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时月里霜花荻

2017-11-07 16:46罗知知
故事家 2017年10期
关键词:阿姐霜花婆婆

罗知知

裴商拎着一篮子的香油竹签敲开曲府大门时,里面正在办喜事,红绸铺地,鼓乐齐鸣。他勾头看了看,朝身侧一直嫌弃地瞅着他的小厮笑了笑,道:“上好的香油,来点儿不?”

小厮翻了个白眼,推着他往门外赶:“今儿个可是我们家少爷与陆汀兰小姐成婚的大喜之日,你个小叫花子凑啥热闹,香油留着到山上娑婆寺里卖吧。”

“别啊。”裴商扒着门框不肯走,“那你让我进去喝杯喜酒成不?我已经好久没沾过酒味儿了,可馋死我了。”

许是这边动静大了些,有不少人的目光往这边看来,小厮瞪了他一眼,不再拦他。

他哈腰笑了笑,随后飞快地往正堂跑,好不容易穿过层层人群来到最里面,却也晚了一步。曲明檀与陆汀兰已经进行到了夫妻交拜这一步。

裴商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计上心头,趁着身后人热闹拥挤的力道摔到了新人面前,而后惊叫一声,拿着从篮子里掉出的一根竹签道:“大凶啊。”

气氛瞬时冷凝,还是新郎率先反应过来:“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

裴商没答他,只是低头把签文塞到他的手中,随后摇头晃脑地往外走:“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大凶啊。”

他走得潇洒,堂中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尴尬,唯独新郎看着手中的签文神情不定。

裴商回到娑婆寺时,辛绛衣正靠在门框上写签文,身边是一根根还没有写字的竹签。他笑嘻嘻地凑上前,说:“阿姐,我今儿个去曲府卖香油了,可惜没卖出去,还丢了一根签。”

“丢了哪支?”

“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辛绛衣手中的笔落地,裴商敛了眉眼,弯腰捡起来递到她手边:“阿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曲明檀今晚就会来找你了。”

娑婆寺前有棵极高的红桐树,夜里坐在最高的树干上,会让人有种手可摘星辰的荒唐感。可惜这一晚,天上没有星辰,令人无处可摘。裴商叹气,低头却看到有一双极亮的眼睛闪烁在娑婆寺的门口。

那是在痴痴等着人的阿姐。

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失策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他拂开眼前的叶子,看到了一身喜服的曲明檀,又看到阿姐蝴蝶般扑到了曲明檀的怀中。

他轻轻“啧”了一声,翻了个身,闭了眼缓缓睡去。

他始终觉得,一件事要有始有终。当初曲明檀跟辛绛衣说相爱可以没有理由,但如今道不爱又另娶他人,就必须有个理由了,不然一方逍遥,一方伤心难过,多不公平。

其实裴商挺不喜欢曲明檀的,但辛绛衣喜欢。

说起来,辛绛衣与曲明檀也算半个青梅竹马了。一个是护国大将军的独子,一个是权倾朝野的相爷独女,两家父母大人交好,儿女自然也有所来往,因此一来二去之后,两人就生了情愫。

可惜在辛绛衣十六岁那年,相爷遭奸人陷害,满门抄斩,唯独她被相爷的心腹提前带出城,侥幸活了下来。

那段日子,她过得挺苦的。不能再入城,也就再也沒见到过曲明檀。没过多久,带她出城的那位相爷心腹也身染重病,离她而去,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又过了半年,遇到了一位年纪颇大的竹子精,她跟着他学了些制香油、竹签之类的本事,也算有了个糊口的本事。

日子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年,有一天竹子精回来,问她想不想去看看皇城的上元节。

那已经是她离开皇城,离开曲明檀的好几年之后了,她恍惚着点了点头,可惜还没到皇城,竹子精看着天空层层翻滚的云朵,说自己大限将至了,而后没多久,就真的离她而去了。

她昏天黑地哭过之后,一个人去了皇城。此时上元节已经过去了,她失魂落魄,背着这些年来所有的家当在荒凉了许久的娑婆寺落了脚。

有天,她卖香油回来,意外地发现寺中唯一的一座佛像身上有血迹,找了一圈,看到了遭奸人暗算躲在佛像背后草丛中养伤的曲明檀。

也是在这时,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欲语泪先流”,可是下一刻,曲明檀却告诉她说,他要成亲了。

