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的泪水

2017-11-07 21:35汪瑞陶冶
神剑 2017年5期
关键词:堂哥小张高原

汪瑞+陶冶

有这样一片土地,它处于两国的边界,却没有国境线,也没有界碑。偶然会遇到界桩,在皑皑的积雪中孤寂站立。这里的界桩没有猩红的大理石底座,没有庄重的五星红旗标示,它们大多由一个个狰狞的白色骷髅堆积而成。骷髅来源于附近随处可见的遗骸。还有绝大多数地区连骷髅界桩也没有,只有约定俗成的默认。因为这里尚未勘定国界,被称为“争议区”。于是两国的边防军人便成为一个个顽强伫立的界碑。界碑是高原最坚实的心脏。因为界碑的存在,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因此而坚固如壁垒。因为界碑的存在,这一片土地有了归属,也因此有了母亲、有了生命。因为界碑的存在,这片土地由此具有了不可侵犯的神圣,从脚下的领土到头顶的领空。

遥远的家乡

他是作为心理咨询的来访者出现在我的面前。更确切地说,他是我进行心理治疗的一个患者。小伙子姓张,中士,出现心理应激反应5年。他的心理疾患基本能够明确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眼前的他,眼睛仿佛一座幽幽的深潭,里面紧锁着浓浓的哀伤,埋藏着深深的忧愁,还有许许多多让你无法解读却也绝对无法忽略的东西。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快二十年了,这样的眼神还极少遇到。我瞬间被笼罩在弥漫的愁雾之中。

面对这样的来访者,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显得那般空洞无力。我于是首先尝试行为治疗中的语言宣泄。诱导他在宣泄中释放心理压力。对一个压抑许久的人来说,有效的宣泄也许是减轻痛苦最有效的方法。

宣泄过程中,最痛苦的是回顾往事,但这又是处理陈旧创伤无法回避的一项极为重要的内容。当应激事件导致心理创伤时,如果没有经过有效处理,应激源就会像病毒一样不动声色地,却也是极为顽固地残留下来。时光会慢慢覆盖发生过的一切,创面也会慢慢结痂,但痂皮覆盖的创口里依然滋生着侵害心灵的病毒,而且这病毒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悄悄繁衍。只有患者自己知道,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渐趋稳定的生活之外,那难以消弭的伤和刻骨铭心的痛。尤其是出现延迟性心因性反应时,有些患者会持续多年,甚至终生不愈。对他们进行心理治疗是极为重要的。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此刻首先要做的就是,陪在患者身边,和他一起承受剧痛,用共情减轻他的压力;给他思路,帮他认知重建,使他勇敢直面不敢回首的往事,揭开疮疤,把侵蚀心灵的病毒清理干凈;给他温暖和心理支持,让他有力量走出阴影。只有这样,创伤才有真正愈合的可能,患者也才能真正走出阴影,重新走进阳光里。

在我的鼓励、支持、诱导下,小张开始缓慢地诉说那5年前的一段往事。

小张是陕西人。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只有他与堂哥。堂哥仅仅比他大1岁,但从记事开始,堂哥便是他最可信任、最可依靠的人,也是他最亲近的人。

幼年结伴玩耍,伯父伯母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堂哥,要带好弟弟。寒冬腊月,如果有一双手套,这双手套一定会在他手上,哪怕堂哥的手冻得裂口子;如果有一顶帽子或者一条围巾,一定会在他头上,哪怕堂哥脸蛋冻得通红。

有一次,小张和堂哥在池塘边玩耍,他为了抓蝌蚪,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池塘,堂哥一边大喊一边伸手去拉他,结果不但没有把他拉上来,自己也掉进了池塘。还是闻声赶来的大人救了他们,否则两个人可能都没命了。

要上学了,伯父伯母说,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不要让弟弟受欺负。其实,无须伯父伯母交代,照顾弟弟、保护弟弟已经成了堂哥的习惯。记得刚上小学,过六一儿童节,父亲给他买了一本新画册,是他眼馋了许久的《猫和老鼠》。他兴冲冲地拿了新画册到学校。班里那个粗壮的留级生看到小张的新画册,一把抢了过去。“还我的书”,小张一下扑上去,被他狠狠推倒在地。听到哭声赶来的堂哥正赶上拿着画册洋洋得意往外走的留级生。“不许欺负我弟弟。”堂哥像一头发疯的小牛犊冲向那个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的留级生。大个子一把推倒了堂哥,但堂哥爬起来又扑了上去。厮打中,堂哥满脸是血,衣服也被撕破了,但他依然疯了一样扑向大个子,去夺回弟弟心爱的画册。看到堂哥不顾一切地拼命气势,留级生扔下画册悻悻地走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小张。因为大家都知道,小张有一个为保护他不惜拼命的哥哥。

父母为生计辛劳,整日忙于农活杂事,难有更多精力顾及孩子。从小到大,真正和小张形影不离的只有堂哥。小张童年最温暖的记忆绝大多都是堂哥留下的。

小张高中毕业那年,堂哥说要去参军,问他去不去。小张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去我也去。

乘汽车、乘火车、乘飞机、再乘汽车,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仿佛走到了天边。终于到了目的地。他们所到的部队是高原工兵团。

