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生

2017-11-13 12:07短篇小说祁十木
广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三爷母亲

短篇小说·祁十木著

那人常年居于树梢之上

等着他随时归来

——借宿人

窗户被吹开之前,我已经醒了过来。

秋风缓缓地灌进来,夹杂着一丝晨光,倾泻在被子上。我伸了一下懒腰,抬起手想去关窗,却发现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怎么动都动不了。我不禁怀疑昨夜发生的到底是不是梦,那梦中的女子是不是已将我拦腰砍断?我仰起脖子朝脚下看,看到脚趾在风中摇晃,它还活在我的身体上。可我为何还是起不来呢?

我安静地躺着,像一具干尸,被胶水似的时间,粘在它的身体里,等待着凝固。又一阵风来临,窗户被吹得彻底敞开,阳光撒在我的脸颊上。有一些细碎的光线落在我的胸口,仿佛是某种神启,又似乎赐给了我一种本能,我知道我必须撕掉自己的内裤。这一瞬间好像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我发现脱内裤时,把内裤从脚底拉出的这个动作,已让我不经意间坐了起来。我能坐起来了!我很兴奋,又有些沮丧,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起不来?可又为何毫无前兆、毫不挣扎地起来了呢?我选择把这原因暂时归结于起床需要时间。

现在我盘着腿、弓着腰,像一只蚕蛹似的坐在床上。视线滑动的时候,我注意到那条瘫倒在一旁的内裤。我盯着内裤看,发现那黑如煤球的内裤上竟然抹上了白色晶状的物体,我捏了捏,那一块坚硬如铁。这让我心生恐惧,赶紧将它丢掉,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仍存留一丝幻想,想要验证那个预言。我大声地喊:“阿爸!阿爸……爸……爸!”喊完我立马关上窗子,生怕那声音传出去。我的声音出卖了我,它已经不像我的声音,像敲一口老钟才会出现的声响。

父亲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很轻,但我知道他来了。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父亲的脚藏在门板后面。他凭借门缝中漏进来的一丝光线,打量着我和我的床,看清了一丝不挂的我,看清了被子、床单、内裤和关严实的窗户。父亲像一幅油画,呈现着黄土高原上那种最独特最普遍的沉默。两个男人就这样在一间幽暗的房子里,经受着最后的宁静,而后那幅“油画”开始模糊。父亲走了。当他站在门口,有点迟疑的打开门时,我听清了他似有似无的话。他关上了门,光被挡在门外,扔在屋里的是他也无可奈何的梦与现实。“走吧,是时候了,该走了,走……”他的这句话一直盘旋在房里,在我不经意的一刻,“呼”的一声钻入我的胸膛。

这一天我都没有打开门,我知道父亲静坐在院中,我知道母亲在我的房门前抽泣。大概到黄昏时分,我将那条黑内裤放在柜子的最深处,换上一套新衣服,走了出去。父亲和母亲还保持着那样的动作,一直坐着。灰尘和枯叶落满了院子。

我在门口站着,停顿了几秒钟,我对着母亲说:“阿妈,你早点回房睡吧,今天在这哭了一天,都累了。”母亲没有动,父亲倒是站了起来,朝院外走去。父亲走后,我看到了母亲流在地上的眼泪。我不再说话,转身走入房中,把房门关得很紧,没有再看母亲一眼。

母亲怀我到第七个月时,村里有人上山采药,带来了“双生花开”的消息。据老辈人传说,那花开在峭壁上,一株开着两朵艳丽的花,白得像雪莲,却又散发着玫瑰色的光,拥有“双生花开,福满一世”的能力,得到双生花的人,必定得到一生的幸福。而我们村后山,恰好就是传闻中双生花生长的地方。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想娶母亲的人可谓是排了一长溜的队。父亲之所以能娶到她,是因为父亲对外公家许下过以“双生花”为聘礼的诺言。可惜那时不是双生花开的日子,父亲历尽艰辛寻找多日也未曾寻到,但母亲却因父亲的勇气与他暗生情愫。外公无奈,只好把女儿许给了父亲。

