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柳文龙
坚硬的天空(外八章)
浙江 柳文龙
没有哪场及时雨,可以化解飞鸽胸口瘀积的云翳。
积食的嗉囊如墨斗,郁闷的心情变成一团墨迹,越描越黑。
天空下,阵阵浓雾随着光线聚集新的裂变,变幻莫测的晕色,弥漫于树枝,消失在刹那。叶蔓卸下沉重的色彩,摇摇欲坠;果实剥开自己的裸体,掩面而去……
等有了灯火就好了。
烛焰缓缓升腾的炽热,让面前一弹即破的皮肤充满春色,充满期待。
世上有许多事情,可以让鸽子克制住快感,乐意远离仁者的山、智者的水——任凭窗外的溪流水涨船高,任凭流泉奔袭到远方的空空石埠,将朵朵被撕裂茎叶的青莲抛入岸堤……
一个妄为的黄昏与一个大胆的揣摩。
夜幕露出许多捉摸不定的黑洞,雨、雾、渔火……无不深陷其中。
鸽子像涂上墨汁的按叶片,神秘地环视世界。
它们来回飞翔,出没无常。
一把黑伞艰难地向着细雨潜行。
像一朵漂浮的黑蘑菇云,浪迹于阴晦的江湖边缘。
雨水收走辽阔的地平线,将细腻清晰的季节揉捏得一片模糊。
冥想与记忆从未停止过交集。
对于夹竹桃的长势,粉红的花蕾重启新鲜清冽的唇语,而麻雀----现在被称之为菜鸟,摇摇晃晃飞来,爪下的花籽落地生根,光明从双翼间扑闪着再现。
舒放羽毛——作为一只鸟的真情流露,一遍遍地诘问苍天黑土:这世上情为何物,天地之间的距离用得着生死相许?
黑色的星期五,夜鸟萦回的路径过于狭窄。失去了乡村,失去了乌桕树,到了窠巢,也只剩一个可有可无的陈设。
钟摆忽视的时间终于归回原点,成为黑夜不朽的碑碣。
一场雨下得不明不白。季风顺从天运的安抚,吹散一片繁花、满头华发,而地上消失的何止赢利模式、精神式赔付……
黑伞内隐藏的潜规则,被缓缓打开。
黑色并非谁的过错,也不是谁都能选择的尘缘?
乌沉沉的天空,心情总是难以推开一扇明亮的窗户。
蜗居之鸟无事可聊,乐意喙破枝头闹中取静的生活。
公交车摇摇晃晃,像在一路闯关,追逐落日或者红霞;变调的女声似电击般报出古老的站名,让几粒灰头土脸的尘埃迎头赶上。
城市被现代意识流带人繁芜的体系,幕墙玻璃反射出每一道冷光,将是五脏六腑难以忍受的苦寒之冬、酷暑之日。
一个想要离开城市的人,忽然记不清自己名字的笔划,性别也模糊得只剩一根拉链。
修剪整齐的绿化带,尚未触及沉默的半壁江山,车辆从未带走过一片云彩。
守住鸟窝下的空地,也就守住了黎明高地。在嘈杂和聒噪的氛围下,擦鞋、吐痰,行执手之礼,享受一个迁徙者努力维系的生活方式——悉心扫除小道尘土,也就清除日出以前的心理阴影。
当晨鸟独自上路分拣泥土和松果,秋天的诵词会在嘴舌间脱口而出。它苍白的心灵,开始渐渐苏醒、红润。
公交车反复播放出站名,终于激活半空那双羸弱的翅翼。
肉体粘连着细微的变化,是每张落叶都感受到的浓浓秋意。
弱冷空气驻足于长江以北,观望、远眺,掂量着江南之秋——即将逝去的诗情画意
水乡沃土,紧紧抓住内心的那份颤动与炽热。
原野上,草木灰的余烬闪烁其辞,一片狼藉的稻田只剩下冷月与秋风。
斗笠下,农夫收起狡黠的目光,夜幕掩饰不住一个盗火的人——雾霾制造者的真实身份。
蛙鸣被远远抛到池塘深处,独自守护着残荷底下那一片孤苦的秋影,像个匆匆落水的过客,没有春天,找不到未来。
作物们低头不语,它们不惧螟虫啃啮,不顾忌风声凌厉和镰刀送来的一道道冷光。桑叶蜕化成一张张皱纹密布的脸,没有哪条蚕蛹斗胆敢于爬上来亲近。
蚯蚓顺从于无性繁殖,创造出与季节与体制不相干的命理。
失去秋风倚靠的秸杆,选择焚骨扬灰。来不及世代相袭的土地,将被到来的冷空气所掩埋。
拱桥倒映微波,不知落水有多少年了。
水没有任何动静。一阵风起,凝固的光泽散开,蒲公英蛛丝状白色的绒毛也散去,从桥上桥下聚合水的晕环,毛茸茸的逆光,飞针走线,像缝合一本古旧的书籍。
读懂书的人过了桥,读不懂书的人落了单。
桥下橹声一直在摇动某种悬念,如轻摆的弦歌,呈流线型般的动作——区别清浊之分。替每一条不安份的胖头鳙,压住船舱内过多的清规戒律。
河流中,浪花无不留恋桥深沉的倒影,每一丝波纹,每一个漩涡,有了沁入石质肌理的片刻体验。
天凉了,星辰隐没人间,桥上的风景更加接近教义。石级,从低处更低处,一步一步踏准人生的坐标,生活的节奏。