施工地点海拔近4000米。对初次上高原的新兵来说,高原反应是难免的。新兵们咬着牙坚持,度过了最艰难的适应期,逐渐成为老兵中的一员。

那一次,部队接受了新任务,他和堂哥被派往新施工点。新施工点所在区域海拔5400多米。

原以为在高原待了这么久,已经适应高原了。到了新施工点才知道,高原与“生命禁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含氧量极低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迈出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松软的云絮之上,每个人都好像醉汉一般,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头痛,痛得仿佛被钢锯生生锯开了头颅一般;心脏仿佛被置入了真空中,越抽越小,越抽越紧,拧成了一股细麻花。胸闷,仿佛心脉被堵进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恶心、呕吐,没有一点食欲,吃不下任何东西;许多人还莫名其妙地出现排尿困难。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如同被针扎漏了的猪尿脬,血色像水一样转眼间漏得不剩一滴,只留下一张张煞白的表皮。

虽然很痛苦,但大家却不能停下来,他们必须立刻安营扎寨,在黑夜来临之前建好栖身之所。因为随之而来的夜会很快把他们裹进高原的寒冷中。大家强忍着剧烈的高原反应,拼尽全力刨着坚硬的冻土层。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区被地质学家称为“永冻层”,哪怕是在高原暖季,这里的土层依然冰冷坚硬如磐石。经过一番艰苦努力,大家终于在坚硬的冻土层中打下木桩、帐篷钉,搭起了帐篷。忙完这一切,几乎所有的人都累得瘫倒在地。endprint

落日的余晖使山顶变成了血红,血红忽而又变浅,漫天的黄色胶液大把撕开天幕,慢吞吞走来。亿万年前特提斯海奔腾的波涛、汹涌的浪花,瞬间被凝固在了金黄里。它溅起的余晖,变幻成了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一剑剑刺杀过来。呆愣间,红黄的光泽,高高地从山顶上穿过,坠落。太阳在沉去的刹那,昭示出一种苍凉的悲壮。之后,在西地平线上,升腾起遮天盖地的黑暗。浓重的漆墨悄然湮没了一切。

寒气慢慢升腾起来,把人悄悄浸泡在冰冷中,虽然是戴着棉帽、穿着棉衣裹在棉被里,却如同浸在冰窟中一般瑟瑟发抖。身体中很快凝结出了一群细碎的冰晶,在周身快速游走,把至极的寒冷播散到每一寸肌肤,浸透每一个细胞。

因为缺氧,煤不能充分燃烧,奄奄一息的燃煤隐约散放着黯淡的微光。夜间睡觉时头痛剧烈更胜于白天,这在高原,原本是一种常见现象。而此时,煤在燃烧的过程中,争抢着消耗帐篷中原本稀缺的氧气,自然加重了人的缺氧症状。部队虽然带了氧气瓶,但所有医学典籍都明文规定,氧气不能遇明火,否则会引起爆炸。是增加供氧减轻痛苦,还是燃煤取暖不被冻成冰疙瘩,两难的选择中,大家选择了后者。这就不得不承受因缺氧而导致的更大痛苦。 “遍入,肌骨尖无比……入脑里,痛欲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前线指挥所首长的到来。

几天后,时任军区副参谋长的李松山大校亲临现场指挥。他不顾野战医院领导和医学专家的极力反对,果断要求官兵夜间入睡时将氧气打开。结果释放出的氧气不但没有被煤火引燃爆炸,而且,在氧气的滋润下,一直在半燃半熄之间踌躇的煤火反而旺盛地燃烧起来,散发出暖暖的气息。虽然没有测量数据反映此地此时大气中的氧气含量,但即便是在氧气瓶释放纯氧的情况下,空气中的氧都不足以被煤火引燃,可想而知没有释放氧气时,氧含量一定是低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也因此不难解释官兵们所出现的各种奇怪症状,更由此可以理解官兵们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小张的堂哥在炊事班。抵达那天,炊事班几个人搭完帐篷后,赶紧给大家准备晚餐。当时能提供的食物只有稀饭和馒头。即便是这样简单的食物,也比硬冷的干粮好得多。热食物提供的热量和能量,是官兵们与高原反应对抗的基础,也是大家在“生命禁区”生存的首要条件。

炊事班的战士比所有人都更辛苦。早上,大家還在休息,他们便起来升火、淘米煮饭、揉面蒸馒头,洗切小菜。上午稍微休息一会儿,又要准备中午的饭。傍晚,大家都休息了,他们还要收拾杂物,准备次日的早餐。高原所有的食物都必须借助高压锅才能做熟,煤又因缺氧燃烧不起来。这些因素极大延长了炊事班的工作时间,同时也加大了他们的工作量。

很快,堂哥支撑不住了。这个自幼体建,从来没有服过软的硬汉子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痛苦。那次打饭时,小张碰到了堂哥。短短两天时间,堂哥好像变了一个人。整个脸庞都被痛苦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告诉小张自己很难受。但小张并没留意,更没有多想。一是因为在这个环境中,大家都很痛苦。难受是普遍现象,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另一方面,在极端痛苦的折磨中,人似乎麻木了,反应都很迟钝。

此后,因为严重高原反应的痛苦,加之修建宿营地的劳累,小张也没有想到去看一看堂哥。

直到第三天上午,有人急匆匆来找小张,说他堂哥病情严重要下送抢救。小张慌忙赶到炊事班。

走进炊事班的帐篷,只见堂哥在帐篷一角的地铺上半靠着。他面色土灰,紫色的口唇微张着,艰难的呼吸中,不断涌出地粉红色泡沫状痰液,在他口唇边盛开出一朵又一朵死亡罂粟。但脸上却不再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痛苦从心尖尖上生出来,在肚子里爬了很长时间,爬到脸上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反而倒是,也只能是淡淡的,只在嘴角上漾出一缕湿漉漉的苦痛。

