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症妻子最后的迸发：200首“腹语诗”爱在呢喃枫窗

江南

2017年秋，漓江出版社即将出版姜瑞芳的100首精选腹语诗《为你活着》，之前读过该诗的人，无不为诗中所呈现的生命激情、亲人的爱而落泪。

2012年，姜瑞芳罹患了世界罕见的多灶性肌无力肺功能失调症，在河南省巩义市人民医院一个单间病房里，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丈夫张文日夜侍候。夫妻俩默契配合，姜瑞芳学会了通过腹部挤压气息，发出共鸣声，张文结合她的口型，推测她说出的每个字、每句话。四年里，姜瑞芳竟用腹语写出了200首诗，这是用生命铸下的文字，流淌着爱的芳香……这不可思议的事，姜瑞芳是如何完成的？这背后，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动人故事？

老妻的生命只剩喘息：拼尽全力让你活着

2012年11月6日上午10点，河南省巩义市人民医院抢救室内，医生正在对姜瑞芳进行诊断和抢救。抢救室外，患者的丈夫张文和两个儿子焦急地来回踱步，时间在煎熬中分分秒秒地流逝……

两个小时后，医生出来将一张诊断单交给张文等家属，并告诉他们：病人患了多灶性肌无力肺功能失调症，这是世界上一种罕见的怪病，患者会失去言语、行动甚至呼吸功能，除了口唇有知觉，只能靠呼吸机维生，即便如此，心肺肝肾功能也会慢慢衰竭，必须尽快切开气管接氧气，否则生命将终止！

时间和生命不容有任何犹豫。张文和两个儿子同意了医生给姜瑞芳切气管、上呼吸机的决定……

时年53岁的姜瑞芳是河南省高速公路管理站巩义段退休职工，丈夫张文时年58岁，原是巩义陶瓷厂车间主任，因厂里不景气，当时已经退休。他们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巩义市更生集团工作。事发当天，姜瑞芳在公路边帮助做绿化，突然呼吸急促，摔倒昏迷，工友们将她送进医院。张文哆嗦着在手术单上签字后，医生立刻给姜瑞芳进行割喉手术，配上了呼吸机。从此，姜瑞芳瘫痪在床，只有头部能动弹，每天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医生说她最多能活半年。张文和孩子们伤心、绝望。

姜瑞芳被转入重症监护室，每月医疗费用高达10000元以上，两个儿子全力以赴筹钱。三天后，姜瑞芳醒过来了。她不能说话，只有一双绝望的眼睛盯着丈夫。张文含泪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守着你！”姜瑞芳的腮边滚下几滴泪来。

经医生特批，张文每晚就睡在病床边的地铺上，坚持了8个月，直到妻子转入普通病房。医院专门提供了一间18平方米的病房给姜瑞芳住，并配了陪护床。

姜瑞芳只能开合嘴唇，却没法出声。她的呼吸系统没有分解痰液的功能，每隔十分钟，张文就用清理棒为她清痰。姜瑞芳失去了求生欲望，转脖子想拔掉气管，被张文制止、哀求，妻子的眼泪涌出。

姜瑞芳除了会喘气，无法与人交流，非常憋闷、痛苦。张文安慰妻子说：“你很闷吧？我想办法。”这天，他回家取衣物，在抽屉里翻到妻子以前在单位获得的诗歌赛奖状，不禁心有所动……

30多年前，在巩义陶瓷厂当车间主任的张文，爱上了比他小5岁的姜瑞芳。姜瑞芳高中毕业，读中学时就喜欢写诗，工作后，她对诗歌的爱好不减。

婚后，当大儿子出生时，姜瑞芳特意写了一首《花儿开了》：“生命是一朵花，流淌的小河快过来，花儿需要水，慢慢长大，等到花儿开了……”

小儿子出生不久，张文父母相继因病去世，妻子既要上班，又要辛苦持家，但她依然挤时间写诗。姜瑞芳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儿子培养上了大学，有了稳定的工作，成了家。夫妻俩退休后常一起朗诵诗歌，日子过得倒也充实，没想到病魔从天而降……

