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二花
猫爱
苏二花
李庆终于还是消失了,在彼此都极度厌烦和怨恨过后。这样也好,毕竟不是每一段感情结束都有一个完美的告别。只是可惜了自己用在李庆身上的那些心了。那些每一个都恨不得达到燃点的心。真是可惜了啊,可惜了,他也配!
李庆消失了,但屋子里到处都是李庆。在厨房的、在床上的、在衣柜前的、在电脑桌的、在照镜子的;笑着的、恼着的、挤眉弄眼的、站着的、坐着的。无一不充满恶意。真不知道当初是用哪一只眼睛看上李庆的,现在一一回想过去,简直处处恶心无比。初见时怦然心动的美好,到现在全成了眼瞎有一胳膊深的顽强证据。
早知道一见钟情到最后难免反目成仇,情愿这辈子没有见到过李庆。
要死请深死。
十几天后,李庆果然死深了,不再出现在王曼的屋子里。但他特有的体味却浮上来,被子里、衣服里、头发上、牙刷上、鼠标上,哪哪都是,所谓的阴魂不散就是这样吧,一场噩梦啊。这逼迫着王曼不得不给屋子来一次又一次的大清扫。可人留下的体味和狗撒过尿是一个道理,表面看是消失了,一遇到天阴下雨或太阳暴晒那味道还是会袅袅地蒸发起来。
坐在这样的家里,王曼感到屋子到处都是被射穿的窟窿,风从这些窟窿里吹进来,飕飕地穿胸而过,像北方冬天的旷野里,大风吹过荒草和病树。可就算都已经这样了,暖气还给停了。哼哼,停的可真是时候!披了一件毛衣,王曼就下楼了。一出楼门,王曼还被空气给呛了。N久不出门,连空气都欺生。
原来是管道破裂了。埋管道的地方已经被挖开,有热气从挖开的地方冒上来,围绕这个挖开的大窟窿有拉起的警戒布条。但施工的人呢?大概是去吃饭了。最恨这种挖了坑却一走了之!
王曼探头往坑里看,没看明白,又近前一步看,还是没看明白,索性钻进警戒布条里,站在坑的边沿往下看。这回看明白了,在坑里,水泡着烂泥,烂泥上冒着热气,几根粗壮斑驳的铁管腌渍在其中,正喷着热气,那溃烂的样子真心很崩溃。王曼冷笑一声,到处都在欺负人!
歘,一只猫从这烂泥坑窜出,像一道闪电划了王曼的眼。
王曼吓一跳。那猫跑远了,却蓦地刹住了脚,在不远处回头看王曼,两只眼里悍然有杀气。而王曼也看清楚了,它嘴里还叼着一只小猫呢。王曼明白了,这货就住在这个烂泥坑里。这是一只不走运的猫,如果不是管道破裂,它就可以在这个隐蔽的地方安稳过它的日子,可管道偏偏破裂了,它正趁着没人的时候紧急转移它的小猫。
不但到处都在欺负人,还到处都在欺负猫。
远处的猫瞪着王曼。王曼也瞪它,怪我咯?