看着奄奄一息的堂哥,小张猛扑过去,紧紧拉住堂哥的手,泣不成声。堂哥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看了小张一眼,黯淡的几乎熄灭的瞳孔中一星火花一闪而过。这一闪似乎耗尽了堂哥所有的力气。他的眼皮又沉甸甸地垂下来,把眼眸遮挡得严严实实。

小张没有想到,这是他和堂哥见的最后一面。

随队军医诊断堂哥是高原肺水肿。引发高原肺水肿的几个主要病因:从高原到更高海拔处、发病地区的特高海拔高度、疲劳、寒冷等等,这些因素一股脑集中到了堂哥身上,终于压垮了这个素来坚强而健壮的硬汉。

因为宿营地条件简陋,无法进行有效救治,团里立即安排车辆下送。

越野车带着堂哥和一个军医急匆匆赶往三十里营房医疗站。那里有高压氧舱,有专家,有救治准备。到了那里,堂哥就有救了。

但出发几个小时后,甜水海兵站打来电话,报告了一个噩耗,堂哥刚到甜水海,便停止了呼吸。

在高原,生死之间的关系,真的是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脆弱。风平浪静时,那根头发丝毫不敢懈怠地维系着生命,人们为了维持这根头发丝不断掉,必须小心翼翼使尽了全身力气。一旦稍一用力,头发丝就会毫无悬念地断开。

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小张霎时凝固住了,仿佛模板浇铸的一个水泥雕塑。硬冷的两个字正从他身体里往下坠、往下坠,像在无底深渊里滑翔一般。在它们急速向下滑去的同时,他的心却一点点地腾空了,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飞出他的身体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两个字坠到崖底的声音,像瓷器碰碎的声音,凛冽而边缘清晰――死亡。

不仅仅是那一刻,直到几年后的今天,小张依然不能完全接受堂哥死亡的事实。

小张自此沉入了深渊。

他悲哀、他自责,并因自责更加痛苦。他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自己,明知道炊事班很辛苦,在5400米的地方得不到足够休息,对人的影响足以致命,而自己却没有去帮堂哥一把;明知道堂哥一向工作起来不要命,再难也会硬撑着,自己却没有多去看看堂哥;堂哥明明告诉自己他很难受,为什么自己当时都没有一点点留意。为什么?为什么?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如果自己留心了,堂哥也许就不会死。他恨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失误,导致堂哥的死亡;他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堂哥死去,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他认为,正是自己这一连串的失误害死了堂哥。endprint

哀伤中,一层又一层的自责,严严实实覆盖下来,酿造出的罪恶感,渐渐把心腔填充得满满当当,终于深深的湮没了他。

从此,他的生活充满了粉红色泡沫痰的血腥,他的人生时刻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心完全裸露在体腔之外,脆嫩,柔弱,任何轻轻的触及都会汩汩流血。任何和堂哥有关联的事和物,哪怕只是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关联:堂哥睡过的床铺、堂哥工作过的地方、堂哥用过的东西、堂哥曾经习惯的口头禅,等等,触及的瞬间都会在他心底掀起无尽的哀伤,随之涌现的罪恶感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死亡”,他时时听得见它遥远的余音,袅袅的,久久不散。

堂哥牺牲后的第二年,也是离开家乡的第4年,他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有久别的期盼,却没有归乡的喜悦,离家乡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仿佛每往前走一寸就多一寸的鲜血淋漓,就多一分的惨痛哀伤。在高原的日子里,无数次远望家乡,想念着家乡的一切,然而此时此刻,家乡成了他越想亲近越不敢走近的地方。

他还是忍不住地往前走。家乡的背景是人生永远无法泯灭的底色。

村头的老柳树,曾经是他和堂哥一起爬树掏鸟窝的地方;树下的荷花塘,曾经是他和堂哥一起洗澡摸鱼的地方;錯落的瓦舍、袅袅的炊烟,家乡铺天盖地唤起了他无数记忆,而唤醒的所有记忆里都有着堂哥清晰无比的影子。原本极为熟悉、应该亲近的一切,现在却如同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利刃,一次次刺向他的心脏,令他痛得几乎窒息。

原以为两年的时光,惨痛的创口已经结了疤。但当家乡的一切真正出现在眼前,岁月造就的堤坝瞬间土崩瓦解。

看到伯父、伯母的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40出头的伯父头发全白了,而伯母,原本圆胖胖的脸被愁苦抽缩得比奶奶还要苍老。自始至终,他没敢正视伯父伯母一眼。他无法面对他们的悲痛欲绝,不敢解读他们眼中的绝望。而眼前的这一切自己是罪魁祸首。在伯父伯母面前,他有着深重的、不可恕的罪孽。罪恶感像一只不倒翁一样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站起来,牢牢地插在他的心里。

回到家乡那一天,不过一天时光,却像是几个春秋在他身体里来回穿梭过去了。

在家中短暂停留了几天,他便以单位有任务为由提前归队了。

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回过家乡,也很少和家里人联系。家乡自此从他的人生中仿佛缥缈地消失了。

虽然无数次在睡梦中回到熟悉的村落,看到鸡飞狗跳炊烟袅袅;无数次在夜深人静之际,想起日趋老迈的父母。但他很少会提出休假的要求,如果因为工作安排不开,需要有人牺牲休假,他会抢先提出来,让别人休假,自己留在岗位上坚持工作。当留队请求被批准的那一刻,他会有一种莫名的轻松。看到战友欢天喜地离队探亲时,他的心又会隐隐作痛。战友离队前关系好的老乡同事往往会三五成群小聚欢送,他从来不参加。每每有人休假归队,都会带来家乡的土特产战友们热热闹闹一起分享,他也从来不参与。