为让妻子活得有尊严，张文拿来名人诗集诵读，姜瑞芳安静地倾听，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

2013年4月的一天，当张文按摩妻子的脚心时，发现她腹部鼓了起来，似乎正在吸气。张文每次按下去，虽然姜瑞芳的唇齿没明显动作，但通过口腔鼻息的共振，竟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后来慢慢清晰了。张文由疑惑转为惊喜：“瑞芳，你是不是说‘痒？”姜瑞芳不停地点头，他激动地告诉医生，医生要他坚持下去。此时的张文，想起以前曾在电视里看过腹语艺术家通过腹部鼓气发音，他将妻子的发声视为“腹语”。

此后，张文逐字按妻子口鼻气息的发音特点，练习腹部挤压，让妻子迸发独特的吐字发音。最开始，姜瑞芳常因身体不适，发出难受的“咕咕”声。渐渐地，张文掌握了技巧，疏导用力轻而缓，这样她就能有足够的气力，将声音从腹腔挤压到口腔，姜瑞芳的吐字越来越有力，但每次吐字，都会扯动她脖子下面气管开口处接氧气的创口，疼得满头大汗。張文劝她休息，她睁大眼睛摇头。张文只好含泪继续训练妻子吐气。

这样训练了半个多月。一天，张文像往常一样按压时，姜瑞芳竟吐出两个悠长的字，含糊但真切：“张……文……”妻子用腹语唤出了他的名字，张文喜极而泣：“瑞芳，以后我们可以聊天了！”

绝症妻子最后的迸发：“腹语诗”为活着注入惊喜

半年后，姜瑞芳可以张大嘴巴，借助腹腔吐出的气息，吐字说话，只是每一个字间隔有十几秒时间，而且需要张文结合口型判断辨别。一次，他喂完妻子午饭，姜瑞芳用腹语艰难地说：“谢……老……公……”张文握着她的手，眼泪滚滚而下。

一天，一个小护士给姜瑞芳换完药，姜瑞芳含泪用腹语向她说着什么，张文“翻译”说：“我爱人说，‘闺、女、辛、苦。”护士感动得落泪了。

张文和妻子共同努力，独创出仅他们能听懂的腹语，犹如诗人在朗诵，悠长而有韵律：“以前只会喘气……像木偶……现在学会说话……能跟你、跟孩子交流，我多惊喜……活下去有了勇气……”

张文赶紧用笔记录下来，一字一字跟她核对，惊喜地发现这竟是一首诗，他取名《惊喜》。他哽咽朗诵，姜瑞芳泪流满面。张文说：“以后你用腹语写诗，我记录。”姜瑞芳深呼一口气：“好！”

为了探寻妻子能用腹语说话的秘密，张文特意向医生请教。医生解释说，正常人通过嘴唇、牙齿带动气管肌肉挤压声带振动发声，而姜瑞芳是借助呼吸机吸气，将气息聚集在腹腔内，再吐气传送到声带发生振动发出腹语。但姜瑞芳因为呼吸系统无法工作，每一个腹语会让她憋闷、气促，很痛苦。

张文陷入了两难境地。此后，当妻子想腹语写诗时，张文就把钢笔和本子放进抽屉里，说：“你要休息，你每说一个字，都会让你很痛苦。”

姜瑞芳睁大眼睛，眼泪喷涌。接下来，张文喂她饭，她不吃，就是闭着眼睛，谁也不看，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眼泪不时从眼角冒出来。张文意识到妻子在向自己“抗议”，提出继续为她记录诗歌，姜瑞芳终于睁开眼睛，也有了食欲。

白天，张文照顾妻子，两对儿子儿媳轮流送中饭，替换他回去休息。晚上，张文值夜。医院不准在房间里做饭，有时姜瑞芳半夜里肚子饿了，张文悄悄地把电饭煲拿出来煮米粥，喂给她吃。为了防止被查房的护士发现，夫妻俩“协同作战”，姜瑞芳负责观察门口动静，听到脚步声，就发声“报警”，张文立刻用纸盒将电饭煲遮住。老夫老妻经常为共同“历险”而开心不已。

