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都说父母伟大,在我看来,他们最伟大的地方在于,既要教会孩子离开自己,又要积蓄足够的力量完成这场分离过后的伤口自愈。
上个月末,公司临时决定派我去西安出差。事情比较紧急,刚好撞上我新房装修的档期。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老妈打来电话毛遂自荐:“毛毛啊,你就放心去工作,妈帮你盯着装修的事情。你放心,妈有经验,保证完成任务。”
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心。我妈虽然是个新时代的老太太,但审美水准还停留在20年前。但我别无选择,眼下能做的就是反复跟她强调每一个细节,让她完完全全按照设计图来监工。机场送行那天,我再次表露自己的担忧,老妈一脸真诚地看着我,再次向我保证:“你就放心吧,妈不会自作主张的。”
我心怀忐忑地上了飞机,惶惶不安地在西安待了一个月,事情刚处理完,便乘最近的航班回家。按照工期计划,新家装修已经完工。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象那些设计细节从图纸上的符号变成实景的效果。一想到即将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温馨小窝,便禁不住兴奋。然而,就在我推开新家大门的一刹那,只感觉兜头一盆冷水,把我的满腔热情浇了个透心凉。
这是我的新家吗?
卧室墙壁刷着大面积的浅粉色,厨房小拉门上布满了小碎花,浅灰色沙发被换成了深咖色,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个储物间拉门,竟然贴上了两朵对称的大牡丹花,是因为“牡丹真国色”吗?还有那些不起眼的小细节,我几乎是揪着头发检查完的。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生无可恋”。
我强迫自己要淡定,坐在大沙发上冷静了5分钟,然后拨通了装修公司的电话。设计师一听是我,迅速开启疯狂抱怨模式,喋喋不休地讲了许多我妈的奇葩事迹,直接将我那“兴师问罪”的意图掐死在萌芽中。
“说真的,如果你不是老张介绍的客户,我一定会加收你违约金,明明订好的颜色和款式,她偏要换!”
我无力地挂断电话,望着储物间拉门上的那两朵大牡丹花,一想起以后要在这般“繁花似锦”的空间里生存,顿觉眼前眩晕。
我在新房里悲恸了两小时,调整好情绪后才回家。老妈给我开门时,丝毫没感觉到我压在心底的怒火,她还一脸得意地问:“怎么样,你的小窝漂亮吧?就那个厨房的小碎花拉门,我可是跑了好几家才找到的呢!”
我苦笑了下,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亲爱的老妈你辛苦了,但有时候,‘奇货可居不是因为货物紧俏,有可能是因为它土得没人要呢。”
我只问了她一句:“你为什么不按照设计图纸装修?”
老妈的脸立马挂上了一副“你这个小屁孩,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的表情,说:“沙发怎么能选淺色呢,多不禁脏?大白墙多刺眼啊,小姑娘家的和粉红色最配啊!而且还招桃花呢!你选的那个拉门太单调了,显得家里很冷清,有点儿图案才温馨……”
不等她说完,我便把自己关进小屋,当即做了一个决定:就算是负债,我也要把这些我不满意的地方统统改回去,我不想再跟她争辩任何事,我只想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说做就做,第二天,我把那坨黑漆漆的大沙发搬了回来,直接横在客厅中间,老妈正在厨房煲汤,听到响声直接冲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角抽动许久才问了句:“你这是想要干吗?”
我内心汹涌,但表情平静,只淡淡地告诉她:“这不是我想要的沙发,你喜欢,我给你搬来。”
老妈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她小幅度挥舞着手里的炒勺,好像是伤心颤抖,又好像是忿忿不平,憋了许久,她说:“过日子我比你有经验,我帮你改动的那些都是为了你好,你别不知好歹。”
我说:“那是我的家,我就要按照自己想要的样子装修,你要是喜欢,我把那几扇门统统拆下来送给你!”