僵持一下,猫最终还是扭头走了,而王曼却听到烂泥坑里有一种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叫。还有未被转移的小猫?破译了隐秘的王曼莫名兴奋,用眼睛在烂泥坑里四处搜。却搜不到。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却不断。王曼换各种角度继续搜,还是搜不到。最后干脆跳进坑里。对这个举动,后来王曼想,她就是个勇于跳坑的体质,所以她遇到的烂泥坑才总是那么多。这当然是后话,现在,王曼跳进坑里继续搜那声音的来处。
是在砖石的缝隙之间,咿咿呀呀的声音从这里传出来。王曼伸手进去。她抓出了什么!一只小小的猫,睁一双无目的的水蓝眼,露着米粒一般大小的白牙咿咿呀呀地叫,哆哆嗦嗦蜷在王曼手里,好不可怜楚楚。它声音稚嫩,毛团团,呈橘黄色,但口鼻和四蹄却是叫人心疼万分的粉色。也再没有比这更披坚执锐的了。王曼在第一时间就心甘情愿地输了。
喵呜——王曼头顶上忽然一声吼。是母猫,它返回来叼这只小猫来了。它猛然一声凄厉地叫,把王曼惊得不浅,一个颤抖,手里捧着的小猫掉泥坑里了。啊呀——王曼也叫了一声。老猫举粗了尾巴。叫过之后的王曼,抓起手边的一个石块奋力掷向那只凶悍的老猫。老猫躲了一下。王曼急忙去捞掉在烂泥里的小猫。
王曼把小猫牢牢握在掌心里,上了坑,任凭那老猫凄厉而凶悍地骂她。实在被骂急了,跺脚弯腰作势要打,老猫立刻竖了毛弓了腰。王曼握着小猫赶紧回家。也蓦地刹住脚回头看老猫,老猫一双眼正闪着锋利匕首的咄咄锐光。
淌着烂泥水的小猫不像小猫,更像一只落魄后死了的耗子。王曼用厚实的枕巾包裹了它,双手捧着把它小心翼翼放在胸前。家里没暖气,王曼把枕巾包裹着的猫捧在胸口,用一块毛毯把自己裹起来。夜落下来的时候,一猫一人都在各自的包裹里打着颤。
第二天,被小猫一夜咿咿呀呀叫得头昏脑涨的王曼爬泰山一样从被子里爬出来,很有些绝望地看着小猫。小猫眼睛都不睁,只管张着嘴凄厉而绵长地叫。王曼有些明白过来,小猫是饿了!小猫饿了,但王曼毫无办法。这一刻,她有些后悔自己把小猫带回家,没吃的,小猫活不成。
忙把冰箱里的牛奶取出来,倒在一个小碟里,把碟放在小猫嘴边。可怜的小猫,根本就不会喝。这可怎么办?王曼又想到用小勺子喂小猫。可当她用小勺子强行给小猫嘴里灌奶的时候,差点没把小猫呛死。那么,买个奶嘴儿?
等王曼把买来的奶瓶和奶嘴强行塞小猫嘴里时,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奶嘴远远强大过小猫稚嫩的小嘴,小猫挣扎着抗拒着,不像是王曼要救它,倒像是王曼要谋杀它。折腾了大半天,什么都没吃进去的小猫,反倒屙了不少稀屎在枕巾里。不但如此,它还把屎沾染的身上到处都是。这下可好了,烂泥加臭屎,这小猫简直没法要了。
王曼用水壶热了水,取了崭新的小盆,冷热水兑好,把肮脏不堪的小猫小心翼翼放盆里,很细致地清洗着小猫。小猫睁着水蓝的、毫无目的的眼,咿咿呀呀叫着,四肢却紧紧抱着王曼抓着它的一只手。温暖的水到底还是抚慰了小猫,它终于不叫了,但紧抱着王曼的四肢说什么也不分开,很有些性命相托的意思。
她想,她可以为它死了!
足足换了三盆水,小猫才被彻底清洗干净。洗是洗干净了,但小猫更加难看了,毛贴在身上,活活就是一条风干了的死耗子。除了那一对水蓝的、毫无目的的眼。王曼就不能看到这对眼。赶紧用新换的枕巾包裹了小猫。家里还是没暖气。看来这暖气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的。这个寒冷而无情的冬。
王曼把小猫捧在自己胸口,再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夜再次落下来,王曼和这小猫,相依为命了。
咿咿呀呀,小猫又叫了整整一夜。
闹哄哄的夜,把王曼切割得支离破碎,第二天醒来,脑袋比身体大十倍。顶着十倍大的脑袋,王曼掀开枕巾看,我的妈呀,又屙了,还带着朵朵的绿色儿。咿咿呀呀,小猫叫着,声音已经不是很充足了,奄奄一息的样子。坏了,这小猫怕是要饿死了。说好的一辈子呢!
心急火燎的王曼这次买回来针筒,还把牛奶加热了一下。这一回,小猫好像没那么强烈拒绝被强行塞进嘴里的东西了。它水蓝的眼睛里充溢着雾蒙蒙的泪,毫无目的地睁着。王曼心尖打着颤,慢慢把针筒里的奶推下去。很细微的吞咽声,被王曼的耳朵捕捉到了。有了这吞咽声,小猫就能活下去啦!
