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程迁
摘要:德国文艺批评家莱辛在《拉奥孔》中通过比较分析雕塑与史诗中的拉奥孔形象,提出诗属于时间艺术、画属于空间艺术的观点,并用“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化美为媚”等具有辩证色彩的美学观点阐述诗与画的关系,有力批判了当时盛行的“静穆”思想。
关键词:《拉奥孔》;诗画之辨;诗画异质;辩证时空观
以诗为代表的文学和以画为代表的造型艺术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一直是中外文艺评论家们热衷探讨的话题。德国文艺批评家莱辛在《拉奥孔》中认为“诗画异质”,提出“富于孕育性的顷刻”、“化美为媚”等著名论点,逐渐成为西方文艺家对诗画界限的共识。
一
诗画之辨自古有之。古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认为,诗与画都是对事情状况的描绘,因此“把绘画称为无声的诗,把诗称为有声的画”(普鲁塔克:1980:56);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诗与造型艺术的差异,认为诗是人“用声音来摹仿” 事物的产物,而绘画和雕塑则是“用颜色和姿态来制造”(亚里士多德,1962:4)的形象;以希腊和古罗马文化为描摹对象的古典主义一直秉持“诗画同质”观点,主张两种艺术形式都应表现克制忍耐之美,后来以斯彭斯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者则将“诗画同质”变成了艺术创作必须恪守的规则;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在论述诗画关系时认为“视觉比其他感官优越”(达芬奇,1986:25),能使眼睛获得视觉满意的绘画艺术比为耳朵服务的诗歌更高级;法国启蒙先驱狄德罗则因为“画家只能画一瞬间的景象;他不能同时画两个时刻的景象,也不能画两个动作”(狄德罗,1986:405)而持有“诗画异质”的观点。
资本主义在德国发展缓慢,启蒙运动领袖主张通过改造文学以统一民族文化,从而促进资产阶级运动进程。德国文坛先后出现用法国新古典主义、中世纪德国民间文学和荷马史诗引导德意志文学创作的主张。与此同时,希腊古典文艺生动自然的气息也逐渐取代法国新古典主义继承的拉丁传统,成为资产阶级崇奉的对象。德国学者温克尔曼在《古代造型艺术史》中明确指出,“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是希腊古典艺术追求的崇高风格,艺术的任务是创造美而不重表情。启蒙运动领袖中最具反封建、反基督教会精神的莱辛却认为,温克尔曼的“静穆”是忍让、克制在艺术上的体现,依旧具有保守的古典主义色彩,要建立统一的德意志民族文学,必须批判地继承德国民间文学、英国新兴市民文学和希腊古典文艺,结合启蒙运动的反封建任务,同时还要与新古典主义划清界限,才能找到民族文学发展的出路。莱辛在《拉奥孔》一书中提出“诗画异质”观点以批判温克尔曼的“静穆”,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二
关于《拉奥孔》书名的由来,莱辛在前言中解释道:“因为我的出发点仿佛是拉奥孔,而且后来又经常回到拉奥孔,所以我就把拉奥孔作为标题。”(莱辛,2013:4)拉奥孔这一人物源于希腊神话。希腊人攻打特洛伊城十年均未获胜,于是在大木马暗藏兵将,并佯装退兵。特洛伊人以为希腊人已走,欲将木马作为战利品搬进城内。拉奥孔作为阿波罗在特洛伊城的祭司,向特洛伊人發出警告。雅典娜生怕拉奥孔破坏计谋,派出两条巨蛇缠住其两个儿子,拉奥孔在营救时被巨蛇杀死。拉奥孔之死成为后世艺术家们热衷的题材。莱辛在《拉奥孔》中对维吉尔在《伊尼特》中描写拉奥孔之死的诗句和1506年在罗马出土的拉奥孔大理石雕像群之间的差异进行了分析。
维吉尔诗:“当拉奥孔自己拿着兵器跑来营救,它们又缠住他,拦腰缠了两道,又用鳞背把他的颈项缠了两道,他们的头和颈在空中昂然高举。拉奥孔想用双手拉开他们的束缚,但他的头巾已经浸透毒液和淤血,这时他向着天发出可怕的哀号,正像一头公牛受了伤……”(莱辛,2013:229)
如果将诗句与雕塑加以比较,我们可以发现雕塑群并不似诗中的拉奥孔那般痛苦,雕像群中的拉奥孔没有哀号,头上也未戴头巾。莱辛在《拉奥孔》第一章的标题里就明确提出疑问:“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而在诗里却哀号?”(莱辛,2013:5)莱辛首先给出温克尔曼的观点:雕塑家创作的拉奥孔不哀号,是为了追求静穆的美。莱辛随即展开批驳。他通过细致的观察和缜密的思考,认为拉奥孔不哀号的原因在于造型艺术与诗歌的本质差别:雕塑是视觉艺术,而诗歌则是语言艺术,前者遵循空间规律,而后者则遵循时间规律。莱辛受亚里士多德影响,承认诗与画都是对事物的摹仿,他在第十六章中又认为“绘画用来摹仿的媒介符号和诗所用的完全不同”(莱辛,2013:90)。具体说来,“绘画用空间中的形体和颜色而诗却用在时间中发出的声音”(莱辛,2013:5),即以画为代表的造型艺术一般以线条和颜色等“自然符号”为媒介,描绘在空间中并列的事物,而以诗为代表的文学则运用语言这种“人为符号”描绘刻画时间中先后承续的事物。