原来自她父亲死后,朝中奸臣当道,虽有护国将军一介忠臣想要稳固朝纲,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便想到了最有力的手段——联姻。

护国将军独子曲明檀与户部尚书的千金陆汀兰联姻。户部尚书虽然职位不高,但为人圆滑,与之交好的大臣不在少数,而只要跟陆家联了姻,彻底铲除奸臣党羽也就有希望了。

然而最让辛绛衣伤心的却是曲明檀一脸抱歉地跟她说:“对不起。”

他说,他喜欢上了陆汀兰。

也是那年冬月,她在曲府后门苦苦求了三个多时辰,曲明檀却始终不曾出来相见。夜里起了霜,她坐在石阶上,忽然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久到连眉眼睫毛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霜。她眨了眨眼,一片霜花混杂着迟来的泪珠落了下来,落地便成了裴商。

其实说到底,他裴商不过是一个从伤心人眼睫上落下的霜花灵,却偏偏沾染了这个伤心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平白令他有了些凡人的七情六欲,让他进也不能、退也难受。也让他犹犹豫豫许久,还是决定陪在这个伤心人身边,笑嘻嘻地唤她一声“阿姐”。

天刚破晓,裴商便睁了眼,无意间低头,看到了双眼哭得通红的辛绛衣。

他心疼极了,连忙跳下树,听到她说,曲明檀待了一刻钟不到就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府。

他默默无语,又听到她声音哽咽:“原来他小时对我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只是儿戏,如今长大了成熟了,那些儿戏就不作数了。原来他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他轻轻拥住她在熹微晨光下格外单薄的身子,心尖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后来的好多天,辛绛衣的心情都不怎么好,恰巧城中最大的酒楼风月阁搭了个戏台子,每隔三天便有酒楼老板重金请来的戏班子登台唱戏。裴商深觉这是个开怀人心的好法子,便拖了辛绛衣下山来听戏。

可惜这日运气不大好,班主上台抱拳说小花旦身体抱恙唱不了了。裴商心中遗憾,回头去看辛绛衣,却发现她早已喝完了整整一大坛的桂花酿,呼吸间尽是桂花的香气。

“阿姐?”他伸手去拉她,却被她挣开,而后见她踉踉跄跄地爬上戏台,歪歪扭扭地朝座下观众作了个揖,咿咿呀呀地开唱。是裴商从来没听过的调子,婉转又哀戚。

许是她模样好看,神情又太过伤心,话语里婉转的情绪崩塌也比专业戏子来得深刻,台下没多少人谴责,但也没多少人真切动容。

人心就是这样,不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永远都体会不了那种伤心和绝望。

辛绛衣唱够了,泪也流干了,裴商从酒楼老板、座下宾客到戏班班主的赔罪也赔完了,而后上台打横抱起辛绛衣离开。

天色已晚,裴商背着她上山往娑婆寺走,走至半山腰,辛绛衣在晃动中微微醒了酒。裴商扭头哄道:“阿姐,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辛绛衣盯着面前有些崎岖的山路看了许久,忽然开口:“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曲明檀。”

脚下踩到一块额外突出的石头,裴商踉跄了一下,颠得背上的辛绛衣也晃了晃。她稳了稳情绪,说:“我只是有些茫然。小时候我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就是曲明檀,那些朝堂波谲、战场杀伐我一概不懂,唯一的乐趣便是跟着曲明檀跑上跑下,把他当作生命里除父母外的唯一。”

彼时月光微凉,草木也挂了霜,辛绛衣的少女心事伴着桂花的清香随夜风飘扬:“后来家破人亡,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又添了个师父。而我原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我会慢慢忘记曲明檀,可有些事情你越是想忘记就越是不断地在你脑海里徘徊。时至今日,我不仅没忘掉他,反而让他在记忆里来来回回。最后扎了根,想忘也忘不掉,甚至还三番五次地纠缠着他,给他带来烦恼……”

话音慢慢低了下去,良久,她说:“我是不是很无耻?”