张文每次出门买东西，总不忘给妻子带来点生命的气息。有一次，张文专门从公园里采集来一束野菊花，栽种在花盆里，对妻子说：“瑞芳，你看，城市到处都是钢筋水泥，但野菊花从没有被压垮，它们会从水泥墙板里顽强地伸出小脑袋。”

姜瑞芳随后用腹语，写下第二首诗《花开了》：“就是这两棵野菊花……在驿外断桥，在凄风苦雨，在风和日丽，在钢铁水泥。生命……就是我们的世界……只要我们的手，紧牵在河畔……”她脸上有了生的欢乐，张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一天晚上，张文在床边拉着妻子的手，回忆说：“老婆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给你朗诵诗歌，不小心掉河里了。”姜瑞芳笑了，用腹语缓缓说道：“我吓得跳下去救你，却发现河水只到膝盖那点深……”姜瑞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红晕。

2014年5月，姜瑞芳患上失眠症，深更半夜她依然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她无法翻身，只能左右不停地摇头，烦躁地呜咽。因呼吸系统功能衰竭，又不能服用安眠药，否则容易导致呼吸窒息。看着妻子忍受失眠的折磨，张文心痛之余启发妻子说：“瑞芳，写诗吧，说不定可以治好失眠症。”

姜瑞芳听从丈夫的劝说，经过酝酿，用腹语吟出《看人间》：“眼睛闭不上……如何进入梦乡……留恋你的皱纹……布满额头……让我闭眼去天堂……不要再留下心伤……”张文边记录边流泪。

发泄了内心的情感，诗歌似乎起到了暗示作用，姜瑞芳竟慢慢入睡了。此后，她的失眠症有了明显好转，她用腹语对丈夫说：“现在能写诗，活得也有意思了，还有好老公陪我，我知足了。”张文欣慰地笑了。有诗为伴，妻子的生命迸发了亮色。

2015年10月的一天，姜瑞芳忽然用腹语对丈夫说：“你是打开我……和世界沟通的桥梁，就让我为你……写一首诗吧。”她用腹语创作了《守门人》：“你是我……生命的守门人……让我重新与这世界气息相通……你粗糙的大手……开启了一段神奇的旅程……”姜瑞芳每吐一个字，都让她的气道撕痛、呼吸憋闷，为了诗，为了爱，她都强忍着。

张文用钢笔记下了妻子每一个用生命铸就的文字，他愿意用一生，做妻子生命的“守门人”。

天堂人间从没有分离：200首“腹语诗”爱无止境

2016年2月3日，姜瑞芳心肺功能接近衰竭，医护人员全天候轮值为她检测生命体征，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生命倒计时”，用腹语慌乱地问丈夫：“什么情况？别瞒我。”

张文安慰妻子：“医生要给你调整用药，没事。”姜瑞芳提出想回家看看，她有三年没回家了。医生不同意，姜瑞芳身体抵抗力极低，即便有呼吸机器随行回家，也很容易引发呼吸系统致命的感染。

当夜凌晨时分，姜瑞芳对丈夫提出：“我怕没时间了，想写首诗留给你们。”张文边哭边记录。

也许姜瑞芳预感到将要永别，她情绪波动很大，吐气时多次停顿，口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声，还不停地摇头，每说出一个字，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睁圆眼睛，青筋暴突，让张文心痛得要窒息。

张文用力抱住妻子的头，抚摸她浮肿的面庞，深情地吻了一下，等她情绪略微平静，再继续记录、核对，平时只需一小时，这次却足足花去了两个半小时，才完整地记下了这首用生命苦吟的《永远》：

“在冰冷的世界里……我还要为你写诗……让生命的爱河……一直流淌……直到永逝……”

写完这首诗，姜瑞芳就昏睡过去，仿佛一生的力气都用完了。张文默默地读着妻子这首用生命写就的诗歌，抚摸着妻子的额头，潸然落泪。

过了好久，姜瑞芳从昏迷中醒来，突然情绪激动，声音高亢地用腹语说：“老公，你看你头发都白了，我心疼……我走了……想我了……就对天上喊我……我能听到……”张文哽咽道：“你活着，我们还能天天说话、写诗。你走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姜瑞芳“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走了好，你们就没负担了……”张文努力安抚她的情緒。