渐渐地,他越来越阴郁,越来越内向,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单位领导考虑到他总是抢先留队,让别人回家探亲,认为不能总是让老实人吃亏,特意安排让他回乡探亲。假期批下来,他会默默整理行装,按时离开部队,但却不是踏上返乡的路。

家乡,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地方,他时时刻刻期盼的地方,也是他已经无法面对无法靠近的地方。对他而言,此时的家乡蕴涵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此刻的乡情渗透了令人心碎的哀痛,此刻的亲情更夹杂着难以背负的罪责。他再没有勇气踏上回乡的路,只能对遥远的家乡深深凝望,在心底的深处悄悄思念。哪怕想得心痛,哪怕望得心碎……

休探亲假的日子里,偶然有其他地方的战友相邀,他会到战友家去玩几天。但更多时候,他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无论在哪里,他的心都是空荡荡的,像一颗飘飞的蒲公英种子。飘零的孤独就像割掉了自己身上的四肢一样疼痛。他不知自己飘往何处可以落脚,也不知飘至何时可以安歇。家乡因此而更加遥远。终至遥不可及。

那一天对他的治疗我采取了认知重建以及意象对话的方式。治疗效果非常明显。

走出咨询室的时候,他的脸上绽放出久违了的明快。他说,几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但我和他都知道,困扰了他5年的创伤远不是一次心理治疗就能奏效的。要让他重新看到蓝天的明净,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相对于时空,人生永远是过客。漫长的岁月总是由一天又一天构成。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在时间之上随波逐流,任由时间把自己冲向未知的远方。相信一个形成并拥有自己内核的人,一定能驾驭着时间,奋力抵达自己期待的目的地。

山石的泪水

新疆南疆素来被称为瓜果之乡,那是因为它独有的无可比拟的风韵。每当夏秋季来临,笔触寥寥如同工笔写意般的南疆,华丽转身,瞬间蜕变成了一幅精美绝伦的油画,抑或更像一个真实版的童话世界。葡萄架下,一粒粒葡萄密密匝匝拥挤成一团团一簇簇,炎日透过硕大的叶片投射过一缕缕金色光焰,淡黄色的木纳格葡萄被光焰穿透,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仿佛一颗颗莹润的和田籽玉;浓绿的果树上缀满了艳红的果实,圆鼓鼓的红富士羞答答藏身于繁茂的枝叶中若隐若现,如同一群含情带怯的少女;硕大的哈密瓜一个个静卧在温热的沙地上,仿佛一个个胖乎乎的婴孩。果的清香、瓜的浓甜,在空气中密密实实弥散开来,使空气都变得甜甜蜜蜜粘粘黏黏了。时有艳丽的艾德莱斯丝绸裙飘过藤间树下,维吾尔族姑娘深邃美目盼兮如惊鸿一瞥,令人心漾。

对绝大多数高原工兵而言,瓜香果甜美目盼兮的美丽是他们永远无缘感受的,他们所看到的南疆永远是另一幅景象。土褐色的底色中,偶有白色丝带凝重延伸,那是曾经潺潺流淌的小渠凝结成了冰。枯木干瘦的枝丫突兀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老巫皮包骨的肢节。肆虐的寒风一阵阵刮过,好像一只硬冷的手掌,轻易掠去所触及的丝毫温暖,浓重播撒下无穷无尽的寒意。不得不外出的人们一个个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个个胖乎乎的面包,或者一颗颗圆鼓鼓的土豆。endprint

冬季的南疆是许多高原工兵对南疆的唯一记忆。因为,每当天气回暖,不待新绿萌发,工兵们便走进了高原,走进了连绵的群山之间,直到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无法继续进行施工之时,他们才会离开高原,回到山脚下稍做休整。其他任何时候,无论是巴旦木在枝头缀满繁花的春季,还是沙枣花浓浓播散着异香的初夏,或者果满枝瓜满地的秋季,他们永远都在群山间施工。瓜果之乡的美轮美奂对许多高原工兵来说,只是源于图片的想象,抑或是心底深处的一种向往。

一次,工兵团黄明付团长给我讲了一件令他难忘的小事。那一次,他带领车队从高原返回平原。终于摆脱了群山连峰百余里的逶迤,到了一处沙石混杂的平坦地带,收拢车队休整,人们四散开了去小解。大家陆陆续续返回集中时,一个战士却愣愣地站在那里发起呆来。黄团长叫了几声,那个列兵也没有反应。他过去拍拍小战士的肩膀。列兵如梦初醒般转眼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眸里竟然噙满了汪汪的泪水。他哽咽着说:“团长,你说,这棵树,她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其实,让列兵感动得流泪的那棵树根本算不上是棵树,充其量只是一丛灌木而已。为了抵御风沙侵袭,灌木生长过程中总是尽可能压低了身子,杂乱地伏在沙石地上。也因此,它既没有新疆白杨的亭亭玉立,也没有依依翠柳的婀娜妩媚。只在深褐色的枝条上零零星星点缀了些许细细碎碎的叶片。叶片很小,也不密集,柔柔弱弱附着于枝条上。稀疏叶片单薄的绿远不足以与枝条叠加的深褐相抗衡,但深褐的生硬却因了这星星点点的绿色而平添几丝柔软和几分妩媚。也就这一点点的柔软和妩媚,像一只极柔极软的小手,轻轻扯痛了人的心尖尖,竟然让一个年轻战士看得发呆,看得泪盈满眶。眼前的一幕,让黄团长这个几经生死的老工兵鼻子一酸,差一点掉下眼泪。