她这最后一句带着绵软的睡意,却无端让裴商心中泛起了翻江倒海般的难过。

过了好久,裴商微微侧头,轻轻吻了下辛绛衣熟睡的侧脸,轻声道:“感情里哪有什么无耻不无耻……”

只有放下和放不下,仅此而已。

次年春分之时,曲府再次张灯结彩,裴商问了路人,说是曲家新添了位公子,今儿个是小公子的满月宴。

裴商提着香油、竹签在门口思虑良久,又要往里进,不出意外地又被人拦住。

拦他的还是个熟人,正是去年曲明檀大婚时在门口拦他的小厮。不过口齿伶俐的小厮已经成了曲府的二管家。

官大了,脾气也大了:“又是你?去年新婚日用一根破签儿把我们家少爷引出去,害得少夫人晚上闹了半宿,今年又想耍什么花招?”

裴商好脾气地笑了笑,往里进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我只是想问你们家少爷一件事。”

可惜二管家不留情,喊了几个人抄着棍棒直接把他打了出去,瓷瓶装的香油、细绳捆着的竹签洒了一地。

这日夜里,裴商没有回娑婆寺。他變回原形窝在曲明檀房檐的拐角处,待宾客全部走完,曲家恢复安静时,落进屋里,站到了曲家少夫人陆汀兰的面前。

曲明檀去送宾客了,估摸着得好大一会儿回不来。坐在床沿抱着孩子的陆汀兰看到凭空出现的裴商吓了一跳,正要尖叫却被裴商施了法术闭上嘴不能动。

他缓缓走近她,眉眼间的冷色几近要凝成霜:“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

陆汀兰毕竟娇生惯养,初遇这种非常之事,当即眼泪就下来了,忙不迭地点头。

裴商抱过她怀中的孩子,修长的手指在他颈项间来回摩挲:“希望少夫人仔细着点儿回答——我听说当初曲明檀同意娶你,一是因为父辈所提的联姻巩固朝纲,二来是不是因为你给曲明檀下了药,迫使生米煮成熟饭,由不得他不答应,是这样吗?”

陆汀兰睁大了眼睛,似是没想到这等秘辛会被人知道,眼见裴商手中用力,她吓了一跳,当即点头。

裴商又问:“曲明檀对你到底如何?他是不是真心喜欢你?”

这次,陆汀兰沉默的时间更长,门外也依稀传来了脚步声。裴商皱眉,同时手中用力,婴儿细微地咳呛一声,陆汀兰眼中含泪,连忙摇头。

与此同时,曲明檀已经走到了门外。裴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将手中婴儿还给了陆汀兰,化为原形从窗缝中飘走。

回娑婆寺时,辛绛衣还没睡,看见他,连忙迎上来,眼眶有些红:“我听山下人说,曲府办喜事,你去闹了,还被打了一顿,是不是?有没有伤到哪儿?”

裴商退后一步,躲开她的搜查,笑嘻嘻地说:“阿姐放心,我是谁啊,那些皮肉之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那这是什么?”辛绛衣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左臂,只见上面青青紫紫的痕迹遍布,“你……你就算再神通广大,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霜花灵,也是会感觉到疼的啊……”

裴商心里泛起被关心的暖意,邀功似的说道:“阿姐,我刚刚偷溜进了曲府,见到了陆汀兰。”

辛绛衣的神色一瞬间黯然,裴商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我打听到了曲明檀根本不爱她,当初跟她成亲也只是因为她给他下了药,有了他的骨肉,陆汀兰自己也承认了。”

裴商有些急切,他想说,阿姐你还有机会,想说曲明檀或许还爱你,想说咱还可以用力搏一搏。

可是辛绛衣却敛了眉眼,极轻地说:“那又怎样?”