我既然能把沙发搬过来,就能把大花门拆掉。老妈这下彻底怒了,她喘着粗气,忽然有大滴大滴的泪滚过面颊,抑制不住的痛哭击溃了刚才的硬气,她把勺子扔到一边,猛地蹲下来,大声号啕着。
彼时,负疚感、无奈感一齐向我袭来,我想对抗下去却又觉得对不起她,想要退让一步却又觉得对不起自己。我今年已经30岁了,她还把我当作小孩子一样,想把我放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按照她的意愿被她支配,但我真的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我都是为了你好!”这是我妈最经典的口头禅。她企图凭借这句话,一年一小步、两年一大步,彻底改写我的人生轨迹、颠覆我的命运,可惜一直没有成功。而这次“装修事件”,彻底击溃了我们对彼此最后的忍耐。
从我记事起,我便按照老妈的要求在她画好的框框里成长。她让我去学舞蹈,我就去学;让我去补习英语,我就去补习。偶尔有倦怠的时候,老妈便会语重心长地说:“毛毛啊,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后来,我渐渐长大,叛逆的小火焰燃烧着我的青春,我开始做一些让她不开心的事情来让自己开心。她让我剪短发,我偏要留长发;她让我别跟成绩差的同学来往,我偏和她们成为好朋友。老妈那几年脾气坏到极致,她时常怒目圆睁,指着我的鼻子喊道:“告诉你,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但那个时候我连世界毁灭都不怕,又怎么会担心自己变坏呢。
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没有自我的幼稚小女孩,我做任何决定都有自己的考虑,既能享受最好的结果,也能承受最坏的结果。这时,来自老妈的语重心长和声嘶力竭都不能左右我的决定。大学毕业那年,我没有听从她的意见考研,而是抓住了一个工作机会;两年后,我没有听从她的意见考公务员,而是努力工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晋升后,我没有听从她的意见出去相亲,而是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经营事业上。一转眼到了今天,除了没有结婚,我一切都很好。老妈整日软硬兼施,最后选择了老泪纵横、心灵鸡汤的沟通模式,她常会痛心疾首地看着我说:“你真的想让妈妈将来死不瞑目吗?早点儿结婚生孩子吧,妈妈真的是为了你好啊!”
可我现在过得就很好啊!我并不抗拒结婚生子,只是,这事不能强求呀。
为了安抚妈妈,至少让她相信我不会落得晚景凄凉,我才决定买房买车。可是,在她的意识里,即便我有金山银山,只要不按照她规划的路线走下去,就一定不会幸福。
我用了半个月,多花了小一万块钱,终于把我的小家“矫正”过来。那天,我给老妈打电话,请她来处理被我淘汰下来的各种“家居神器”,她赌气拒绝现身,直到听说我会把它们全部扔掉,才勉强答应过来。
老妈到的时候已是下午,我给她开门时明显感到有一股冷冷的杀气。从前她常说“你如今翅膀硬了”,如果我没猜错,她今天是来掰翅膀的。只是,当年那只肯躲在她羽翼之下的小雏鸟已经长大了,从妈妈的一部分变成了独立的个体,希望妈妈能目送它飞向更广阔的蓝天,而不是把它当作风筝一样,用母子情这根线牵制它、左右它。
孩子长大,对父母而言,其实也是一种伤害。在这个世界上,不再被孩子需要,也许是父母热切期待却又最难接受的事。都说父母伟大,在我看来,他们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既要教会孩子离开自己,又要积蓄足够的力量完成这场分离过后的伤口自愈。
如今,我妈妈“受伤”了,她捂着伤口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在她面前竖起了“请勿越界”的牌子。此时此刻,我仍要仗剑走天涯,做个大世界里的小英雄;而她则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接受这一切,目送我渐行渐远。
老妈坐在我的浅灰色沙发里一声不吭,我开始到处联络亲友处理那堆“家居神器”。偶尔回头看她,总能从她复杂的眼神中捕捉到不同的意味,她伤心、难过,觉得我不可理喻,她不相信我能对她如此直接、如此决绝,然而我确实就是这般无情地践踏了她的好意。直至所有的物件都有了新的归宿,她确认不会浪费,才一声不响地走出门。
从那以后,我和老妈的交流越来越少,她再也没有干涉我的任何事,努力与我保持距离。有亲友问起我,她总是长叹一口气,说“我管不了她,她随便吧”,遂做出一副被我伤透心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只是看起来对我漠不关心,事实上她时刻都眯着小眼睛、支着小耳朵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她不想服软、不想妥协,或是不敢再像过去那般大刀阔斧地闯入我的世界修修剪剪,因为她已然知道,我不再是她的一部分了。
其实老妈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我都有些绷不住,很想冲过去抱一抱她。在这个世界上,于我而言,她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人。我每天努力活得风风光光、喜气洋洋,也并不是为了向她示威或者证明我自己,我只是希望她明白:妈妈,你真的可以不必再为我好、为我活,我要一个人远行去了,请你愉快地与我告别吧,因为我,你过去错过了很多,但总有岁月可回首,你快去把它们全部找回来吧。
婚姻与家庭·社会纪实201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