此时“双生花开”的消息又一次传来,父亲肯定坐不住,他曾给自己的女人许下过诺言,何况这女人即将为他产下子嗣。为了他所爱的这个家,他必须去摘下双生花,为他的女人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带来永久的幸福。

父亲上了山,两个多月都没有见他回来。大家都说父亲死了,只有母亲不相信,她日日挺着个大肚子在院门口等着。终于,在我出生的前几天,胡须与头发已长到一起的父亲,满身伤痕地走进了院子,他手中提着一朵花。母亲没有抱他,他们对视着。父亲说,看,我把它拿回来了,你和娃娃、咱们家都要过上好日子了。母亲看着父亲,摸着自己的肚子晕了过去。

生我的那夜,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屋内的母亲疼得死去活来。父亲将那朵双生花放在最精致的花瓶中,摆在母亲身旁,陪伴着她。他自己穿越没过膝盖的雪,请来了产婆。

产婆进了母亲的房,把父亲堵在门外,这个汉子在大雪中手心冒汗。他心里暗暗祈祷着,双生花呀,你可是神花,你的传闻不能有错,不能对不起我寻你的这三个月。

终于听到了那声啼哭。产婆喊着,生了个带把的、带把的,母子都好着呢。父亲在院中跪了下来,三代单传,他总算有了一个儿子。他拿出了贫寒的家中最值钱的银手镯,给产婆当佣金,笑嘻嘻地送产婆出门。在父亲打开院门送走产婆时,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从产婆进门,就一直站在雪中的人。父亲确定他绝对不是村里人,也绝对不会是邻村的人。

有了儿子的父亲,变得更加谨慎:“哎,你做啥呢,站我家门口干啥?”

那人没答话,一直摇着头。父亲瞥了他一眼,准备关门,这时他喊道:“叔,恭喜你得了儿子。我今晚没地住了,你发个善心,让我在你家住一宿吧?”

“你咋知道我得的是儿子?”父亲感觉这人很奇怪,警惕地问,趁机想把门关上。

“叔,这么大的哭声,肯定是个男娃娃嘛。你就可怜一下我吧,这么大的雪,我是真没地方去了。”那人说着话,从雪中拔起腿,用手顶住了院门。

父亲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借宿人,他看起来不是很老,头顶和肩头落满了雪,全身的衣裳破成了布条,右手拿着一根磨得光秃秃的木棍。父亲心中产生了一丝怜悯:雪这么大,这人看起来确实也没地方去。上苍待我不薄,赐给我儿子,我也要有点善心,就留下这个人吧。父亲松了松手上的劲,那人顺势进了门。

他始终在摇着头,好像有许多的疑问和叹息。父亲当然顾不得他,指着客房说了声,今晚你就住那。然后父亲转身进卧房,去看他那立功的女人和刚刚出生的儿子。

双生花在一旁闪闪发光,父亲和母亲将我捧在手中,仿佛看到了我灿烂的人生和我们一家人未来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们坚信老辈人留下的话,坚信双生花会带来幸运。这一刻,他们抛弃了屋外胡乱飞舞的大雪,只在这狭窄的生着火的屋内享受着人间的幸福。他们沉浸于想象中,忘掉了一切,包括那个陌生的借宿人。

第二天清早,当父亲推开卧房门时,那个借宿人已经站在了院门后面,好像要走,又好像就那样在院门后站了一夜,一直在等待走。

“这就走?吃完晌午饭再走吧,这雪不还没停嘛。”父亲显得很客气,谁让父亲心情愉快呢。

“你收留一个陌生人,一整夜都不管不顾,你就不怕我做啥坏事吗?”那个人转头望着父亲,一手抓着门的扶手。

父亲轻声笑着,他知道这破烂的家里,除了妻子和儿子,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担心。他的心情似乎被这人的问题弄得更加愉悦,他没有回答,嘴里却又跑出另一个问题:“哎,兄弟,还没问你名字呢?你是从哪来的?”