真伟大。王曼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手势。
针筒里那么一大截的奶都推进小猫的嘴里,小猫的肚子圆滚滚起来,要不是浑身的毛都被屎粘连着,差点就能说不像死耗子了。还和上次那样,王曼又热了水,小心翼翼给小猫清洗了一次。你要是知道王曼连自己洗脸都懒得去热水,你就知道王曼对小猫是多有爱心啦。
这一夜,小猫果然没有再叫,被王曼一直捧在胸前,一猫一人都睡得很安稳。第二天醒来的王曼,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小猫。她掀开包裹小猫的枕巾,天哪,又屙了,而且这回比哪一回屙得都多。王曼无怨无悔地再次清洗了小猫,再次给小猫热了奶,再次用针筒把奶推进小猫嘴里。把这些都做了,王曼也就没力气再伺候自己了,她情愿饿着。
还是没有暖气,王曼买回来一个电暖气。这电暖气当然是为小猫买的,要为她自己,她更情愿冻着。她不能让小猫跟着她受委屈。换了干净的枕巾,王曼把猫捧在胸前,坐在电暖气热力所能达到的范围里。暖洋洋的电热把一猫一人熏蒸得昏昏欲睡,再不用打寒颤了。
原以为这样就可以放心了,让王曼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回小猫不但屙稀屎,还开始呕吐。持续了一整天后,小猫眼看就活不成了。眼泪汪汪的王曼,在手机上百度,这才知道原来猫先天乳糖不耐症,喝不得牛奶。赶紧又买了米粉、配方奶粉和葡萄糖来喂食小猫。
来暖气了。有暖气的家到底是不一样的。但王曼还是坚持为小猫插着电暖气。半夜醒来,总是胆战心惊地查看,好怕一打开枕巾看到的是已经咽气的猫尸体。还好,每次看到的都是还活着的猫。情况还是稳定下来了,王曼一直提着的心,可以稍微放一下了。还有一个可喜的事,小猫再也不连着声音地叫了,只是偶然咿呀一声。王曼睡着后的夜,终于完整了一回。
当一缕从窗帘缝隙处漏进来的阳光晃着了王曼的眼,王曼醒了。夜长而梦多,和李庆的种种,在梦里重纠缠演义一遍,累到连筋骨都是散的。早知道睡长觉会这么累,说什么也该半夜醒来歇一歇。侧头看小猫,不知道它睡的如何,屙的多不多。
天,小猫呢?
王曼豁然坐起。同时起来的还有她的头发,和浑身的鸡皮疙瘩。空空的枕巾,还保持着窝状,可里面的小猫不见了。不能再消失了,真的,不能有什么再消失了!王曼急切地左右搜寻,眼泪已然溢出来了。心在跌。一直跌。
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王曼到处搜寻小猫。卫生间里没有,客厅里没有,厨房没有,冰箱后面没有,沙发上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王曼已经哭出声了,哪一次的委屈都没有这一次的大。王曼越哭越大声。
咿呀——这声音在王曼的哭声里穿插。王曼听到了。顺着声音,在花盆后面,王曼找到了小猫。
王曼找到小猫了!小猫在哪里屙屎。看到王曼,小猫咿呀一声叫,睁着水蓝的眼,无辜地看着王曼。哇!王曼破口大哭。。
小猫虽小,但它的身体是暖和的。这暖和,恰到好处。
此后的小猫几乎一天一个样。它水蓝的眼睛越来越有神采,它的毛色越来越有光泽,它的叫声也不是咿咿呀呀了,有了成形的喵呜声。
真有倾国倾城的姿色。橘黄的皮毛,水蓝的眼睛,粉红的小爪,白色的米粒小牙,冲着王曼喵喵叫。王曼是完全化了,在小猫面前行走的时候不过是皮肉包裹着的一腔柔情,眼看着就随风荡漾了。王曼蹲着,把手伸出来,冲着小猫喊,过来呀,你快过来呀。小猫歪着脑袋看看,有把脑袋歪过去想想,喵呜一声叫,摇摇晃晃就奔着王曼来了。
蠢,还萌。由不得人不欣喜万分。夜里睡觉的时候,小猫也不情愿被裹在枕巾里啦,王曼裹它一次,它爬出来一次,裹一次爬一次,像个淘气的小孩。王曼索性不裹它了,任凭它在床上到处爬。在柔软的床铺和被子上行走,小猫东倒西歪,可偏要喵喵叫着跋山涉水地追逐王曼。一人一猫,这就玩疯了。