裴商怔住了。

辛绛衣抽回手,缓缓地背过身,声音缥缈:“无论事实如何,那都是曲明檀已经做出的选择,我……我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裴商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辛绛衣说,有些事情天注定,无法轻易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认命。

但裴商不甘心,他再一次来到了曲府门外,却没有那个伶牙俐齿的“二管家”拦他。

他有些疑惑却没在意,抬脚便进了曲府。

然而刚刚踏进去,裴商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周遭气流不规则地涌动,面前的空间越来越模糊,身子也有种被挤压的窒息感,险些有种化出原形的撕裂感。

他咬紧牙,双手握拳交叉放在身侧,用力跺了一脚,勉强挣开了周身束缚他的气流,眼前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而后他便看见曲明檀拥着陆汀兰冷冷地看着他,两人身侧还有一个扎了满头麻花辫、衣衫破破烂烂的老婆婆。

他沉声道:“陆汀兰,你算计我。”

陆汀兰依偎在曲明檀怀里娇俏地笑了起来:“那又怎样?不过一个小小的霜花妖,还想在我面前撒野,上次我只是不想跟你计较罢了。”

这女人欺软怕硬,狐假虎威的本事堪称一绝,偏偏如今身陷囹圄的裴商奈她不得,只咬牙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上次问你的第二个问题,你回答的是真是假?”

陆汀兰怔了怔,忽然仰头看了眼曲明檀:“如今明檀就在你面前,你为何不直接问他呢?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我,对我是不是只有责任,或者……”

她说着,忽然不屑地笑了一声:“或者你直接问他,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你的好阿姐?”

提到辛绛衣,裴商顿时呼吸更加急促,他看向曲明檀,却听曲明檀冷冷地答:“我自始至终爱的都是汀兰,辛绛衣不过一个罪臣之女,算什么东西?”

裴商心头大震,无法想象这世间竟有如此薄情寡义之人:“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两个声音重叠,裴商慌忙回头,看到了同样一脸不可置信的辛绛衣:“阿姐……”

曲明檀看见辛绛衣出现,眉头皱得更紧,陆汀兰却像被踩了脚的猫一样奓了毛,朝站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婆婆大喊:“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妖孽收了!”

婆婆皱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手中快速结印,而后裴商便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一点点地抽离,头疼欲裂,挣扎到最后也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

“阿姐,对不起……”

他明明知道辛绛衣已经认命了,不再纠结于曲明檀的情感了,却偏偏不甘心地又跑来曲府想要逼得曲明檀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想要求他再去安慰一番辛绛衣,哪怕是骗一骗她也好。

可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样费尽心思,不仅没能修复辛绛衣心尖上的伤疤,还又血淋淋地在上面划了一刀,害得她再加一层伤心。

后来,年月不知过去了多久,山间寒风凛冽,裴商于荒山的暗夜里再度落地成形,看到眼前被竹姬婆婆忽悠来的辛绛衣眉眼沧桑,身子瘦得不成样子。

她问:“裴商,你过得好不好?”

他答:“好。”

可是,怎么可能好?

当日捉他的婆婆不知名姓,因头上常年别着一支雕花的竹簪,所以来往人都称她一句“竹姬婆婆”。坊间传闻竹姬婆婆出身捉妖世家,一身本事可通天地,而她原本也是一个满怀少女心事、爱脂红粉黛的小姑娘,但后来遇到个明明不会花言巧语,却执意负了她心的竹子精,之后性情大变,变得疯疯癫癫、不修边幅。

后来有一日,竹姬婆婆在山下醉了酒,回来时坐在雪地上迷蒙着眼说:“他死了。”

到底还是伤心的,毕竟是真心爱过的人,哪怕他负了你,哪怕你赌气地再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但只要哪一天你偶然得到了他的行踪,却是物是人非、他已不在时,心中骤然冒出的空落感会让你喘不过气来。

那时,裴商心中陡然生出一些命运不可违抗的悲戚感。那一晚,情绪外露的竹姬婆婆说了好多好多,裴商陪在她身边,最后听见她说,曲明檀不爱陆汀兰。

但也不爱辛绛衣。

她说,这世间就是有一种人,不爱风花雪月,不屑儿女情长,心中装有山河天下、家国大义,从不会为任何儿女私情折腰,甚至会为了心中的那点儿抱负,用人心,负人心。

她当年爱上的那个竹子精是这样的人,曲明檀也是这样的人。

只要能铲除奸相,能护得国家盛世清明,明知陆汀兰给自己下药又如何,他无愧于心。

至于辛绛衣,她已经没权没势,不过一个小小的山野村姑,哪里值得他纡尊降贵来安慰?