“我没有名字,哪来的,我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我知道,我要到这里来。”

“哎……你这个人真是怪啊,好好问你话,东一句西一句扯的啥嘛。”说着父亲拿起斧子,开始劈柴火,他没有耐心再跟这个人瞎扯。

那人也没有再说话,拉开院门走了出去。父亲抬头看了一眼,门是半掩的,好像等着有人要再出去似的。父亲嘴里骂着,这人真是,留你一夜,出去的时候连门也不关。父亲扔下斧子,走到院门口,准备关门。当他握到门扶手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句话——那人常年居于树梢之上,等着他随时归来。这话从院墙外传来,让欢喜的父亲瞬间没了笑容,他狠狠拉开门,冲了出去,院外什么人都没有。可那话确实应该是那个借宿人说的,他人呢?不可能走这么快啊。父亲找遍了四周,还是没有看到人影,这人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父亲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揣了一块大石头,这人这话是啥意思?他开始担心自己刚刚见到点幸福的家。

父亲低着头往家走,慢得像一只蜗牛。经过院墙时,他发现那黄土墙上竟然多了一长串黑色的字。父亲不明白这段不俗不雅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冥冥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跑去叫村里最有文化的三爷,来瞅瞅到底咋回事。

三爷拖着拐杖来到院墙外,看到这段话后,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开始冒出一粒粒汗。父亲一直问着,三爷,这话是啥意思吗?咋突然出现在我家墙上?不会有啥事吧?三爷嘴里支支吾吾地读了好久,然后转头跟父亲说,你看这上面写的——

遇双生花,妻诞男婴。不逾十载,家富贵,妻贤子孝。过十载,村有大火,独此家受双生花庇护,可免。又六载,子将梦一女,遂失身、变声,此乃离家之兆。令其北行,寻一相识之人。子离去,保全一家性命。如违天意,九族尽数亡于无妄之灾。

世人只道,双生花开,福满一世。岂不闻,并蒂双花,祸福相依。

三爷将这段话抄录一遍,然后给父亲读,顺便讲了这段话的意思。父亲听完就红了眼,拿起一块砖头,死命地砸着院墙,想把这段话都砸掉。三爷吼了一声,拉住他的胳膊。三爷说,你还是不是个儿子娃娃(西北方言:真正的男人),这么段话就让你成这个样子了?咱们的儿子娃娃们怕过个啥,你这就不行了?父亲急得语气有点颤:“三爷,不是……不是……媳妇刚生下娃,怎么就有这样的事嘛?”三爷捋了捋胡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盼着这上面的话不是真的,应该没多大事。父亲此时燃起一丝希望的灯火,但他仍自责,责怪自己不该收留那个人,责怪自己不该去摘双生花,甚至责怪祖宗和祖宗们传下来的话。

那晚,母亲哄着哭喊了一夜的我睡觉,父亲则靠着院墙躺了一夜。天亮后,那些字开始变得模糊,没用几天,字就消失不见了,但它们已经刻在了父亲的心里。那时候,整个村子里只有他有点相信这段话,哪怕是有点。

后来的事似乎都是顺理成章发生的。当我父亲通过养羊成为村里的首富时,所有人对那段话都还是半信半疑。而那场在我十岁时烧起来的大火,让三爷开始相信那段话,村里人也渐渐传开了这个故事、相信了那段话。父亲和母亲面对全村烧掉的房子和到我家门口突然被大雨淋灭的火苗,也不由得彻底相信了那段话。当然,他们知道,选择相信,除了相信富贵,也得相信预言和诅咒。

