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理想,我愿做先行者、牺牲者。我已经50多岁了,生命也就这么几年了,能做出点儿事情,让后来人有一条更好走的路。”黄大年在生前最后一次采访中这样说。对后来人——自己的学生们,黄大年是爱的如此炽热与深沉……
“你们是为国家做事情的人,老师有一身的本领要教给你们”
地质宫529教室是黄大年生前为学生们上课的教室,30多年前他也曾在这里学习。1978年2月,他以高出录取分数线80分的成绩,走进了这座大楼,成为长春地质学院(现吉林大学朝阳校区)应用地球物理系的学生,本硕毕业后留校任教。
1992年他作为当年国家教委仅有的30个公派留学生之一飞赴英伦,4年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英国利兹大学地球物理学博士学位,回国半年后,再次被派往英国学习和从事相关尖端技术研究。
吉林大学原党委副书记韩晓峰长黄大年两岁,大学时比黄大年高一个年级,“我俩不是一个专业的,但我对他印象很深,‘文革刚过,好不容易能够上大学,那个时候大家都刻苦,比着学,大年专业成绩和专业意识都非常出色,是全校仅有的10个‘三好标兵之一。”
2009年12月24日,黄大年带着妻子,飞回了北京。6天后,作为国家海外高层次人才引进计划(简称“千人计划”)的第二批专家,也是首位回到东北地区的“千人计划”专家,与母校吉林大学签订了全职教授合同。
7年间,他指导了18名博士研究生、26名硕士研究生,还担任过地球物理系第一届“李四光实验班”班主任。这个班的好几个学生继续攻读硕博学位时都选择了他做导师。
“你们是为国家做事情的人,老师有一身的本领要教给你们。”黄大年的博士生乔中坤本科刚入学时并不太理解黄大年这番话的意思,7年后,他懂得了老师每一句话的意思。
“我是农村考来的,眼界、专业知识都是跟着黄老师一点点打开的。”黄大年入院后,乔中坤和其他学生轮流值守,他心疼原来那么壮实的导师在病床上一天天虚弱下去,“但是总觉得他打几天针,做了手术,能好起来……没有想到他就这样走了。”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第一次遇到身边人离世,心中震痛难以消除,他被选入了“黄大年先进事迹报告团”,第一次正式宣讲之后得到了一大束鲜花,他把花束拿到黄大年办公室悄悄放下,扫了一眼老师的办公桌,空落落地两把椅子,不敢多停留就低头出去了。“到现在还总是幻想,黄老师只是出差了就好了,出差回来了,还会到实验室来找我们,看我们的学习报告,跟我们聊他在外面听到看到学到的新知识。”
“他能够极为准确地为我们每一个人规划学习和发展的未来”
“我们老师真的是一身本领,特别聪明,什么都懂,还什么都专!”卢鹏羽跟着黄大年读完硕士研究生后,按照黄大年的交叉学科培养设计,去计算机学院读博。
博士生周帅的研究方向更令人吃惊——无人机航磁探测。“我们这个专业大部分都是被调剂的,很多人都会觉得这个专业很苦。我最初也以为自己毕业后要扛着仪器漫山遍野地跑。”小伙子乍听到导师描述自己在海外做探测,眼睛都直了,“老师说直升机在上面飞,一边飞一边完成深部探測,他跟同事们就在一旁喝咖啡,咖啡喝完了,活儿也干完了!”
