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诗语
文本改编VS 世界重建:国产泛奇幻类型电影的跨媒介故事世界建构——以《九层妖塔》与《寻龙诀》的对比分析为例
○ 李诗语
近年来,在IP开发的市场环境助推下,国产泛奇幻类电影的创作在同类网络小说改编的热潮中开始了探索和尝试。与传统的文学改编所不同的是,对于强调想象力和第二世界建构的泛奇幻类作品而言,改编不仅仅意味着对小说文本内容的视听呈现,更是一种跨媒介的故事世界建构。而对于泛奇幻类改编电影而言,提炼原作小说中的故事世界结构,并对其进行重组和重建,则成为改编的首要工作。
作为国产泛奇幻类型电影的创作先驱,电影《九层妖塔》与《寻龙诀》对于“鬼吹灯”系列小说的改编都超出了传统意义上以忠实性为标准的狭义“改编”的范畴,而进入到建构故事世界的创作层面。而两部影片在类型要素、主题、叙事结构、人物形象(结构)以及符号系统等方面的差异化选择也为我们展示了泛奇幻类型电影在进行跨媒介故事世界建构的过程中对于故事世界重组与重建的可能路径与不同的呈现效果。
作为典型的泛奇幻类小说,“鬼吹灯”系列小说是具有较高假定性的虚构类文学作品。因此,从小说的故事世界,到电影的故事世界,“鬼吹灯”的电影改编所要完成的首要任务即是对“鬼吹灯”故事世界的重组与重建。故事世界重组与重建的成败也很大程度上决定的改编电影的成败。其中,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其类型、主题和结构共同组成了构架故事世界的“骨骼”观众通过这些要素来构想和勾勒一个故事世界的整体样貌,同时,就改编作品的原著小说读者而言,这些要素也是他们辨识原作故事世界,跨越改编作品与原著的重要桥梁。
《九层妖塔》与《寻龙诀》在类型选择上的差异奠定了两部电影在建构故事世界上的根本区别。“鬼吹灯”系列小说兼有冒险、泛奇幻(传奇)、怪兽、恐怖、惊悚等多种类型要素。由于“鬼吹灯”系列是以题材(即“盗墓”)为主要类型标签的故事,而该题材并不具备具体的类型范式,因此要在保留故事内容的基础上,对小说的类型要素进行选择性保留。
《寻龙诀》选择的“冒险片”类型相比于《九层妖塔》的“怪兽+准科幻”类型,更接近观众和原作读者对于“鬼吹灯”系列的认知和想象。根植于现实世界并最终回到现实世界的“鬼吹灯”故事是想象力丰富而幻想性有限。同时,作为一部连载网络小说,原著小说读者随着每一章的更新,进入到不同的冒险环节,这个过程更接近于在熟悉的陌生环境“打怪升级”,而不是在完全虚构的架空世界里天马行空地展开世界大战。因此,“冒险片”的类型更加符合观众(无论是否是原作读者)的期待,而《九层妖塔》中“怪兽+准科幻”的类型模糊了观众的假定性,该片的泛奇幻元素在“科幻-奇幻-玄幻”之间游走,两个故事段落的假定性不统一,使得对观众对类型,乃至整个故事定位的偏差。由于观众无法判断影片的虚构性程度,甚至造成了部分观众出现“根本没看懂故事”的严重情况。
与类型选择相应的是对故事主题的提取和创造。从主题上看,“鬼吹灯”系列小说是以故事内容的想象力见长的,而并没有明确的故事主题。这一点也与“鬼吹灯”系列的假定性,即幻想程度相关。“鬼吹灯”系列作为幻想类小说,并没有完全重建一个故事世界,而是在现实世界中开辟了虚构的故事空间,该故事空间一定程度上服从现实世界的规则。非完全虚构(即非“架空”)类作品一般不会完全编造故事世界(此类故事世界的结构通常与故事的主题或相关的哲学命题同构),因此也不一定有贯穿的主题或命题。然而,相比于主题松散而内容引人入胜的小说,电影的主题需要十分明确,这不仅是创作类型电影的标准之一,更是商业电影叙事模式的要求。观众需要在人物的引领下保持对故事的注意力,而主题则决定了人物的故事走向和戏剧矛盾。