我小的时候,时常会因为父母亲溺爱我、村里人远离我而感到奇怪,但当我彻底明白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理解了所有人,也看懂了自己的命运。我悲伤,像一只卧着的狗一样,但我也明白这并没有什么用。再后来,我和父母从开始盼望着那个“十六岁的梦”不出现,到盼望着它迟点来,一直都选择妥协。可命运不管你妥协与否,它会一步一步逼近你。

那株双生花逐渐改变着面容。它盛放了许久,哪怕父亲将它扔在床底、从未示人,它还是那样盛开着。但在那场大火之后,双生花就显得不再那么张扬,它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了骄傲的头,一直爬在那个精致的瓶子里,无人问津。

转身进门以后,我没有再挪动自己的脚,靠着门板,两腿软下去,坐在了地上。那一夜我似乎是睡了过去,又好像一直清醒。我记得很清楚,那晚没有起风,我也没有做梦,更谈不上再梦到那个女子。可能是因为一切已尘埃落定,我好像又有点思念那个女子。她穿着白衬衫,长发及腰,我看不清她的脸,只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青草般的香味。我像被那香味熏醉一样,任凭她摆布,任凭她拿着一柄木头做成的刀砍我的腰。我感受到疼痛,但我不逃跑,沉迷于那“刑罚”中。

这一夜我没有再梦到她,我会想她。这是爱吗?我用一夜模糊的想象,拼凑出这样一个问题。

门外传来的鸡叫声吵醒了我,但那不是打鸣,是挣扎着的惨叫,还夹杂着许多人轻微的议论声。我的心颤了一下,缓缓地拉开门。没错,天又亮了。

院子里确实围着许多人。父亲站在院中,左手抓着那只时常打鸣的公鸡,右手拿着刀。看见我走出来,人群中议论的声音立马熄灭了。他们没有再看我父亲宰鸡,他们都死死盯着我,像看一个亡人似的。父亲也看了过来,他的刀发出寒光,此时还没有落到鸡脖子上。

“把鸡宰了、煮了,你拿着路上吃。”父亲的眼睛眯着,对我说。我没有回话,我知道这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只能敷衍地点了点头。围观的人们倒是比较激动,传出整齐的“对对,拿着吃……拿着吃”这样的声音,复述着父亲的话。我一直看着父亲,他把鸡按在地上,刀轻轻滑过鸡脖子,血慢慢流出来,鸡的翅膀剧烈地抖动,全身抽搐着。鸡僵住了,父亲擦了擦刀,将鸡递给了正在生火的母亲,围观的人还在议论。我靠着院中的花坛坐了下来。

我很奇怪这些人怎么一大早就围在我们家里,人群中只有三爷是坐着的,其他人都站着来看,也不怕累得慌。估计是我要走了的消息传开了,在我们村,消息传播的速度要比一场大雨淋湿村子都快,他们都来瞅热闹,但他们不会添加热闹的重量,他们沉默着。

母亲在炉中重新生起了火,她的眼眶始终湿着,不知道是没擦干眼泪,还是被烟熏的。父亲继续忙碌着,他拿出了爷爷以前当脚夫时用的行李袋,往那巨大的灰色袋子里使劲塞东西。他把那件从未再穿过的军大衣塞进包里,母亲曾说过那是他去采双生花时穿着的,他一边塞一边自言自语:“拿件厚的衣裳,外面冷,别把娃冷着。”他说完衣服就塞了进去,然后他又去找另一件东西。众人听到他说话,也应和着说那句话“别冷着、别冷着”。父亲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找来一件件东西,然后再一件件塞进去,每塞一件,都要说一句话。比如他往包里塞秋天的时候家里树上结的果,他说“娃要是想家了,吃个家里的果就能好一点”,众人继续重复“好一点、好一点……”,声音嘈杂又似乎带着节奏。父亲还往包里塞了一把刀,塞了一些纸和笔,最后又把那只煮熟的鸡塞了进去,直到包鼓鼓的,什么都塞不进去了,他还在找,像那只公鸡觅食一样。过了一会,母亲灭了火进屋,没有再出来。父亲在三爷身旁坐了下来,围观的人开始沉默。三爷颤巍巍地拿出了一张发黄的破旧的纸,我知道上面记录着那段话。