小猫不愿意被枕巾裹,王曼只好把它捧着,放在被子里自己的胸口上。这个小猫显然是愿意的,它蜷在王曼胸口上,马上就睡着。睡着了,居然还有微型的呼噜声,蠢萌的要爆。王曼爱死它了。
胸口处有个小猫,连李庆都不敢入梦。岂止是不敢入梦,连他残留在家里的体味,也被蠢萌的小猫连根铲除。治不了你了还,王曼胜利地笑。王曼有多喜欢小猫,李庆就有多粗鄙和可恨,和李庆相处过的日子就有多耻辱。想都不要想到他。
爱小猫,爱得心总无缘无故地疼。不能去想,一想到一只猫的寿命多不过二十年,心就疼得厉害,就眼泪婆娑,想不出二十年后没有了小猫的日子,该怎么活。剩下的,漫长的日子,没有了小猫,该怎么活?这橘黄皮毛、这粉红小爪、这水蓝眼睛、这心头肉的模样。
守着小猫,连冬天的夜都变了,连冬天的夜都不是夜了。有了小猫,鬼才去关心什么冬天的夜。小猫是夜明珠。
王曼走到哪里,小猫就追到哪里,好几次王曼差点踩死小猫。好我的小猫哩!把小猫放这里,放那里,放哪都不行,最后只好放自己肩头上,做饭、洗衣、上网,小猫就蹲在王曼的肩头上。王曼一侧头,就能亲小猫一下。
在家里到处屙屎的小猫,果然聪明,经过不厌其烦的训练,居然学会了蹲马桶。多好的猫啊,一旦学会用马桶,就再也没有任何缺陷了。小猫小猫,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么?越来越觉得,当初把小猫带回家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就算这辈子都乏善可陈,单就把小猫带回家这一项,就有了光辉岁月。幸好李庆适时消失了,不然,怎么遇到小猫?
我就叫你黎碧西吧,也没什么意义啦,顺嘴而已。总比老叫小猫强吧。小猫小猫地叫,好像我们黎碧西不高贵不正式似得。你说是吧,黎碧西。黎碧西喵呜一声叫,倒有十二分的赞成。王曼笑,咯咯咯。
春天只一个忽闪,夏天就火急火燎地来了。有黎碧西相伴的夏天,不过是和黎碧西分享同一个冰激凌的夏天。夏天时候的黎碧西,已经是个少年了,具有一切少年的特质。好奇、淘气、敏捷、美腻、精力旺盛,一双眼晶莹剔透,里面盛放的全是对一切存在事物的惊诧与莫名。
给黎碧西买玩具,给黎碧西买最好的猫窝,带黎碧西去宠物店修理皮毛和指甲。黎碧西,我自己都不舍得去做头发哎。黎碧西说,喵呜。黎碧西,你是要吃猫粮还是肉?黎碧西说,喵呜。好吧,给你买最好的猫粮。王曼和黎碧西寸步不离,眼里一时没有了彼此,都慌,都会大惊小怪地叫。
再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黎碧西发生了好大的变化,橘黄色的皮毛暗沉下来,还多了一道一道的黑条纹。没有这些条纹,黎碧西是个公主,有了这些黑条纹,黎碧西就不可避免地、无可奈何地,成为一只狸猫,还是标准的普通狸猫,好丑哦。
等再一个冬天的时候,黎碧西连眼睛都变了,蜕尽了水蓝,取而代之的是碧绿里加了褐色,仔细看,还能从里面看出凶残来。黎碧西,你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可爱。喵呜,黎碧西说。黎碧西,你的粉红小爪呢?王曼提起黎碧西的前蹄问。喵呜。黎碧西抽回自己的爪子,还舔了舔,好像王曼弄脏了它似得。王曼撅起了嘴。
除了买必要的东西王曼可以连着一个礼拜不要出门。不出门的王曼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妈妈。黎碧西你干嘛,你把妈妈的沙发抓坏了;黎碧西,妈妈的电脑线是你咬坏的吧,诺诺诺,里面的线都出来了,你知不知道配这样一条线有多难呀:黎碧西,妈妈警告你,不洗澡我可不让你钻我被窝;黎碧西,你不可以把骨头叨到床底下,不好打扫,时间长了要发臭;黎碧西,你为什么要打碎我最心爱的瓷杯?告诉你离我瓷杯远一点了呀;黎碧西,不要上我肩膀了,我扛不动你;黎碧西……
逐渐地,黎碧西的缺点越来越多了,总是闯祸,把王曼的生活搅到一团糟。它还高冷,长时间不来蹭王曼,却蹲在玻璃窗前出神地看着外面。唉,黎碧西哎,我要你有何用?