这就是高原工兵眼睛看到的和用心感受到的最美的南疆植物。虽然他们的心里可能曾经有过,或者依然有着无尽期待。

有一年,老兵复退前夕,部队接到上级通知,要求即将复退的老兵上交旧军装。工兵团党委认真讨论后,专门请示上级有关部门,请求推迟一周上交服装。因为这些即将复退的老兵,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直到即将脱下军装离开军营的那一刻,还从来没有机会穿过除迷彩服以外的制服。虽然他们来到军营已经两年、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卫国戍边、献身国防,相信这样的崇高是大多数年轻人走进边疆军营的初衷。除此之外,无论他们是否清晰意识到,其实在每个人的心底,都隐隐有一种向往,那就是对英武潇洒的羡慕。因为青春原本就是多梦而浪漫的。身着军装的俊朗洒脱,训练场上的矫健敏捷,威风凛凛的强悍干练,是男儿心底难抑的渴望。还有对一种遥远神秘的向往。奇特浓郁的异域风情,绚丽多彩的艾德莱斯丝绸。弦歌曼舞美目盼兮,金瓜香果醉人心兮。然而,浪漫的渴望年轻的期待,从他们走进高原的那一天开始,就逐渐从生活中渐行渐远,慢慢不见了踪影。

走进高原,高原反应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考验。“坐对晚山风烈烈,起看残月雪浮浮。”尤其是进入海拔5000米以上的特高海拔区,更如同走进了地狱一般。头颅胀痛得如同随时会爆裂开,仿佛一群细小的毒蛇悄悄钻进颅脑之中,在无情撕咬冷酷搅拌。为了减轻疼痛服用去痛片或阿司匹林,胃又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起来。这些镇痛良药的最大副作用就是胃肠刺激,刺激严重时甚至会导致溃疡发生。在平原,消化道溃疡就是该药的禁忌证。高原环境下机体因为应激反应导致内分泌紊乱,常常引起消化性溃疡。药物的刺激对已经形成溃疡的胃十二指肠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因此,为了避免腹部剧痛大家宁可忍着头痛也不敢吃药。还莫名其妙腹胀,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也会腹胀难忍,恶心呕吐。排尿困难,站了半天怎么用力就是撒不出一滴尿。人与高原的搏斗仿佛是从半空中打出的太极。人类竭尽全力,而高原根本就没有接住。它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一切对抗,漫不经心间释放出的些许力量便足以将生命的挣扎击得粉碎。痛苦至极的人们似乎麻木了,一个个显得呆滞而又迟钝。如果说世间有炼狱的话,我想所谓的煉狱也不过如此吧。这就是这片土地被称为“生命禁区”的缘由。

有研究显示,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静坐时的体力消耗,等于在平原地区背负20公斤的重物跑5公里。工兵们走进高原是无法静坐的,他们担负着艰巨的施工任务。严酷的环境、艰苦的条件、繁重的任务,更极大加重了工兵们的高原反应。

高原施工,艰辛是意料之中的。

水泥的使用几乎伴随整个施工过程。水泥的装卸、搅拌、浇铸基本均由人工完成。弥散的水泥粉会撒落得满头满身,手、脚和面部皮肤常常被灼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原低压低温的原因,浇铸水泥时模板常常被撑坏,造成跑模。为了不影响工程质量,在场的人会一个个奋不顾身跳下水泥池,修复被水泥撑坏的模板。走出水泥池,水泥很快凝结在身上,整个人便变成了一个水泥雕塑。只有眼珠偶尔一转动的那一刻,才证明这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

打风钻,一站就是8个小时。打风钻时形成的大量粉尘,不但细细密密落满了全身,而且冰冷的泥浆水还会顺着领口、找着缝隙,钻进衣服里,灌进靴子里。每一次换班,靴子里都能倒出几公斤的泥浆水。下班走出工地,所有的人都成了土人,仿佛一座座会移动的泥塑。

最难熬的还是加班。高原暖季短暂,一上冻便不能再施工。为了赶工期,人员分成三班连续作业。每个班次的工作时间是8个小时,从宿营地到工地,路上往返要走2个小时左右,加上班次之间的工作交接,实际工作时间都在10个小时以上。每天从工地摇摇晃晃走回宿营地,吃了饭倒头便睡。每天都在沉沉的酣睡中被刺耳的集合哨音扯起。睡梦是每个人都最渴望的事情。劳动中小休息,就地一躺或者随处一靠瞬间就睡着了;中午吃饭,吃了一半,手里还握着半个馒头,竟然甜甜进入了梦乡;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正在打着风钻,在风钻剧烈的抖动中、刺耳的嘈杂里,竟然也会睡着。实在太困了。在每个人心里,能美美睡一觉便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甜美的享受。

流血是常见的事情。不知道是山石太坚硬,还是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太缺乏,或者是低氧低气压和强烈辐射,导致组织的生理结构发生了变化,肌肤变得格外脆弱,其韧性几乎不如一块嫩豆腐。与岩石稍微碰触擦刮,便会鲜血淋漓。开始还会留意找创可贴粘一粘,或找医生包扎一下,但只要在施工,就无法避免泥水和粉尘。所以,无论是创可贴还是包扎的纱布敷料,不一会儿就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很快泥浆拉扯着敷料脱离了创面。如果包扎比较结实,敷料顽固地附着于创面上不肯脱离,被泥浆浸泡的敷料附着于创面,也不过是在伤口上多包裹了一层泥浆而已,其实还不如干脆扯了扔掉。施工中经常出血,慢慢也就麻木了。再流血了随便找点什么压一会儿,不流血了继续干。按道理说,对创伤的这种处理方式极容易引起感染甚至导致破伤风。不知道是不是低氧低气压环境不利于细菌滋生,还是因为这块土地至今没有受到现代文明入侵,许多病菌尚未涉足此地。施工中,许多官兵无数次用这种方法止血,竟然没有导致感染,更没有出现一例破伤风。endprint