2012年焦健读完博士加入了黄大年的科研团队,“黄老师有意按照交叉学科的设计搭建团队,我们里面有机械背景的,有传感器背景的,有计算机背景的,以及地探学院专业背景的。”
2015年黄大年牵头筹建吉林大学新兴交叉学科学部,2016年9月,一个涵盖吉林大学地学部、物理学院、汽车学院、计算机学院、医学院等多个院系专业的“科研特区”初步形成,黄大年出任第一任学部长。在团队成员和他的博士生看来,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黄老师一直对我们说,必须有多学科的交叉意识和能力,不能只懂得地学那点儿专业知识。”
“交叉学科说起来容易,其实真正寻找到学科之间的结合点,形成一个真正的新领域并不容易,”焦健说自己经过了三四年非常痛苦的时期,“这期间黄老师跟我一起讨论、寻找、确定方向,一直到最后确定了‘平台和传感器研究。”他的研究在无人机航磁探测中非常关键,“无人机加磁力仪,不是简单的加一块就可以用了,如何剔除飞机本身震动或者飞机本身的磁干扰对数据的影响,这就是一个具体的应用研究方向。”
卢鹏羽在争议中读完计算机博士,博士论文答辩时,很多地学专家都有质疑,“我们地学没有这么做的,你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黄大年现场开讲,“从国家层面去讲,从未来的发展方向讲,把各位专家都讲得服服帖帖的。”
周帅拿到了无人机机长驾驶执照时,黄大年走哪儿都要“炫耀”一下,不过实地飞行测验时,周帅没有喝到传说中那杯咖啡,而是穿着军大衣跟团队伙伴们蹲在测试车里吃了一碗方便面。
“黄老师特别忙,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但是他能够极为准确地为我们每一个人规划学习和发展的未来,真的非常非常佩服!”
“好学生是宠出来的”
除了惊人的学术前瞻和引领能力,学生们也感念黄大年老师对大家竭尽所能的关心。他的工资卡被用来交过博士生的学费,学生家长入院的应急医疗费,做“李四光班班主任”时,他第一件事是给全班24位同学都配备了笔记本电脑。
地球探测科学与技术学院党委书记黄忠民说,“我当时太吃惊了!我自己工作多年,那时候也才刚买了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没想到他竟然能给每一个学生都配一台。”
有人问他工作那么忙,为什么还要担任本科班的班主任,他说自己当年在校时正是听了中科院院士滕吉文的一次讲座,才立定心志要出国深造。
“孩子们从小就要打开视野,追求卓越!”2016年4月6日,他和吉林大学汽车学院“千人专家”马芳武“联手”给本科生做讲座。“题目是大年起的,叫‘勤学、勤思、勤练,面向全校本科生”,讲座刚开始台下人并不多,“黄老师讲了40分钟,后来我又讲了30分钟,讲的时候发现越讲人越多。讲到最后走廊、讲台上都坐满了学生。可能孩子们觉得我们讲得很实用,就发微信招呼同学过来了。”原本1个小时的讲座,持续了3个多小时。
“黄老师跟我讲过很多次,他说越是大学者越应该及早跟本科生交流,学生年纪大一点以后,他通常会倔强,但是在很年轻的时候,思想很活跃,没有边界,脑子快,然后计算机好,语言相对比较好,如果让他们在踏上人生第一步的时候,就有一个相对清晰的选择,作用是非常大的。”
此后黄大年又建议暑假学校办开放日,吉林大学人工智能领域的“千人专家”王献昌老师以同样的题目给高中生了做专场分享,反响热烈。
国内、国际重大学术会议和专业会议,黄大年都会有针对性地选有相关研究方向的研究生随行,其中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达26人次。他鼓励学生申请奖学金,出国留学,只是要求他们,“出得去,回得来!”