王曼找到了工作。她也只能找工作了,以前有李庆养着,李庆走后王曼坐吃山空,再不出来工作,她和黎碧西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啊呀,讨厌了啦黎碧西,你怎么又把我花盆打了?下班回来的王曼一进门就看到窗台上的花盆碎在地上。她在责备黎碧西。黎碧西却喵呜一声叫,它哪里不委屈了?都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王曼蹲下来抱起黎碧西问,想妈妈了没?喵呜,黎碧西说。想妈妈了你就叫妈妈。黎碧西说,喵呜。下次可不许再打碎妈妈的东西了,听到没?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袋,里面是王曼买的红肠。喵呜!黎碧西一声欢呼。
进厨房找刀子,王曼要把红肠一分为二,黎碧西吃一半,她吃一半。没料到的是,刀还没取出来,黎碧西已经叨着红肠跑了。黎碧西黎碧西,不要钻床底下,很难打扫的!王曼急叫,可有什么用呢。讨厌的黎碧西!
饿着肚子的王曼,接到杨总打来的电话。小王啊,回家了吧,也不来个电话报平安,让我一直记挂着。杨总好听的声音从话筒里吹过来,吹痒了王曼。比王曼大快二十岁的杨总,就是会关心人,那种关心能到达每一个毛孔眼儿里。王曼痒痒地回应着杨总,咬着下嘴唇,手指在腿上画圈圈。早知道能遇到杨总这样的人早就上班了。
煲电话粥的王曼往往觉得后背冷,回头一看,黎碧西正蹲在沙发另一边看着她,用眼很老到,有点像,像李庆。讨厌的、略带挑衅和嘲讽的眼。
晚上睡觉的时候,黎碧西呼呼有声,要进王曼的被窝。黎碧西,你睡床上,老睡我胸口,压得慌。黎碧西说,喵呜,执拗地又蜷在王曼胸口。现在的黎碧西比小时候大了不止十倍,还蜷在王曼胸口处睡觉,王曼受不了。说了,你睡到床上去。王曼几次三番把黎碧西从胸前摘下。喵呜,黎碧西委屈而理所当然地叫。王曼说,哎,不要这么自私好不好,也替我想想。
杨总问王曼,你喜欢我吗?王曼说,说不来,但你符合我对一个成熟男人的全部想象。确实,再也不想遭遇李庆那样的男人了,连打架的时候都不懂得让着王曼,这样的男人,不适合做情侣,适合拜把子。而杨总,年龄大总归是大了些,但会温和地冲着王曼笑,看王曼的眼神厚实暖和,王曼在这样的眼神里,只能眼睁睁把自己奶油一样融化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王曼咬着下嘴唇说。