其次,莱辛对画与诗的题材也作了明确区分。他将画描绘的空间上并列的事物称作“物体”,是造型艺术的题材,他还将时间上先后承续的事物称作“动作”(莱辛,2013:90),是文学的题材。若是比较拉奥孔雕像群和维吉尔的史诗,这一点显而易见。史诗中,维吉尔不光使用“拿”、“缠”、“拉”等一连串先后发生的动作,更是以“又”这类词表示时间先后;而雕像群展现的,只是拉奥孔挣扎的一个顷刻,虽然拉奥孔的动作定格在这一瞬间,但这一顷刻最能暗示整个动作的发展,莱辛将这一顷刻称为“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莱辛,2013:91)。这样的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莱辛,2013:91),可以使人感受到拉奥孔在这之前的痛苦,又能让人预见他之后的悲惨结果。雕塑家若是选取拉奥孔哀号的顶点,“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莱辛,2013:20)。
此外,莱辛在十七章中从接受者的感官入手论述诗画之别。画和雕塑等造型艺术将物体平铺并列在一个顷刻,接受者用视觉对各个部分进行感受,这一过程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所以莱辛认为接受者一眼就能看完作品。而诗人用语言将这些事物一一罗列,接受者通过听觉感受作品的过程时间较长,“如果要把它们记住,要把它们留下来的许多印象,完全按照它们原来出现的次第,在脑子里温习一遍”(莱辛,2013:100)。人们用视觉接受画,用听觉接受诗,眼睛看到的物体“总是经常留在眼前”,而耳朵听到的东西“如果没有记住,就一去无踪了”(莱辛,2013:100)。
三
根据莱辛在《拉奥孔》中的论述,描述动作的诗也能表现静态的物体美,诗人表现物体美的方法总结起来为“化静为动”、“ 以美的效果暗示美”以及“化美为媚”。
“化静为动”即为用动作暗示静态的事物。莱辛认为,诗以文字为媒介,诗人“有一种自由”,不仅能将“艺术家(画家)所揭示的东西揭示出来,而且把艺术家只能让人猜测的东西也揭示出来”(莱辛,2013:116)。莱辛以荷马描绘一座城市的文字为例进行论述:“许多人拥挤到广场,/有两方在进行诉讼,/为一宗冤死案争论赔偿。/甲方向群众申诉,要求赔偿,/乙方为自己辩护,拒绝赔偿,/双方都要求判官出来裁判,/双方在群众中都有人呼声喝彩,/典礼官设法禁止他们喧嚷。/长老们坐在石磴上,形成圆圈,/每人从典礼官的手里/接过来裁判杖,听着供状,/轮流地宣布他的判词。/场中央摆着两块金币,/谁的理直,谁就领这份报酬。”(莱辛,2013:115-116)荷马对审判杀人案的叙述体现出画家只能让人猜测的内容,城市风貌跃然纸上。诗人在描绘静态的“已经完成的完整作品”时,将其转化为先后承接的动作,本身枯燥的物体被写成生动的图画。
“以美的效果暗示美”见于《拉奥孔》第二十一章。荷马在描绘海伦的美貌时没有极力描述她的胳膊、頭发,只叙写她的美所产生的效果。特洛伊国元老们见到海伦时私语道:“没有人会责备特罗亚人和希腊人,/说他们为了这个女人进行了长久的痛苦的战争,/她真像一位不朽的女神啊!”(莱辛,2013:131)能让众多老成冷酷的元老们发出这等赞叹、能让大家觉得为她发起战争、流血牺牲都是值得的容貌,想必已是美的无法用言语描述。
莱辛认为,画是静态的空间艺术,“画家只能暗示动态”,而诗则是动态的时间艺术,它除了能描绘时间先后承续的动作外,还能将静态的美转化为动态美,“在诗里,媚却保持住它的本色”(莱辛,2013:132),是为“化美为媚”。他在书中通过分析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陀作品《疯狂的罗兰》中描绘阿尔契娜美貌的文字,体现“媚”的表现力:“阿尔契娜的形象到现在还能令人欣喜和感动,就全在她的媚。她那双眼睛所留下的印象不在黑和热烈,而在它们/娴雅地左顾右盼,秋波流转,……她的嘴荡人心魄,并不在两唇射出天然的银朱的光,掩盖起两行雪亮的明珠,而在从这里发出那嫣然一笑,瞬息间在人世间展开天堂;从这里发出心畅神怡的语言,叫莽撞汉的心肠也会变得温柔……”(莱辛,2013:133)
从“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到诗体现静态物体美的方法,莱辛的论述无不体现辩证色彩。莱辛的时空界限并不绝对,空间艺术可以体现事情发展,时间艺术亦能表现物体之美,这种辩证时空观可谓最大的创新。
结语
莱辛在《拉奥孔》中,将画归为符合空间规律的视觉艺术,观者一眼就能看到其中以线条、颜色表现的空间上并列的事物;相应地,他将诗视为遵循时间规律的听觉艺术,读者需要较长时间阅读、思考,方能领略其中用语言描述的先后承续的事物。但是,莱辛认为诗与画并不是两门孤立的艺术:画家通过描绘“富于孕育性的顷刻”,暗示动作的发展;诗人则通过化静为动、“化美为媚”等手法,用时间上先后承续的动作来描写静态的事物。莱辛不仅区分了诗与画的本质,而且在两种艺术之间架起一条双向通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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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