“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啥时候走?”三爷看了一眼那张纸,又转头问父亲。

“都到这时候了,过几天就走吧,能早点走就早点走。”父亲没有往天上看,他现在低着头。

“嗯,那就好,早点走好啊……”三爷长出了一口气,说了很多个“好”。“你还记得这上面说的吧,往北,北面是山啊,娃咋走呢?”三爷继续问。

父亲摸着后脑勺,停顿了一会:“我也想这个事呢,既然上面说了就照着做呗,还能咋办。本想给娃娃找个车,也没法用,只能让他自个走路了。”

“那要找的那个人……娃怎么找呢?”

“不是说那人等着咱娃呢嘛,他认得出咱娃吧?”父亲带着疑问的语气说着。

“嗯……这样就好,就好……好啊……”

三爷继续说了很多个“好”,众人也跟着他说了许多声“好”,只有父亲一直沉默。我看着他们,又看着院中的那棵大树,它没剩下一片叶子,最后一片被父亲那天碾碎了,它光秃秃的样子很丑,但我那天大多数时候都盯着它看。我忽略了众人和父亲,连同他们说过的、没说的那些话。一直看到天空拉上大幕,看到树干与夜色混为一体。围观的人都走了,父亲想跟我说说话,但面对始终闭着嘴的我,他也无可奈何。他转身进房,去陪母亲。

父亲和母亲的屋子那晚没有开灯,我也没有再去见他们。我在夜色中回到我的房子,倒头就睡,同样也没开灯。

外面的世界继续发出细微的声音。那些声音敲打着门,敲打着窗户,将我从无梦的睡眠中敲醒。我知道这并非是某个心怀善意的人类,也并非那只早已被宰杀的公鸡。好像存有某种默契,我擦了擦自己的身子,穿上最隆重的衣服,缓缓拉开了门。

白茫茫的人间浮在我眼前!今年的初雪是这样快、这么猛,它把秋天的尾巴都踩折了。放眼望去,那雪花如一只只蝴蝶翩翩飞舞在满是灰白的天空中,地上已经落满了雪的精魂。又是一场淹没人的膝盖的大雪,这是多么奇异的事,一场初雪竟然这样落下,好像要宣示它是怎样陪同我来到这人间的。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它催促着我,真的是时候到了。

我身穿盛装,没有什么再准备的,更没有什么再需要怀念。我都没有回头往房里再看一眼,就径直往院中走去。我将行李袋从厚厚的雪中拔出,抖去凝在上面的雪,皮质的行李袋显然没有湿,我没有借口再留下。我背上包,终究还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那房子敞开着门,像一个少女似的诱惑着我回去,可是我不能。同样我看了一眼父母的房间,房门紧闭,他们或许早已知道今天是最后的日子,或许到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无所谓,我就这样走吧,最终还是需要自己面对。我迈开步子,朝院外走去,雪在我身后掩埋着我走过的每一个脚印,我产生了从未到过此处的幻觉。

一直往北行,这是命运,似乎也是惯性。可是一出村,北面就是一座望不到山顶的大山,据说从未有人从北面出过村。现在它挡在我的面前,我的命不允许我稍作停留。“翻过它”,我听到有人在风中这样对我说。我低头,从雪中一次次抽起自己的腿,抓着遍布山冈的树,艰难地寻找着那个存在于希望中的山顶。

到达半山腰时,我回头望了望。我的村庄已被淹没在鹅毛大雪中,像陷到一大堆棉花中。那些雪花正匆匆往村中的每一个角落赶去,黄色的土已寻不到踪迹,在这白色的雪中,我的父母会不会因为我的不辞而别哭泣,我无法知道,但我祝福他们,早日擦去眼泪,原谅我藏在心里的告别,理解我想早日归来的心情。