水面张罗起一张大网,网罗天下英雄豪杰,也绝不放过一只流莺。
桥堍旁的守夜人,可能是最后一个漏网者。
稻穗平静地倒伏田野,像匍匐母亲胸前的乳儿,周身噙满星光——那淡黄色的光芒,弥漫在田野,绵延于雾霭将起的大地,而秋风难以破解这道屏障。
一枝黄花躲在稻茬后散布流言。
我摸黑过了运河。不泅水,不借用渡船。
暝色中不断涌来阵阵稻香,也可能是广阔的原野收紧了无边秋月,释放出来的那片苍茫。
我迷醉于脚下广陵香粳的芳名,仿佛植入一朵柔软可人的蓓蕾,一阕撒落黑土的广陵散曲。省略了大雪纷披的浪漫前奏,隐去戈矛相见的金属碰撞……
空气中满是凉飕飕的甜味,很快融入到我的心里。
河水涨上堤岸,一种巨大的浮力,推搡我走向思想的高地,走向灵魂深处广袤的新世界。
赤裸的双足踏进一簇簇高耸的稻茬,脚底被扎入一种悬念,一种极致,一种身不由己的交织与战栗。
身体变得摇摆不定,兴奋不已。
静静的林木,纯洁的树阴,飘来阵阵清凉,见不了杂草相伴,没有鸟鸣嘈杂。
密密匝匝的枝叶,树冠像华盖一样茂密。尽管树干难觅天日,每条枝杈总站在影子的对立面,缓缓移动,思考着看不见的未来。
不要无端指责阴凉处秋蝉聒噪,脱壳的灵魂打开翅膀,因何赶在白露前显身?虚虚实实的背景,凤蝶辗转于昼夜,让湿润的空气变得凝固起来,远方一片片草木开始倒伏。
哦,林子大了,木秀于林。厮磨的枝叶,只要互相认准彼此的气息,拭净叶面夜露诱惑,拒绝寒霜含糊的媚态——收紧了叶脉的宽叶林,注定不会速朽!
一棵棵树木伴随沉默生长。当夜深了暂且的秋燥远离甲虫们的乌托邦,枝头粘连着长久的隐忍,像一枚楔子钉入黑暗与森林交汇处,让植物上下蓄势而发。
黄叶似乎翻卷开来许多细节,磨砺出陈年痕迹,轻轻拂平土层间陡然冒出来的松动。
——今夜可以驱动沉寂多时的年轮,挣脱同心之圆的束缚,回到一棵树真实的起点,永衡的终点。
每当夜色已浓,学绣塔下黯淡的灯火,会投下一小块晕散的净地,似乎在悄悄收纳我归隐的精神家园。
我踏上去,走入这方净土,听不见运河水暖的骚动,看不到河中央一条白练当空舞动……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神秘的蹼足拍打着浪花,“哗哗”的水波声,绵延不绝,让多少人泰然地面对前世今生,打消对来世的一点非份之想。
不清楚谁替我遮住扰人的雾霾,无限的伤感,解除了黑夜深处难以消弭的种种困惑?
花香排谴了平淡岁月积下的惆怅,令我进入物我两忘的崭新境界。不在意树丛伸出的太极手势,不在意月光照亮夜行者乱花渐欲的背影……
塔檐上铜铃轻摇,牵制住运河律动的水波。
星辰沉凝下去,虫鸣渐渐改变了唱腔。一些不明飞行物挟持沾露的花骨朵,短暂地失忆,也失去了归途。黑暗中,试图独享那片暗香,独占将逝的花魁。
芬芳终究逾越不了隐形的翅膀,就像塔尖诡秘的定风珠,压不住我内心滚滚而来的风暴。
秋雨带不走上弦月——芭蕉叶下唯我独享的幽静。
摇曳的宽叶展现一种形而上的清醒,温情、高洁。
风声即进程,及时释怀了鸟儿问答。
答非所问?——那些似与秋声关联的内容,雨水中开不败的残花痕迹,成为一种相思,一种曼妙的牵挂。
我并没有忽视暮秋带来的凉意,种种的不如意。此刻,能明显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正在参透叶脉,穿透时空的界限。
来者不善呵!巨硕的蕉叶并无完全的认知,迎合或着攫取。几声清脆的鹂鸟啁啾声,占据有利位置,引领着黎明前开阔的天际线,很快唤来一群野蜜蜂攀上了高枝。林间入口、要津,蜂狂蝶浪,各自无不在寻觅相知相爱。浓雾,一点点接近秋天衰落的气象。
落叶泛黄,植物一世的芳名可以随意被一场秋风沾染。而远在天边的那些草莽英雄,他们的盖世英名又为哪朝哪代所连累、羞辱?
我欣赏雨中这群来历不明的飞行者,毫不迟疑地切割黄昏漫长的消沉。细微而警觉的玄月,并非投向于真相表面,赢得季节赋予的不朽和永驻!
分毫毕现——每棵枝叶重叠着某种不可拆分的强权;每双飞翅开始积蓄热力,冲破寒流的屏障……
我喜欢生活在这样褪色的旧时光,并且乐享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