至于磕磕碰碰就更习以为常。从走进高原开始,每个人身上的青紫几乎就没有间断过。磕碰、擦刮、摔跌等等,任何一个意外,或者稍稍一个不留神,都会在身上留下一块块瘢痕、一道道伤口。腿上、胳膊上、前胸、后背、面颊,常常是青了紫,紫间再有青,青紫相间的瘢痕会渐渐布满全身,形成一个个充满创意的抽象派图案。直到工兵们离开高原,休整几周甚至数月后,身上的瘀斑才会陆陆续续慢慢褪尽。当肤色渐渐接近正常时,也预示着他们即将再一次踏上新的征程。

致残屡见不鲜。那一次,上士何班长安装石门。在吻合的过程中,可能是门闩化冰的缘故,笨重的石门突然灵活起来,一下碰撞在一起,圆滚滚的手指瞬间硬生生被挤压成了一张薄薄的相片。

牺牲也在所难免。施工中,有人死于事故,有人死于意外,也有人死于高原疾病。上等兵小王指挥吊装模具,突至的一阵飓风竟然导致脱钩,七八百公斤重的模具从天而降,一个精悍的绿色身影转眼间变成了一团融融的血肉混合物。灰褐色的沙石中瞬间绽放出一朵硕大的死亡之花,暗红色的血肉花瓣令每一个目睹的人心碎;上等兵小张,疲累交加,引发高原病肺水肿,牺牲在下送途中;教导员李克勇,常年奋战在“生命禁区”,引发胃癌病逝……

短短7年里,这支部队先后有390人患上了不同程度的高原疾病,17人因公致残,39人生育能力受损,数人壮烈牺牲。

没有爱的窃窃私语,没有山盟海誓的深情表白,没有目光透过泪水的深情注视,仅有喀喇昆仑山。高原工兵们,他们这般心甘情愿地把肉体、把灵魂,把潮湿的生命,投掷在群山硬冷的怀抱里,如同汇入苍茫苍穹之中。

从没有人置疑过: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战士小李曾经给我讲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小事。

小李是一个中士。在一次团体心理疏导中,他引起了我的注意。小李说话很少,但脸上难掩淡淡的落寞。团体疏导结束后,我专门找到他,对他进行心理疏导。因为我深知,对高原工兵这个坚强群体中的每一个人而言,落寞一定是根生于心底,漫延于胸腹,最后,才会发散出些许枝叶蔓延于脸庞。

小李的开场白让我很意外。他说,单位荣立集体一等功后,各种媒体蜂拥而至。虽然领导明确要求,要积极配合媒体记者的采访,但每次连队派人接受采访,大家都会推三阻四,谁都不愿意去。并不是因为谦虚,而是不愿意回顾往事。好比心底一个疮疤,好不容易结痂了,现在又要一点点硬生生揭开,很痛。小李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但是你不一样,你是知心姐姐,还是心理医生,我们愿意把藏在心里的事情告诉你,尽管这种回忆令人伤心难过。

小李来自巴蜀之地。入伍前,他熟悉了家乡的“幽草涧边生,黄鹂深树鸣”,见惯了“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从不曾见过“拾级身渐高,横空断飞鸟。晶莹太古雪,山骨瘦而槁。浩浩驱长风,扑面利如爪……悬崖月魄青”的险峻狰狞。参军到了高原工兵团,走进高原、走进群山之间,也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严重的高原反应,基本生活物资的匮乏,还有繁重的施工任务。在高原度过的每一天,对他而言都如同在炼狱里的煎熬。18年里,他第一次发现,家对他有那么巨大的吸引力。他太想家,想回到父母身边。但这又是根本不可能的。浩瀚山峦间,除了部队组织的运输车辆,没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独自徒步走出群山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他欲哭无泪。

在他的周围,那些和他同齡的新战友们也和他一样,艰难地承受着对他们单薄的人生而言,显得过于沉重的一切。

老兵们和他们形成了巨大反差,不是因为老兵们与自己年轻的岁数不相称的苍老外表,而是比因为老兵们比自己生理年龄成熟太多的社会年龄。他们看到新兵们的痛苦、犹豫、彷徨,却没有丝毫责备和埋怨,他们理解新兵们所表现出的一切。因为新兵们正在走的路正是自己昨天刚刚走过的路。他们默默地帮助新兵端饭、提水、洗衣服,像大哥哥一样照顾着这些刚离开父母身边的小兄弟。施工中,危险的工作老兵们抢着上,苦活累活老兵们争着干。如果说刚进部队的新兵们像一个个活活泼泼的蹦蹦球,处处发现惊奇,时时期待精彩,心心念念着山外的世界;那么老兵们就像一个个山石,沉稳、坚实而有力。而这些所谓的老兵可能仅仅比新兵大一岁,只比他们早一年进军营。

被老兵影响着,新兵慢慢沉静下来。老兵们手中的铁锹、十字镐、风钻、方向盘渐渐越来越多地传到了新兵们手中。不知不觉间,新兵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老兵。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终将成为喀喇昆仑山坚硬山石中的一块。