到底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山顶,我记得不太清楚,我只记得我往山上走的时候,踩落了许多的石块和雪,它们沿着山的肩膀一直往下掉。等我再抬头时,我眼前再无通向高处的路,山开始伏在我脚下。山的那边,被纷飞的雪花掩住了面容,我看不太清,只能摸索着往下走。此时,那些曾在我的生命中真正来过的人,开始渐渐模糊。我逐渐忘了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和眼睛,忘记了他们说过的话。在这上山下山的过程中,我的这些回忆显得有点多余。我心疼自己那么年轻,这背后的风景灰飞烟灭,我无可奈何。

我下了山,比我上山的速度更快。我看清了山这边的一切——这里没有一座山,但依旧荒凉。我看得清脚下踩着的土路,雪在这里下得并不是很大,好像一层薄纱蒙在地上。路的两旁没有房屋,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我猜测这是公路,但它没有公路那样美丽,它如同我这个刚刚从泥土中爬过的人一样肮脏。我不再停留、不再观望,我要开始走路,哪怕我看不清路绵延的尽头,我对自己说,再往前一点,过了那个坡,可能就会看得到那个等我的人,那样我就可以回家了。然而路总是在延伸,仿佛总是比我走过的路多上那么一步。

从山上下来,到底走了多久,我还是没弄清楚,父亲忘了给我拿上一块表。正在我思考时间的长短时,路的左侧出现一个老头。我确定他头顶的不是雪花,而是根深蒂固的白发。我似乎有些激动,但我在克制自己,朝他走过去。他背对路坐着,面前是一片依旧被雪包裹的田地,一些秸秆还没被收走,看起来刚刚丰收不久。

我蹲在他身旁,好奇地将头凑到他身边,我想看清他到底在看什么。“嘿,老头,你在看什么?”我说,“这里光秃秃的,好看吗?”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皱纹比父亲堆积的还要多,那些皱纹旁边还有冻裂的伤口。雪打在他脸上,使他不得不眯着眼睛,他转头过去说:“我在看我的田,不好看。”

“不好看,还看什么啊,再说这都是雪,看不清的。”我说着,也随他坐了下来。

“我看得到,来年开春雪才会化,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多看一眼是一眼,这辈子就爬在这了,舍不得。”

我不能理解他说的话,所以我只能沉默。可我又不能放弃这么久以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我擦了擦身上的雪说:“老头,你看看我,哎哎……看看我,认不认识我,认不认识我?”我不清楚那人到底在哪,父亲说他会认识我,我试着问问,或许眼前的人就是了呢。

他又转头看了我一眼,“我怎么可能认识你,年轻人。”

我讨厌他的语气,但我还是耐心地说话,毕竟我需要早点找到那个人。“你知道有个坐在树梢上的人在哪里吗?我想找到他。”我深吸了一口气问。

他起身走进田里,雪花落在他的背后。“往前走走吧,这里只有田地,没有树”,这样的一句话,伴着雪落在我的耳朵上。我起身,挥别我身体右侧的老头和田野,越走越远,没有再回头看,继续在飞舞的雪花中抓下一个希望。

行走变得愈发艰难,在我不经意间,却又遇到一个女子。她悄然出现在我身后,我们相视一笑,没有交流。最令我奇怪的是,她竟然如此像那个梦中的女子,我想叫住她,她会不会是那个我要找的人呢?但她显得很着急,在这样难行的雪地上还骑着自行车走,我叫她,会不会打扰她呢?最终我还是开口了,我大喊着:“你认识我吗?认识我吗?”此时她的车已经骑到了我的前面,回过身来,朝着我甜甜地笑了一下。而后她骑车的速度加快,向前飞速奔去,我始终无法明白在这样的雪中,她是如何骑得那么快。当她快要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时,似乎有一名男子跳上了她自行车的后座。我在后悔,自己刚刚为何没有勇气跳上。他们就这样融入雪中,我看不清他们的背影,像看不清路一样。她应该不是树梢上的人吧,为此我只难受了一小会。确定失去也是一种幸福,随后我的步伐变得轻快,开始欢乐地走起来。