王曼给杨总罗列出自己一大堆缺点来,懒,馋,宅,小心眼,坏脾气,爱花钱。但你美,还小可爱,杨总说,蜜汁眼神包裹着王曼,好甜。王曼受了万吨级的甜蜜,忧伤出了眼泪。
下班后,杨总送王曼回家。车停在楼下,杨总把玩着王曼的手,笑问,你不请我上楼去坐坐?王曼犹豫。杨总说,我只是口渴,想喝你一杯水。王曼无法拒绝,只好带杨总上楼。
门一打开,天哪,客厅里的两个大花盆都被打翻在地,花枝和花叶散了一地,花盆里的土抛洒了整整一客厅,打碎了的花盆,呲着白色锋利地茬口狰狞地面对着傻掉了的王曼。
黎碧西!王曼一声怒吼。
突然爆发的怒吼,尴尬了场面,也把原本湿哒哒的浪漫氤氲毁之殆尽。饿一天的黎碧西从里间奔跑出来,猛然见到王曼身后的杨总,止住了脚步,喵呜一声叫。有杨总在场,王曼和黎碧西都不好发作。王曼手忙脚乱又狼狈不堪收拾了客厅。黎碧西好不容易等回王曼,就一个劲冲王曼叫,喵呜,喵呜,要多吵有多吵。
王曼请杨总坐沙发,这才发现沙发上到处是被黎碧西挠出的破绽,简直千疮百孔。以前没觉得这破绽有多丑,可一旦请杨总来坐,这破绽真是又局促又寒酸,王曼脸都红了。喵呜!黎碧西冲王曼叫。王曼这次没带红肠回来,她是坐着杨总车回来的,不顺路了嘛。当然了,杨总已经请王曼吃过晚饭了呀。
和杨总对坐在沙发,中间隔一个玻璃杯。杯子里,绿茶根根树立,升起了一片小森林。手被杨总拉着,王曼的眼睛在森林后山映斜阳,寒烟锁翠。喵呜,黎碧西身姿矫捷,一个纵身窜上王曼,稳稳地盘踞在王曼肩头上,眼冒绿光。王曼一秒变巫婆,和黎碧西一起睁着溜圆的眼看杨总。
黎碧西!王曼再也掩饰不住,劈头就是一巴掌。饿急了的黎碧西也没客气,一把抓来。王曼一声惨叫,鲜血淋漓。
黎碧西我恨你。
黎碧西再不把自己蜷王曼腿上了,王曼也不给黎碧西买猫粮了。猫食碟子里就几块馒头,爱吃不吃,惯得你,我自己都还是吃馒头呢。我养你,你却抓我?夜里,黎碧西呼呼有声,又要钻王曼被窝。王曼把被窝四角掖死死的,坚决不允许黎碧西进来。急的黎碧西在王曼头顶处打转。你要是被一个眼里冒着绿光的家伙在半夜里围着脑袋打转,你也瘆。
小时候黎碧西老蹲在王曼的肩头,现在黎碧西还要蹲王曼肩头。哎,黎碧西,你这么大的个,老蹲我肩头我吃得住吗?小时候的黎碧西多可爱,橘黄皮毛,粉红小爪,蹲在黎碧西肩头的时候像小鸟,现在肩膀上盘踞一个眼神老到、连尾巴恨不得有一米的狸猫,你真当王曼是巫婆啊!