从主题上看,《寻龙诀》有着明晰的故事主题,而《九层妖塔》的主题则相对模糊。《寻龙诀》将主题定位在“人要走出幻觉(记忆)放下过去,面对现实”,影片中寻找彼岸花的故事线索与戏剧高潮打破彼岸花造成的幻觉等情节设计都紧紧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主题阐释清晰、明确、集中,使观众对故事的认知明确,印象深刻;相较而言,《九层妖塔》的主题则十分模糊。尽管赵又廷饰演的胡八一在最后选择了杀死和自己的爱人杨萍相貌一致甚至灵魂肉体共存的Shirley杨来关闭鬼族的大门并结束了战斗(这一设置与《寻龙诀》高潮的“彼岸花”相近似),但《九层妖塔》并没有明确交代胡八一踏上征途的目的,以及他个人对于鬼族和现实世界之间关系的态度。因此,《九层妖塔》中与怪兽搏斗的故事段落也显得莫名其妙。
故事结构的调整则是另一项改编的必要功课。“鬼吹灯”系列作为一部长篇网络小说,其故事结构与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十分类似。“鬼吹灯”作为一个系列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完整、封闭的结构,每部小说的整体结构感较差,且每一章之内的戏剧结构性较强,但章与章之间的内容关联以时序关联而非结构关联为主。当然,这与网络小说的在线连载与阅读的方式有关。这种结构特点更类似于电视剧、网剧等连续型故事,但不能直接应用于电影创作。电影对于故事的独立性和整一性的要求与原著作品的结构不符,因此需要对原著小说的故事结构进行较大幅度的调整。
从故事结构上看,《寻龙诀》具有统一、完整的电影结构,而《九层妖塔》则的结构松散,前后两个故事段落脱节,缺乏整一感和完整性。由于“鬼吹灯”系列小说作为网络小说,其自身的完整性和戏剧结构较差,因此在电影改编时应当对原著小说的结构,甚至是故事进行重构。相比之下,《寻龙诀》的故事结构与原作小说距离较远,但符合电影标准;而电影《九层妖塔》的故事结构与小说《鬼吹灯之精绝古城》较为相似,电影选取了小说中三段故事的首尾两段,但由于结构关系较弱而不符合电影的结构标准。因此,从故事结构上看,电影结构不应受到小说形态的影响,而应以电影的标准进行结构。
人物关系与人物形象始终是故事的关键。对于听故事的人而言,在篇幅较长的故事中,人物始终是听者(观众)跟踪故事和理解故事的线索;而对于篇幅较短的故事,情节的戏剧性之地位相对增加,但人物在故事中的地位同样重要:一方面,明确的人物关系会帮助观众快速了解背景并进入故事之中,而不造成理解上的混乱;另一方面,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是观众进入故事世界的入口,观众对于故事的认同和评价很大程度上来自对人物的认同和评价。
在以“鬼吹灯”系列为代表的改编案例中,对于人物关系的分析有两个重要维度:一是电影,二是改编。商业电影的类型化对于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有结构性的要求,而从文字描述到视觉形象,改编对于人物形象及其关系又有着忠实性的需求。因此,“结构性”和“忠实性”成为了考察改编过程中人物形象(关系)转化的重要标准。
就电影本身的结构性而言,《寻龙诀》的人物关系明确,正反阵营分明、敌友关系清晰:“正义”一方是以胡八一为代首的包括“胡八一+胖子+Shirley杨+大金牙”的“摸金校尉铁三(四)角组合”,而“邪恶一方”是以刘晓庆饰演的虹姐为首的包括“虹姐+洋子+Mark”在内的“神秘组织三人组”,杨颖饰演的丁思甜作为背景人物则参与到“摸金组”的结构中。同时,这两组人物关系之间具有紧密而动态的联系,即双方始终在剧情中保持着既合作又敌对(在盗墓进展顺利时合作,在出现阻碍时敌对)的动态关系。而《九层妖塔》的人物结构则没有起到良好的结构性作用。《九层妖塔》的人物关系同样有两组:一是昆仑山段落中以胡八一为首的包括“胡八一+杨萍+杨教授”的“昆仑山组合”;二是石油小镇段落中以胡八一和Shirley杨为首的包括“胡八一+Shirley杨+图书馆长”的“探险组合”,两组人物之间并没有情节上的戏剧性关联,为了进沙漠寻找杨教授的动力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在第二段故事的结尾杨教授也并没有找到)。牺牲的连长、王胖子、陈东、曹维维等人则分别单独出现在其中一个故事段落中,且没有结构性作用。这些没有贯穿在故事中的人物更增加了故事逻辑的混乱,作为两个故事段落勾连性人物的杨教授和749局长也没有实质性的情节推进作用。