入伍后的第二年底,小李选改上了士官,并被调到材料场当保管员,和老班长一起管理各种材料。

料场的材料可真多啊。有钢筋、钢板、水泥等施工材料;有钻头、铁锹、十字镐等劳动工具,还有靴子、手套、安全帽等劳保用品,总之工地上需要的一切都会堆放在这里,先造册、登记、入账,再登记、发放、出账。粗略估算,当时每天料场堆放的各种物资总价值常常在千万元以上。

那一年,老班长复员了,而另一个保管员探亲期间因家庭出现变故,未能按时归队。偌大的料场只有他一个人负责管理。那一段时间可真累啊。为了赶工期,全体人员都是三班倒连轴转。每天早上天不亮,去施工的连队便来领取当天要使用的材料、工具和各种用品;每天傍晚,收工的单位会来交还或领取部分材料物品。晚上还常常被从睡梦中叫醒,那是工地上因种种突发情况临时急需。很辛苦,也很疲累,他从没有抱怨过。因为他知道,高原暖季是短暂的,工期是全团上下每一个人心中沉沉的重负。他更知道,危险地域施工情况瞬息万变,每一件事情都容不得丝毫耽搁。

那一天,晚饭后拉水泥的卡车才到达料场。收工回来的战友们强打精神把水泥从卡车上卸下来,堆放在路边。一般情况下,水泥还需要搬到棚子里,防止被雨淋湿。看看瓦蓝的天穹只有丝丝缕缕云絮零星散落,想来夜间不会有雨雪,而且这些水泥明天一早就会发出去使用,露天堆放一晚应该没多大关系。战友们太累了,尽可能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儿吧。小李这样想着他就让大家去休息了。endprint

夜半时分,阵阵呼啸声在耳边越来越清晰,终于把他从睡梦中惊醒。“黑风入夜声怒号,汹如万顷之波涛。”狂风狠狠撕扯着帐篷,仿佛要把帐篷撕碎,抛洒到空中。他担心料场的材料,便穿上大衣外出查看。刚出帐篷,便打了个趔趄,几乎被狂风吹倒。踉跄中意外发现,狂风中竟然夹杂着雨和雪。不好,他想到了露天堆放的水泥,如果雨再加大,水泥被打湿就会凝固、报废。一车水泥翻千山涉万水,千里迢迢从平原至此,远不是三两天就能行的。如果水泥报废,造成的不仅是经济损失,还会延误工期。现在需要立刻把水泥搬到遮雨棚中。他朝宿营地望去,发电机停息后,浓重的暗黑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一切,一顶顶帐篷融入夜幕中,在漆黑的底色中看不到丝毫轮廓。虽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知道,那里酣睡着一群疲累至极的战友。对他们而言,每一分每一秒的睡眠都是那样香甜、那样幸福,也是那样珍贵。几个小时后,他们又要强撑着疲惫的身躯走向工地。此时此刻叫醒大家实在于心不忍,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水泥淋湿报废。他心一横,自己搬吧。

他脱下大衣,支好手电,开始往遮雨棚中搬水泥。一袋、两袋、五袋、十袋,水泥袋越来越沉重。他气喘着,胸口要被撕裂了一般剧痛。

实在没劲了,看着眼前还有半人高的水泥堆,他忍不住哭起来。低低的哭声弥散在浓黑的虚空中,仿佛一片片细碎而轻飘的裂帛,很快就被黑暗淹没、被狂风吹散。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小了,雨点却密集起来。看着暴露在雨水中的水泥,他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搬、扛、推、拉,拼尽全力,把一袋袋水泥弄到遮雨棚中。脸上挂满了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衣服全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湿漉漉的衣衫里包裹的人却似乎深秋季节干透了的芦苇,哪里都是干的。口鼻、眼睛、胸口、手脚,仿佛只要有一点点光亮就会被点燃了熊熊燃烧起来。

此时此刻,苍茫的群山间、漆漆的暗夜里,没有任何人给他布置任何任务,没有任何人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更没有任何人来督促他的任何工作,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却在拼了命地做一件对他来说并不轻松,甚至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他幽幽地对我说:“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拼了命要这样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把最后一袋水泥搬到了遮雨棚中。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一个人真的搬完了一卡车水泥。一卡车水泥,10吨,一吨20袋,整整200袋。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帐篷中,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走到床边,腿一软,就倒在地上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领材料的战友们叫醒。猛然起身,不及迈步,钻心的痛刺穿了他的脚心,他一下摔倒在地。原来搬运水泥时他忘了换胶靴,脚被严重烧伤,同时被灼伤的还有双手和面颊。

因为材料物资太多,加之小李没有受过任何相关培训,年底清理账目时发现了一些小问题。在基层团队,绝大多数岗位上的官兵都很少有机会接受相关专业培训。向老兵学习、在实践中成长,是沿袭已久的传统。管理价值千万的材料,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人手极为紧张,工作强度极大。每个人都清楚,人迹罕至的群山之间,所有材料都不可能有其他去处,只能用在工地上。所以对账目中出现的问题各级都没有过多责备。小李却不能够原谅自己的失误。因为这是一个英雄的团队,每个人都把荣誉视若生命,每个人都不允许自己出现失误。

施工任务告一段落时,小李提出调整岗位。领导反复做工作挽留,见他态度坚决,便尊重他的意见,将其调整到炊事班工作。

很多年过去了,听过的许多慷慨激昂的话语早已经从记忆中消散,那句平平淡淡的自问:“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拼了命要这么做?”却常常在脑海中回荡,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灵……