这些事情并不深奥难懂,辛绛衣也不傻,想必这些年她也会想清楚。

而今辛绛衣满脸憔悴、身量单薄,看着他说:“阿商乖,我们以后好好过。”

裴商刚要点头,却看到她满是厚茧的双手,想到前日竹姬婆婆曾无意中提过,朝中奸臣蓄谋多年,終于联合外敌逼宫篡位,护国将军一家悉数上了战场。老将军到底年迈,于城墙上身中数箭为国殉职,唯剩依旧忠心耿耿的将军独子曲明檀坚守在前线。

裴商心思流转:“阿姐,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辛绛衣目光暗下来。

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竹姬婆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去了战场啦,女扮男装,一路远远地陪在那个少将军身边,深情得很呀。”说完又退下,给他们足够的空间算秋后账。

两厢沉默许久,辛绛衣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个竹制的多角霜花,塞到他的怀里,低声说:“对不起,这些年过去了,我手也不巧了,编了好久,也只编出了这样一个东西,你……要吗?”

见裴商不说话,辛绛衣的眼里慢慢冒出雾气,转过身想要下山。

裴商捏紧手中的霜花,心尖抽疼,他快步追上她拉住她的衣角:“我要,我跟你走。”

他想,不管怎样,他总归是栽在辛绛衣身上了,也不能再奢求了,只要余生能陪她到老,护她安好便足够了。

裴商把未来想得这样好,辛绛衣也似乎在努力朝着他设想的方式生活。

可惜她到底良善,只不过听说一句陆汀兰染了重病活不长了,就忍不住担心以后陆汀兰的孩子怎么办,曲明檀怎么办。

裴商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既然当初已经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上了战场,已经为自己的爱情努力过了,可是曲明檀依旧不喜欢你,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放不下?”

他问得隐忍难过,辛绛衣却始终低着头,就在他彻底心凉时,听见她说:“对不起。”

“明檀送我离开战场时已经明确地跟我说了,不要让我再白费心思,他也说了他永远不会囿于这黏糯的儿女情长,可我知道他虽然薄情,却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不管陆汀兰做过什么,她始终是他的妻子,还为他生了孩子,如果陆汀兰死了,他会很伤心的。”

裴商终于有些绝望了:“阿姐……”

辛绛衣避开他的目光,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道:“阿商,你不是凡人,你……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裴商后退一步,敛眉道:“抱歉,我无能为力。”

他心里绞痛,却拒绝得干脆利落。他实在是不忍心再看她这樣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疯魔下去了。

可惜辛绛衣心大胆子也大,当年能不顾一切地藏在小兵里跟着曲明檀去了战场,现在也能瞒着裴商跑到荒山再度找到竹姬婆婆,求婆婆帮她改容换貌。

裴商匆匆忙忙地跑到荒山,神色哀戚地看着眼前的“陆汀兰”,道:“阿姐,你这又是何苦?”

没有得到回答,他又去问竹姬婆婆:“婆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逆天改命对修行者可是大忌,你……你不要命了吗?”

竹姬婆婆也不说话。

裴商终于有些死心了:“好,好,原来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不爱!”

