放眼望那血色黄昏,却是“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王昌龄的这首“秦时明月汉时关”,可谓家喻户晓,耳熟能详,被人评为唐代七言绝句的压卷之作。一千多年后,这轮大漠边关的冷月又点燃了阎肃的火热灵感,一首《长城长》,鼓舞了多少英雄战士,激励了多少热血儿郎。

王昌龄的诗人情怀和坎坷经历,使得他对友情有特别的体会,常常以月亮的无暇纯洁来表现,“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他以这和柔的月色象征自己与崔国辅的友谊:“清光比故人,豁达展心晤。”他赠冯六阮二,直接以月喻友。在贬流岭南的困境中,正是众多朋友的照顾和安慰,才使得王昌龄避免了深重的孤独寂寞,得以从容面对“空馆月”“山斋月”和“孤舟微月”,能够洗去“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所以他也把对朋友的关心填满了古道热肠,总是把冷月、孤月、残月留给自己,把明月清辉送给友人。不论是“别后冷山月,清猿无断时”(《送张四》),还是“晓夕双帆归鄂渚,愁将孤月梦中寻”(《送人归江夏》),抑或“霜天起长望,残月生海门”(《宿京江口期刘慎虚不至》),只祈愿“鄂渚轻舟须早发,江边明月为君留”(《送窦七》)。

王昌龄留存于世的诗有180多篇,《全唐诗》编为四卷。然而他写给李白的诗只两首,给辛渐的却见三首。三送辛渐,一托玉壶,两赠月色,足见其情谊深厚。一次是以扁舟载月,春江云残,把酒喝高了,连西去长安的路也分不清,“别馆萧条风雨寒,扁舟月色渡江看。酒酣不识关西道,却望春江云尚残”(《送辛渐》)一次是秋深多云,高楼饯别,一再叮嘱自己,不能醉,不能醉,莫负此一江明月,“丹阳城东秋海深,丹阳城北楚云阴。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芙蓉楼送辛渐长》),深情厚谊,离愁别绪,令人怅然若失,言已尽而意未完。这个辛渐本名不见经传,《全唐诗》载有二千多位诗人,但未见其踪迹,却因为是王昌龄知己而名扬千古。《唐才子传》在王昌龄本传里这么顺带一笔:“与文士王之涣、辛渐交友至深,皆出模范,其名重如此。”有趣的是,王昌龄送辛渐竟还引出一桩公案,“一片冰心在玉壶”究竟写于何处?这次送辛渐去洛阳又是何地?多年来研究者莫衷一是,甚至许多选本和论家以为是在丹阳,连湖南的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李元洛先生也采信了丹阳说。对此我不免存疑,这几年一直在探究,认识才慢慢清晰起来。研究者发现,较早的唐诗版本里有不少尘封不住的痕迹。其一,北宋初年宋太宗下令编撰的文学类书《文苑英华》中,丹阳送别的标题在辛渐后加以“长”,另一首则未加“长”,可证两首诗的写作时间相距较远,前者诗人正在江宁丞任上,正当壮年,所以称辛渐为长,后者则表明诗人也已步入老年,当是贬谪龙标之时。其二,也是最有说服力的,由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旨刊刻,于清康熙45年(1706年) 成书的《全唐诗》,“寒雨连江夜入吴”句,“吴”又作“湖”,由江入湖,切合从龙标前往洛阳的路线。其三,检阅《嘉庆重修一统志》,其中《沅州府·古迹》目下记载:“芙蓉楼,在黔阳县境,唐王昌龄有《芙蓉楼送辛渐》诗”。其四,王昌龄在龙标送魏二,也是在芙蓉楼饯别,也是送得情深深意浓浓:“醉别江楼桔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这些足以说明,“一片冰心在玉壶”这首诗写于龙标,龙标也有一座为王昌龄晚年岁月遮风避雨,供他吟风弄月、迎客送友的芙蓉楼。

五溪的月色,应该是王昌龄长达九年的龙标贬谪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情感寄托,也成为替他排忧疗伤的一剂良药。这里的青山绿水又滋润了王昌龄的诗情,他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歌,也离不开月光的润色。“沅溪晚夏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读《龙标野宴》,我们仿佛随着诗人,在夏日傍晚去山间竹林野餐,携一壶春酒,鼓几曲弦歌,直到明月当空,清风徐来,何必耿耿于怀那远谪的愁绪呢。龙标在当时算得上个大县,水路枢纽,南行西去的必经之地,王昌龄常在这里迎送友人。我尤喜他的《送柴侍御》,固然是诗中写的武冈邻近我家乡,读来亲切,更因这首七绝写得情文并茂,耐人寻味:“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武冈在龙标之南,雄溪(今巫水)源头。尽管山水遥迢,在诗人眼里,却是青山一道,云雨相同,明月共睹,化远为近,合两乡为一乡,蕴含了人各两地、情同一心的情深意厚,把对朋友的宽慰、友情和思念,渗满了字里行间。

“夜郎自大”其实是一个历史误会。以原典而论,自大确非夜郎的专属权,按说也应是滇王自大在前,夜郎只是跟着一问而已。据《史记·西南夷列传》,当年汉武帝遣使前往西南,到达滇国,滇王询问汉使:“汉孰与我大?”之后,汉使辗转来到夜郎国,司马迁记述:“及夜郎候亦然。”轻轻一笔带过。“夜郎自大”成语最早见于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绛妃》,其中说:驾炮车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漫以河伯为尊。本是蒲先生的游戏笔墨,因《聊斋》传播影响,发酵成众口铄金的成语。唐代的夜郎县,汉时肯定属夜郎国地界,叫晃州之名已是唐末五代的事了。据说王昌龄尉龙标之前,夜郎县又曾改置为奖州龙溪郡。王昌龄曾在龙标送崔参军往龙溪。龙溪即今新晃县城所在,龙溪汇入舞水的江口,是古代通往西南的重要驿站。王昌龄宽慰崔参军说:“龙溪只在龙标上,秋月孤山两相向。谴谪离心是丈夫,鸿恩共待春江涨。”王昌龄是否到过龙溪?没有看到记载。我想,以盛唐诗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交四方友的志趣,他一定溯舞水而上,来过这里探索夜郎之谜,要不怎么如此肯定地告诉崔参军“龙溪只在龙标上”呢。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离开“夜郎西”后不久,曾寄愁心与明月的好友李白,也会被流放夜郎。这是诗人的不幸,但是又何尝不是夜郎的幸事呢?

月明风轻的子夜,我漫步龙溪古镇的青石板街,街巷的粉墙黛瓦在斑斑驳驳的月色灯影里,越发显得古朴沧桑。仰望镇江阁上空千古依旧的那轮冰月,依稀飘着缕缕盛唐诗韵,侧听风雨桥下舞水夜归渔舟轻柔的桨声,仿佛一阵阵春江涨起的诗潮。

诗家天子低吟浅唱过,诗仙愁怀情寄过,如此已足够,仅此亦足够。正是王昌龄和李太白的深情酬唱,正是王昌龄的诗意耕作,使原本偏僻荒陋的五溪夜郎升腾起千年不息的人文暖意,飘洒着心结千重的山水诗情。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湖南省人大民族华侨外事委员会主任委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岳麓山下》(作家出版社出版)、七绝诗集《潇湘听雨》(岳麓书社出版)、诗集《难忘是乡愁》(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等。散文、诗歌作品多次被收入各种作品年选、获奖和被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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