姜瑞芳又顽强地撑过了几天。2月7日，她忽然呼吸停止，经抢救脱险。当天，张文花500多元买来一件羊毛裤，没开口，泪水便涌了出来：“瑞芳，穿上这件羊毛裤，到哪都不怕冷了。”

姜瑞芳努力微笑着，用腹语说：“听说那边冷，我这个老寒腿也不怕冷了……我走了，你要替我活下去，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我走了，一了百了，你活着比我更艰难……”说着，泪水喷涌而出。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姜瑞芳要用她最后的生命力量，写下她与人世告别的腹语诗《为你活着》。此时，即便供氧开得很足，但她难以吸收那么多的氧气，她每一次吐字，都可能让她窒息，医生让张文劝她不要说话，她却用腹语喃喃地说：“不写没机会了……”

第一天，姜瑞芳用腹语断断续续地“写”道：“你任由苦难染白了头……想为你分担忧愁……可我除了呼吸……无力让爱停留……”

第二天，死神的脚步更近，姜瑞芳每说一个字都会呛得咳嗽，张文就用药棉为她清理口腔粘液，清理完，她冒着随时窒息的危险，继续用腹语吟诵：

“人世间活得心痛……我想为你歌颂……”

姜瑞芳的头部不时地抖动，每吐一个字，都要咬着牙齿停顿一下，休息十几分钟，才能继续下去，有时一个字还没说完整，就陷入短暂的昏睡，醒过来，她又继续用腹语吟诵她心里最后的诗歌：“亲爱的……对我大声说：为你活着……”

张文哭着恳求妻子：“不要折磨我了……”姜瑞芳含泪用腹语恳求道：“求你记下这首诗，给你和孩子们留个念想，不要拦我……”张文只好顺从了妻子。

第三天，姜瑞芳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需要张文贴着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得清楚：“在冰冷的世界里……我还要为你写诗……让生命的爱河……一直流淌……直到永远……”

这首100多字的诗，姜瑞芳用了三天。张文记录完最后一个字时，他把妻子的头搂在怀里痛哭。

2016年2月10日下午，姜瑞芳因心肺部功能衰竭，呼吸跟不上来，她意识到时间到了，用腹语艰难地嘱咐丈夫：每年要去墓前给她诵诗，说笑话；希望下辈子和他再做夫妻，一定报答他的恩情……

张文轻轻地抱着妻子，泪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姜瑞芳努力睁大眼睛盯着丈夫，万般不舍，用尽最后一口气，喃喃地说：“谢、谢、陪、我……”说完，倒在丈夫的怀里。张文含泪吻了她最后一次。

时年57岁的姜瑞芳，带着对家人的爱、愧疚和不舍，辞别人世。处理完她的后事，张文久久走不出悲伤的阴影，一个月就瘦了十几斤，白发又多了一层。

痛苦和忧伤之际，张文拿起笔记本，诵读妻子留下来的、用她生命和爱写成的腹语诗，四年时间里，妻子留下的腹语诗，竟有200首之多。每晚睡觉前，他都要读几首妻子的腹语诗，才慢慢睡去。

两个儿子怕父亲太孤独，邀请父亲跟他们一起住，张文不肯，儿子们只好经常轮流回家陪伴父亲。

2016年11月，张文萌生将妻子的腹语诗出版的念想，完成妻子当诗人的梦想，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人间。他将妻子的诗歌打印成册，四处奔走散发，感动了许多人。上海漓江出版社编辑看到后很感动，当即决定从姜瑞芳的腹语遗诗中精选100首进行编审，诗集的名字就叫《为你活着》。

2017年5月，《为你活着》纳入编审出版计划。在诗集的扉页上，是姜瑞芳用腹语写的《旅程》：

“这里是所有幸福的起点，这里将画上最完美的句点。生命不能久远，却亮丽乍放，呼吸的美妙，那是花开的声音，爱在呢喃。多希望这是永恒……”

编辑/陈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