我在雪中重复着希望与失望的行走,这一天似乎没有终点,直到天渐渐暗下来,我才记起白昼与夜晚需要轮转。

天黑了,雪还没有停,雪花似乎还有变大的迹象。我该往哪里去呢?按常理这时候应该走进房子,可是我走了一天,除了一片片田野之外,路的两旁再无其他。或许我该找块地,扫开那些雪花,盖着军大衣入睡。我预感今晚我不可能住进一间封闭的房屋。

我的心里并不因此感到遗憾,只是我的身上已经冷得开始发抖。我拿出军大衣穿上,又撕下一块鸡腿吃着,但食物和衣物并没有带来足量的温暖。我想这应该是“命”的又一次注定,或许我去找他的路上就不该睡觉,睡觉太过浪费时间。可我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直摇摇晃晃地走着,希望翻过下一个坡,就看到一棵树,看到他在树上等我。

下一个坡重复下一个坡,我还是没有看到他,雪愈发大了,估计我找到,他也得在树上睡着了。我开始担心,这么黑,就算到了树跟前,我也看不清。

雪从脚底爬到脚踝,现在已经到了小腿处,每一步都迈得愈发艰难。但是当我低头看下一步路时,我的眼前似乎亮了起来,我走着,越来越亮!难道我到了树的跟前了?我兴奋地抬起头看过去,并没有出现树和他,在离我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出现了两间茅草屋。这让我立刻振作起来,今夜有了安身之地,我可以休息好再出发。可惜草屋门口的灯光太亮,与周围的一片黑暗对立,我感动于天无绝人之路,却又因对立的危险而心生恐惧。

没有办法,我还是朝草屋走了过去。那是两间不太大的茅草屋,除了门口亮着的大灯外,屋里没有亮灯,只有一间屋子外的一个小洞在烧着火,我知道这是在烧炕,看来这里有人住。

还没有等我敲门,那间烧着炕的屋子里就走出了一个男人。那人的影子摇晃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像一块熟透了的土豆,鼻子和嘴并不协调地挂在上面,腿脚应该是有毛病,正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他的手中牵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在屋内,并不能看清那一头到底拴着什么。当他站在我这个经过风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面前时,他的眼神开始透露出一种恶意,那是一种习惯性的不喜欢。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注定的命”,知道我要去找“他”,但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让我对命运有了些许怀疑。现在我只能求他收留我一夜,路太黑雪太大,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了的。

就在我说要借宿一宿的时候,另一间屋子的门也开了。那里面走出两个人,就那样直直地站在门口,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想往前再走一步,立马就被那个“土豆脸”的人呵斥:“聋子、哑巴,谁让你们出门的,回去!还不睡,明天不干活了吗?老子养着你们……”那两人相互搀扶着,慌慌张张就往房里跑。现在门外只有我和牵着绳子的人。

“哪来的?咋到这了?”他问,语调像要吃了我似的。

“我是山那边的,走了一天,这会天太黑了,看到这屋子就想过来借宿一夜。这么大的雪,我是真没地方去了。”我虽然怕,但还是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这话。

“不管你是哪来的,要在我这睡,有两个条件,一是不能多嘴、多看、多听,二是要在我家做活。”

“做活?做啥做多久?我还急着找人去。”

“住一夜,白天干一天的活,要再住一晚,第二天还得接着干活,我让做啥就做啥。你刚说啥?你还急着找人?那你走啊,走、走、走……”那人开始烦了,挥着手让我离开,说着就要往房里走。

“等一下,我答应就是了。”我赶紧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看到这风雪,我还是答应了他。