每天早晨起来去卫生间,马桶里永远都有几撅猫屎在等她冲,强烈的猫屎猫尿味道充斥着卫生间,味道之浓烈,划根火柴就能爆炸。王曼是欠了几世里的债才要忍受这样的折磨?黎碧西还不爱洗澡,每次给它洗澡,都是一场世纪大决战,一座城池能拿下都未必能拿下黎碧西。
黎碧西,你今天必须洗澡!王曼忍无可忍。床铺上,黎碧西睡过的地方油拉拉一个猫型黑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黎碧西在浴盆里强烈挣扎,倒像王曼要把它溺死一样。王曼死死按着黎碧西,不行,你今天必须洗。打了沐浴液,王曼一手给黎碧西梳理皮毛,一手掐着黎碧西脖子。转过来,再洗一下肚子。黎碧西可算逮到机会了,照着王曼掐它手的虎口处就下了嘴。妈呀——
杨总送王曼回来,王曼手包扎了白纱布,还打了预防针。这是王曼第二次打狂犬病预防针了,上次被黎碧西抓破了腿的伤疤还没好呢。快把这猫扔了吧,杨总说,你图它什么呢,要好看没好看,要乖巧没乖巧。杨总说,你要真喜欢养猫,我给你买个名贵品种,养养也值得。
杨总走了,王曼端着包扎过的手,给自己热水洗脚。想到了很久之前,王曼也是这样热水给黎碧西洗满身的臭屎,想到为了黎碧西能活下来她所下过的辛苦。这样想着,就眼泪汪汪,她用真心真情换来的是什么呀,就是腿上被抓的伤疤和手上被咬得窟窿?算算这些年为黎碧西花过钱,也是个不小的数字。你要是知道李庆走后王曼的经济有多拮据,你就知道这数字对王曼意味着什么。用牙缝里省出的钱就喂养出这么个货!心好寒。
王曼坐在小凳子上,扑簌簌地掉眼泪,花过钱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可惜了自己用在黎碧西身上的那些心,那些曾想过要一辈子对黎碧西好的心。换不回呀换不回,畜生终归是畜生。
喵呜,黎碧西在远处,眼里冒着绿光说。王曼连看都不要看它。喵呜。王曼说,滚。
下一次王曼下班回家,惊恐发现家里完全一个车祸现场,沙发上、床上、地板上,到处触目惊心的血红,黎碧西更是满嘴满脸的红,吃了活人一样。不好。王曼连忙跑到化妆柜前。果然,黎碧西把她口红吃了。那是高档口红呀!你要是知道那一管口红是个什么样的价位,你就理解王曼为什么暴怒了。
怒不可遏的王曼想都不要想,抓起黎碧西就是一顿暴打。黎碧西的尖牙和利爪都不能制止王曼暴打它的决心和愤怒。喵呜,喵呜,黎碧西凄厉地惨叫着,王曼抓着它的脑袋甩布袋一样在墙上甩它。
王曼的手几乎要被黎碧西抓咬成碎布条了。王曼脑顶冒着真火甩着黎碧西,一下比一下重,直到黎碧西也成了碎布条。最后,王曼把黎碧西掖床铺的棕垫下,沉下心来,要一屁股坐下去。总算,在王曼松手的一瞬,黎碧西一个翻身闪电一样跃起。黎碧西一个弓身,已经到了窗台,它用锋利的爪子一把割开纱窗——
在跃出去的那一瞬,黎碧西回头看王曼,它嘴鼻处溢着血,一双绿色里夹着暗褐色的、晶亮的眼,闪着匕首的、咄咄锐光。和三年前,它的母亲看王曼的眼光一模一样。
哇——王曼哭出声来。
等杨总开门进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一个满是伤痕的王曼,正蹲在地上眼泪汪汪看着他,眼神要多受伤有多受伤,要多软弱有多软弱。杨总一跺脚,王曼哎,我可怜的小家伙。
黎碧西去了,可家里到处是黎碧西存在过的痕迹。它用过的碗,它粘在沙发上的毛,它撕咬过的电线,它拍过的海量照片,它玩耍过的玩具,历历在目,锥心刺骨。
王曼眼泪汪汪对杨总说,我做错了什么?要不是我,黎碧西早淹死在烂泥里了;要不是我,黎碧西活不下来;要不是我,黎碧西就是个吃死耗子住烂泥坑的货!三年呀,整整三年,我得到了什么?王曼泪眼婆娑问杨总,好像杨总真能回答似得。
最后,杨总把王曼包裹在怀抱,为王曼擦眼泪,为王曼撩头发。杨总说,乖,你没错,你是个善良的好人,别哭了,为一个畜生不值当。王曼伏在杨总怀里,以一个小猫的姿态掏心掏肺说,我只是可惜了我对它的那片心。
王曼说,杨总,和我一起打扫屋子吧,屋里到处是黎碧西的味道,我闻着难受。杨总温柔一笑,把王曼的头揽在自己胸口处,柔声说傻孩子,打扫什么屋子啊,我已经给你安排住处了,比这里条件好不止十倍,你马上搬出来,我们一起住。杨总一手怜爱地揉搓着王曼的头发,一手在王曼的后背轻轻拍。
王曼靠在杨总的胸口,用手指在杨总胸口上画圈圈。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