博士生张代磊2015年申请国家留学基金委的一个赴澳大利亚的交流机会,黄大年从头到尾操心,给澳洲导师写推荐信,帮张代磊完善研究计划,甚至要了张代磊在线申请的账号和密码,对提交的各种材料反复确认,“录取结果公布的时候,我不在电脑旁边,黄老师第一时间查询到的结果,然后给我打电话说代磊你通过了!然后又给我交代了很多出去后学习研究方面的细节。”
“我虽然本科也是这个专业方向的,但是了解不那么深入,黄老师把我这样一个比较懵懂的青年慢慢带入到这个行业,见识到了很多非常尖端和领先的技术,自己的见识与能力一点点长进,不仅是我,每一个学生,他都是这样来规划和设计的。”张代磊的眼睛里泪光浮动,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滑落,“以后我就按照老师的设计,完成黄老师的心愿,我觉得这是对老师最好的告慰方式。”
6月的吉大校园,毕业季的气氛浓烈,随处可见穿着学位服拍合影的青春面孔。往年这个时候,是黄大年最开心的时候。
“每个师兄师姐完成毕业答辩后,都会跟黄老师合影,”乔中坤说他早就想好了,“我答辩完这一天,要拉着黄老师把地质宫每一个角落都拍遍。”黄大年特别喜欢摄影,常常背着专业相机给学生们拍照,“老师说,他特别喜欢我们青春的样子。”
周帅听乔中坤说到这里,咬着嘴唇走出了图书馆报告厅。他和乔中坤一样,盼望着毕业答辩后与导师分享喜悦,“在我心里,他比我父亲还要亲密,很多事情不跟家里说,会跟他说,如父如兄如友。”通过答辩后,他默默走进507,跟放在沙发上的黄大年遗像合了个影,“特别难受。”
周帅和卢鹏羽获得吉林大学特批,免去“师资博士生”的在岗考察,直接入职,充实团队科研力量,“我就是想要把黄老师想要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把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继续传下去。”
卢鹏羽叹口气,“以前周六晚上,我们会偷偷溜出去玩会儿,逛逛超市、吃吃饭、唱唱歌,”507是他们从实验室到电梯的必经之地,怕被老师看到,他们会轻手轻脚,快走两步。“回来的时候,看到老师办公室灯还亮着,又会自责。”
“其实我们老师很热爱生活,是个非常可爱的小老头儿,只是他太忙了,没有时间来享受生活。”
黄大年在507对面专门开辟了一间咖啡屋,取名“茶思屋”,还存了几瓶洋酒放在那里,学生们夏天的時候在那里享用他和太太提前预备好的冷饮和冰冻绿豆汤,他也在那个屋子里招待过许多国际国内的专家。
天气好的时候他组织年轻人徒步,甚至带他们去酒吧,乔中坤每次听老师说起外面的世界都暗赞一声“酷”,“老师告诉我们,不要以为酒吧是不好的地方,在国外,酒吧社交非常常见,下班后跟同事去喝两杯减减压,跟同行约在酒吧谈事情,很多重要的工作都是在酒吧完成的。”
马芳武也曾留学英国,“大年夫人在伦敦开的诊所,我常常经过,一说起来,特别亲切。”现在的研究生大多叫导师“老板”,而他和黄大年的学生,都叫他们“老师”,“我俩也都习惯把学生称为‘孩子,学生跟我们的孩子年龄差不多。”
黄大年爱说,“好学生是宠出来的!”马芳武特别理解,“这些孩子的确就是我们捧在手上的明珠,孩子们的每一篇英文论文,我们都是亲自改,有时候听到他们跟人交流的时候英语发音不对,也提醒他们改。回到校园后,看到年轻人对知识的渴望,自己也不停更新,这种大家共同成长的感觉特别好。”
“这么紧密的师生关系在其他专业可能比较少见,但在我们地院,是有传统的”
马国庆是黄大年回国后带出的首批10个研究生之一,接过老师的教鞭在529室授课已有几年,他讲的“重磁课”也正是黄大年回国后带他的专业课。“我常常想起黄老师,但是我不太愿意多跟别人说,我害怕总说起他,那些回忆就慢慢淡了。”他是黄大年的学生、同事,也是黄大年在刚回国时倾吐心声的“忘年交”。
“这么紧密的师生关系在其他专业可能比较少见,但在我们地院,是有传统的。”韩晓峰说他和黄大年入学那会儿,带他们的老师都是业界权威,“没有任何架子,也没有什么虚的,我们这个专业比较艰苦,教授专家看起来也都跟老农民那么质朴。”野外勘探时,师生就挤在一个帐篷里,共同生活。环境艰苦,大家互相照应。“一个专业一个气质一种文化,我觉得大年身上是有我们地学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这种精神的。”