“拿着东西,住那屋去。”说着他已经走进门中,准备关门,然后朝着另一间房喊了一声:“哑巴,给这人开门,他今晚住这!”说着他关了门,我朝门里喊了一句:“你认识我吗?”等我走向另一间房时,那屋子才传出一句淡淡的“不认识”,还加了一句“神经病”。

哑巴和聋子占了床,我只好在地上睡,即便如此,这一天的跋涉也能让我很快睡过去。梦境很真实,这一天发生的事又在梦里重演,弄得我搞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我梦见过去,我梦见我就这样睡着,当然我还梦到了梦醒以后的事——我在这间屋子里燃烧,被风吹起,散成许许多多的火星,像一根根羽毛似的,逐渐与雪花融为一体,飞得义无反顾。路过许多的田野和草丛,在看见一棵树的那刻,所有已被烧散的精魂再一次爆炸。后背已湿透,我醒了过来。

我发现我并不愿意睁开眼睛,我害怕醒着的时候,火会烧起来。我庆幸此时并没有感到火将来临,但我发现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太像什么被烧着了。我从地铺上爬起,套上大衣、光着脚拉开了这扇破草屋的门。

牵着绳子的男人正站在烧炕的小洞前,绳子的那一头同时出现在我面前,那里拴着一名赤身裸体的女子。那女人的身体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但仍无法掩盖住她黄色皮肤上爬满的污垢和伤疤。她跪在烧炕的洞口,被踩在男人脚下。我看到她的全身在抽搐,脖子被绳勒出了血痕。那男人左脚踩着她,右脚踢着柴,嘴里喊着:“快点添柴,冷死老子了,你个臭婆娘。”我没有看到那女人的脸,从她乱舞的头发看,她并不像我梦到的那个女子,她被拴着,也不大可能在树上坐,但我还是想救她,即便我寄人篱下。

“哎,你别这样,大雪天不让人穿衣服,还虐待人家,你看她身上的伤。”我走了过去说。

“你管得多,老子的女人,老子想咋样就咋样,滚开。”

“你的女人,你也不能这样啊,先放开她再说。”我说着就准备拉起那个女人,此时我听到她的抽泣声。

那男人的脚从女人的背上移开,一脚踢过来,正中我的胸口。我感觉吸不上气,捂着胸口坐在地上。“聋子、哑巴,干啥呢,给我出来。”他朝房内喊了一声,另外的两人马上就站在了门口,这次他们速度很快,步伐稳健。那人又将脚放上女人的背,女人还是重复着往小洞里添柴的动作。

“老子收留你,你还多管闲事,我的女人要你管?我在这,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碰着这样的人。”他挺起了胸,那包裹着他的棉衣鼓起来显得更大。“还等啥,给我打啊!”他朝那两人说了一声。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向我挥动了拳头,就好像存留了许久的力气,要一次性发泄完一样。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我的脚光着已被冻得没有知觉,我只能裹紧了大衣,承受着那些拳头和脚,眼前仿佛出现了许多散开的火星,梦要和现实重叠了吗?

当我眼前的火星消失,能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被他们扔了出来。到底扔到了哪里,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但我能感觉得到,我又回到了那条路上。我的身上流着血,光脚站在雪地上,我承受着它真正的冰凉,但那全身的肿痛仍无法消解。我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连这件御寒的大衣也被撕扯开。我的前方是茫茫黑夜,我的后面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只好裹紧大衣,忍着疼痛行走。朝向何方?可能只有未来的我会知道。

雪越下越大,我稍微仰起脖子感受它。一片巨大的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我问它,能感觉到我年轻的血液吗?但我能感受到十六年的它,那时它义无反顾地来到人间,无法预料如今的衰败。雪花已苍老,遮住我眼睛的时候,我从它的身体里看到了双生花的影子,它枯死在了花瓶里,没有人扔掉它。

此时那双眼睛看得到远方吗?如果站在树梢之上能够看得远,“他”就会看见我的背影艰难地移动在这土地上,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未知的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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