高原、“生命禁区”、国防施工,一个个名词,层层叠加出的是几乎超出生命极限的负重,对容貌等外在形象方面的内容自然成了无暇顾及、无心去想的事情。

在高原,军人的着装永远是迷彩服,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暖季是夏季的绿色丛林迷彩服,寒季是冬季的土褐色沙漠迷彩服。走进工地,衣服很快就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稍微一动身上就往下掉土渣。大家开始还有点别扭,尽可能想干净一点,但很快就习惯了或者说是麻木了,干脆也就听之任之。在怪石林立的群山间,迷彩服也脆弱得仿佛纸片缝制的一般,穿不了几天便被磨得破旧不堪,并被尖锐的石块划出一个个口子。开始或许想着补一补,但很快小布丁连着大窟窿,实在没有办法再补,索性也就不补了。于是每个人的形象都变得“惨不忍睹”。黑而粗糙的肌肤、满身满脸的土尘、破旧肮脏的迷彩服。如果猛然看见,真会以为眼前遇到的是一群叫花子。好在这里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熟悉得像自己的影像,彼此看习惯了,谁也不会笑话谁。当然,这种坦然的前提是不会被外人所见,更不必担心遭遇异性的尴尬。因为,这里的生命只有草绿色军服包裹着的躯体,每一个生命都是雄性的。如果一定要认定石头有性别,相信这里的石头也一定都是公的。

偶然,会有某种契机令人与外界产生联想,大多是工作组或者医疗队到来的时候。看到他人整洁的衣装,脑海中会有星星点点火光一闪。那是入伍时对俊朗英武、矫健精悍的向往被触及迸发出的小小火花。每每火星闪过后,心中便会平添几分怅然。

那时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在“生命禁区”极端的严酷中,在国防施工极度的疲惫中,曾经的向往如同一颗睡莲的种子,沉眠于潜意识的淤泥之中。它们被层层压制到了潜意识的最深处,长久蛰伏,却从不曾泯灭。它们一直静静期待,只为等待一个契机地出现。

那一天,接到上交旧军装的通知。大家纷纷打开很少使用的衣箱,拿出压在最底层的夏常服、春秋常服。这些军装自从领回来就从来没有机会穿过一次。它们被安放在箱底两年、五年甚至七年,却连包装都没有打开过。密封的塑料袋内用于防蛀的樟脑丸已经挥发得无影无踪,只有淡淡的樟脑香味伴随着隐隐的感伤幽幽发散。贝雷帽、制式衬衣、大檐帽、春秋常服、黑皮鞋……崭新的军服静静堆放在一起,在冬日的暖阳里闪着柔和的光泽。

07式制服也许是我军有史以来设计最帅的制服之一。尤其是春秋常服,整体深绿的底色显得威武而庄重,合体的剪裁正好衬托出青春男儿健硕的身材;西装小翻领领口处衬底的淡绿色衬衫和葱绿色领带在整体庄重之余,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几分青春的洒脱;而金黄色的领花、肩章、军种符号,更成为沉稳底色上凸显亮点的点睛之处,使人即刻之间平添几分俊朗英武。

用心捧着一件件崭新的军装,仿佛捧着自己最心爱的宝物;粗糙的大手一遍遍轻轻抚过挺括的面料,如同抚摸着心爱的恋人那细腻的肌肤。此时此刻,潜意识里那颗沉睡了许久的种子悄然复苏。它曾经在重压下被禁锢、在严酷中被忽略。制服走出衣箱的惊艳亮相给坚硬的种子悄然挫出了一个细小的孔洞,埋藏到几乎被忽略的渴望瞬间萌发,蓬勃绽放出耀目的绚烂,把一颗心填充得严严实实。

高原工兵的路,一路走来,也是一路厮杀过来。翻越沧桑,历尽磨难,身体越是苍茫越是虚弱,精神反而越是坚韧越是坚强。每一个老工兵都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因为已经很少有什么能够让他们痛心到流泪。此时此刻的他们,却一个个手捧着崭新的军装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一层层的苦涩、一层层的艰险、一层层的委屈沉积在心底,已经成了秋风中一颗颗饱满的浆果,一触即破……

心理学中,对愿望的读有一个很有趣的理论,称之为对“没有实现的愿望的愿望”或者“没有实现的理想的理想”。即:当一个愿望无法实现时,实现这个愿望的愿望渐渐会超越事件本身,并转化成渴望这个愿望得以实现的愿望。因此越是一个愿望无法实现,实现这个愿望的心愿越是强烈。也因此,当愿望最终无法实现时,失望、沮丧便不再限于事件本身,而在于愿望最终无法实现的一种痛苦,甚至是绝望。也正因为如此,面对即将上交的崭新军装,老兵们表现得如此一反常态。对军装的这种情愫,不仅仅是普通百姓无法体会,就是那些天天身着挺括制式军服,仅仅把迷彩服当作点缀的军人也难以理解的。

那一年,推遲上交旧军服的请求得到了上级批准后,团党委立刻做出决定:全团全体官兵统一着07式春秋常服。

那一个冬季,在滴水成冰的西北寒冬里,高原工兵团的院落内却升腾起盎然的春意。

那一个冬季,高原工兵团全体官兵穿起了春秋季常服。

高原工兵,他们每一个日子都是过河的石头,振奋精神踩过一块,再竭尽全力踩过一块。踩过的每一块都承受着艰涩的磨砺,每一块都经受了苦痛地体验,走到的却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彼岸。

站在彼岸的老兵们,已然是一个个全新的自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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