韩晓峰担任校领导职务后,也兼做过地探学院“卓越工程师”班的班主任,“一走进地质宫,感觉就不一样,大年回来时候也跟我说,‘咱的根在这儿!”黄大年住院后,韩晓峰代表吉林大学为他的诊断治疗协调医疗资源,“我们也征求他的意见,是否去北京或者上海,他说就在长春,后来我们把国内权威专家从上海请到长春给他做的手术。”
黄大年生前常常对学生说起当年恩待他的老师们,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当时上学带的衣物完全无法抵御东北的严寒,物探系的老师就亲手为我缝制棉裤、棉被;广西的教学基础薄弱,老师就利用课余时间帮我补课。”
1978年2月下旬,他从广西贵县七里桥村出发,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前往学校报到,负责接站的老师王平扛起他的行李,送他到了学生宿舍。王平老师只比黄大年大五岁,后来做了他的大学辅导员,2005年起担任国土资源部航空物探遥感中心主任,师生二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过去是大年老师催促我们,现在我们要自己抓紧时间做事了”
中组部、中宣部、教育部联合发文,在全国范围内发起“向黄大年同志学习活动”,黄大年生前的同事、学生组成的报告团也将从长春出发,深入各地巡回宣讲。“虽然黄老师已经变成了一个‘典型,但他其实不需要任何拔高,”于平教师是报告团成员之一,她说自己常常会想,如果黄老师活着,会怎么看待自己所获得的这些荣誉?“他或许会不安,也应该是深感欣慰的。他曾真实生活在我们身边,今天的许多赞誉是他应得的。”
在一波接一波的追忆和受访中,黄大年团队一刻不停地继续着他生前规划的重大项目。于平说:“我希望两三年之后,还能有一两家媒体记得黄大年,记得他的团队,过来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做的事情。”
在国土资源探測和海洋国土安全中具备战略意义的“国之重器”——航空重力梯度仪研制“十二五”已经完成实验室样机,数据获取能力和精度与国际研发速度相比至少缩短了10年,算法上,已达到国际先进水平。黄大年研究生时的师弟李桐林临危受命,接手了“十三五”国家重点研究计划:“要把原理样机变成工程化样机,再进一步开展实际测量,实际应用。”
黄大年写项目规划时,把对国际行业领先企业的访问学习纳入其中,老牌航空航天制造商、世界上最大的国防承办商美国洛克希德·马丁空间系统公司自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了航空重力梯度仪的研发,黄大年把与他们的技术交流访问纳入了项目规划中。“黄老师曾经跟他们合作过,有他在,联络沟通都会进入技术核心。每当遇到这种技术核心难点,我们都会感到自己与黄老师之间的巨大差距,如果黄老师在,这些问题就好解决了……”
团队还将参与另外两个“十三五”国家重点研发计划,焦健常常在开车时猛然一惊,下意识怕错过黄大年的微信或是电话。“黄老师要什么材料都特别急,不能等!过去他催促我们,现在我们要自己抓紧时间做事了。”
当年最早发邮件邀请黄大年回国任教的吉林大学地球探测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刘财提议把507作为黄老师纪念室永久保留,他刻意回避掉越来越密集的采访,有一个画面却在眼前时常浮现——
我和大年当青年教师那会儿,院里每年都组织给教职员工买“冬储菜”,一个教研室出一个人,帮助大伙儿去农村,上地里买土豆。10个人就给买10袋子,得到地里头一个一个装袋。
我跟大年老师有两三次一起去地里买土豆,他从来没有什么怨言,还把土豆上的泥尽量扒拉干净,大年跟我说:“咱们把这土豆弄干净了,让老师们少受点损失,要不土豆上泥巴多,压秤的都是泥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