从“改编-忠实性”的角度出发,《寻龙诀》基本保持了原著的人物结构安排,尤其是“摸金组合”的身份和关系,以及“鬼吹灯”系列每一部小说中“摸金组合”与同行角色亦敌亦友的关系,因此即便具体的故事情节是从未在系列小说中出现过的新内容,但观众依然能够确认这是属于“鬼吹灯”的故事和叙事模式。同《寻龙诀》相比,《九层妖塔》的故事情节与原著小说更加接近,但正是由于人物结构的调整,使得观众对于即便是熟悉的情节和内容也难以把握。这一问题又集中体现在了“杨萍-Shirley杨”这组矛盾的关系中。尤其Shirley杨,作为一个在原著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重要人物,电影中的Shirley杨与胡八一、胖子等人的关系与小说中却完全不同,尤其是Shirley杨模糊的属性和阵营(是正义还是邪恶是人类还是非人类),造成了观众对于故事认知的混乱。
此外,从改编的角度来看,《寻龙诀》弥补了原著小说中人物动机不足的问题同时新增内容与原著小说内容不相冲突而《九层妖塔》不但没有弥补原著小说中人物动机不足的问题,而且其新增内容与原著小说的设置有矛盾之处,尤其会造成原著党的理解混乱。以胡八一为例,在人物诉求方面,《寻龙诀》与《九层妖塔》中的胡八一都有情感诉求,然而《寻龙诀》中的情感诉求是明确的——胡八一要突破自己对丁思甜的愧疚和留恋,放下过去,正视现实以及自己对Shirley杨的感情;但《九层妖塔》中胡八一的感情诉求十分模糊,一方面胡八一与杨萍的感情关系不够强烈,另一方面,胡八一回到沙漠(石油小镇)帮助寻找杨教授的动机也难以令人信服(无论是出于对杨萍的爱、对战友的愧疚、对教授失踪的怀疑还是对莫名其妙出现的Shirley杨的好奇),主要原因同样在于影片没有建立起胡八一与杨萍、杨教授和Shirley杨之间强有力的情感关系因此,观众无法对胡八一的情感动机产生认同,进而对胡八一的人物动作及随之展开的剧情产生怀疑。
由于《寻龙诀》没有更改原著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和人物形象,因此在为人物增加动机的同时并没有造成与原著小说内容的冲突;而《九层妖塔》由于改动了“胡八一+Shirley杨”这组最为重要的人物关系,同时没有给出一个强有力的解释和替代这组关系的情感动机,因此不但没有弥补原作中人物动机不足的问题,反而新增内容与原作有冲突之处,产生了适得其反的负面效果。
相比于人物而言,有时原著中的符号更具有独一无二的“标志性”——也许每个盗墓小说中都可能会有胡八一一样智慧神勇的男主角,但只有“鬼吹灯”才有“摸金符”和“黑驴蹄”。这些符号既是观众联接电影与原著小说的桥梁,同时也是观众辨识电影作为一个独特系列的标识(如跑车、美女、西装之于“007”)。而与“受众定位”相关的“符号转化”也与其它改编范畴一样,最终都指向一个核心——电影类型。
“鬼吹灯”系列的符号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文革和改革开放这两个重要历史时期为代表的文化氛围与时代气息;另一类是以“怪兽”“黑驴蹄”“摸金符”为代表的具体事物。前者为故事的开展提供了背景和气氛,同时为观众提供辨认故事的方向;后者则作为观众辨认故事的标志性符号。
在“鬼吹灯”的两个改编案例中,《寻龙诀》与《九层妖塔》的创作者都抓住了原著小说中的年代特征,为故事的展开营造了怀旧、神秘而迷人的气氛,并有机地参与到影片的叙事中。关于文革记忆的部分,《九层妖塔》的风格塑造尤佳,尤其是《九层妖塔》前半段“昆仑山”的故事段落,影片从开篇的施工场景开始,就营造了浓郁的时代气息,从美术造型到演员表演都十分到位;而《寻龙诀》中关于“改革开放”这一时代背景的气氛渲染和功能性运用也十分成功。无论是“摸金三人组”的海归身份,还是“虹姐”及其组织所隐喻的九十年代初有关“超能力崇拜”的“民间大师风潮”,这些内容都与“寻找彼岸花”戏剧动作紧密结合。
在具象符号的选择上,《寻龙诀》与《九层妖塔》的方向截然不同:《寻龙诀》选择了有关“盗墓”的符号系列,包括摸金符、黑驴蹄、鸡鸣灯等标志性物件,突出故事的神秘感;《九层妖塔》则选了有关“怪兽”的符号系列,以红犼、火蝠为代表,突出故事的恐怖感。
实际上,在“鬼吹灯”小说中,具象符号即是由“盗墓符号”与“怪兽(物)符号”两部分组成。其中,以“摸金符”“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黑驴蹄”“鸡鸣灯”等为代表的盗墓符号是最具代表性的,因为这些符号配合主人公摸金校尉的身份,在全八本“鬼吹灯”小说中都有出现,贯穿始终;另一部分“怪物符号”则可分为“植物符号”与“动物符号”两类,“植物符号”多为变种花草树木(如男尸红花等),“动物符号”则以奇异生物为主(如人熊、冰/火昆虫、食人鲛等),其共同特征是奇异且具有攻击性,一般作为独立符号在某一本书中出现,基本无贯穿性。
《寻龙诀》所选择的“盗墓符号”作为原著小说的贯穿性符号,同明确的类型选择一样,有益于观众对于故事世界的辨识和认同。电影《寻龙诀》在电影开始的第一个场景就以梦境的形式完美还原了下大墓盗墓开馆的全过程,展现了惊险刺激的盗墓过程和鸡鸣灯等重要标志性符号,更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以幽默戏谑的方式展现了摸金符、黑驴蹄等重要具象符号,甚至还将小说中不甚明确的“分金定穴术”以寻龙罗盘、寻龙口诀和电影特效的方式进行具象化和视觉化的创新,不仅满足了“原著党”的观影需求,更符合了类型观众的观影期待。
而《九层妖塔》的类型定位相对模糊,介于“准科幻”和“怪兽”类型的杂糅区间,近似于《环太平洋》的类型定位,因此影片选择以“怪兽”作为重要的符号系统。然而,作为非贯穿性符号,“怪兽(物)符号”的特点更接近于“恐怖”而不是“神秘”,同时原著“鬼吹灯”中并没有十分具有辨识度的怪兽符号,更增加了电影与原著之间的距离。
《九层妖塔》与《寻龙诀》的差异化改编策略为我们展示了国产泛奇幻类改编电影多样化的改编路径和截然不同的创作风格。与更加忠实原著内容的网络剧《鬼吹灯之精绝古城》相比,两部电影的改编都采取了重组/重建故事世界的创作方式,以“互文性”而非“忠实性”作为电影改编的标准。然而,对类型要素、故事结构、人物形象、符号系统选择和重组的不同策略形成了改编自同一作品的两部电影截然不同的类型和风格特征。《九层妖塔》对于核心人物形象(结构)调整以及贯穿性符号系统的选择性放弃使得影片在改编过程中发生“互文性的断裂”,加上模糊的类型定位,使得作为“原著党”的重要受众群体因无法辨认出原著小说中的故事世界进而无法完成对于电影所建构的新的故事世界的认同。相比之下,《寻龙诀》对于原著故事世界标志性要素的保留(包括类型、核心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贯穿性符号系统等)则帮助原作读者完成了从小说故事世界到电影故事世界的跨越,确立了《寻龙诀》作为“鬼吹灯”故事世界一份子的“合法地位”。
注释:
①如“指环王”系列、“哈利·波特”系列、“纳尼亚传奇”系列等。
②较为近似的有“国家宝藏”系列、“木乃伊归来”系列、“印第安纳·琼斯”系列、“007”系列等。
③这一点与完结的“指环王”“哈利·波特”等封闭性系列电影不同,而更类似于“国家宝藏”“007”系列等开放性的系列故事。这也是“鬼吹灯”系列催生出了无数同人小说的主要原因。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