他嘶哑着丢下这句话,踉踉跄跄地下了山,背影萧索零落。

后来,裴商再也没刻意关注过辛绛衣的消息。

他去了偏北的月里山,尝过了山脚下鼹鼠精卖的苦茶;又去了离水之畔,听过了传说中人鱼的美妙歌声;还去了扶余城,在城中的月圆之夜看过了一场名动天下的指尖舞……

他去了那么多的地方,看了那么多的风景,却始终没能忘掉那年曲府门外蓄满泪水的盈盈双眸,没能忘掉那个名叫辛绛衣的傻姑娘。

于是经年之后,裴商拖着满是疲惫的身心又回到了原地。

到底还是物是人非。

此时真正的陆汀兰早已病故,曲府小公子两岁时发了一场高热,没熬过去也死了。而那场平反的仗稀稀落落地打了两年,曲明檀终于大获全胜,却在班师回朝时遇到塌方跌入悬崖,不知所终。

皇帝表面感念其功德,封其谥号骁勇大将军,又派人到处寻找曲明檀,实则巴不得曲明檀彻底失踪,毕竟曲明檀此仗极其收获民心,皇帝多疑怕之后控制不了曲家。

而曲府失了主心骨,皇帝又明里暗里地打压分散人心,到如今,偌大的曲府,就只剩下一个伪装成陆汀兰活着的辛绛衣。

辛绛衣是在一个滂沱雨夜再度来到荒山的,见了竹姬婆婆,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婆婆问她:“可是后悔了?”

辛绛衣摇摇头:“我自己选的路,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婆婆不说话,抚着头上的雕花竹簪出了神,良久后,说:“当年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我答应帮你变成陆汀兰的样子,让你毫无破绽地进入曲府代替死去的陆汀兰,可是代价这么大,你一无所有,就连当初那个心热的霜花灵也离你而去……”

辛绛衣眼睛有些红:“阿商现在过得好不好?”

婆婆犹豫了一下,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她说着,忽然直直地朝竹姬婆婆跪了下去,“求婆婆让我见曲明檀一面吧,我相信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的……这是我如今唯一的执念了。”

这次竹姬婆婆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山间微风携细雨拂来,婆婆本就凌乱的麻花辫更加散乱。她摸着头发眯了眯眼,喟叹道:“绛衣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顿了顿,她忽然提高了音调,朝身后喊道:“既然绛衣这么想见你,你就出来吧。”

辛绛衣睁大了眼睛,只见竹姬婆婆身后缓缓走出一个身穿湖蓝色长衫的男子,长发如瀑,嘴角含笑,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曲明檀。

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疾步上前抱住他,喃喃地道:“明檀……”

那男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说:“苦了你了,我们回家吧。”

辛绛衣含泪点头。

临下山时,他忽然回头,朝还站在原地的竹姬婆婆深深一鞠躬,道:“多谢婆婆。”

竹姬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说了一句:“你们好自为之。”

曲明檀是死在那年班师回朝的塌方里的。

可惜这件事皇帝不知道,辛绛衣不知道,世人都不知道,只有那年恰巧路过的裴商看到了跌入悬崖,又被皇帝派来的暗卫伤得奄奄一息的曲明檀。

曲明檀也看到了裴商,可惜他伤势太重,嘴唇几番翕动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商神色微动,问他:“你后悔吗?”

曲明檀眼睛急剧转动着,手臂微微抬起,可惜还不待裴商靠近,他的手臂就忽然重重地砸在地上,再去看时,他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裴商站在原地愣了许久,面前这个他曾嫉妒过无数次的男人死了,他心中竟生出大片的空落感来。

裴商仔细地将他葬了,急急忙忙往曲府赶,途中又路过那个会请戏班子来的酒楼,听见里面传来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调子有些熟悉。

鬼使神差地,他顿住脚步,进了酒楼,看见台上浓妆艳抹的姑娘正拿着把扇子微微欠身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曲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

裴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了许久,心中忽然泛起漫天的难过来。

而后他便转道去了荒山,找到了竹姬婆婆,问她有没有方法能彻底让他变成人。

变成辛绛衣心心念念的曲明檀。

婆婆说有,但代价是变成人后只有十年的寿命,十年一过,他便魂飞魄散。

婆婆话语里有劝阻,裴商却淡淡一笑,说:“没关系,我不后悔。”

竹姬婆婆怔了怔,怅然道:“如果当年绛衣的师父,那个爱胡思乱想的破竹子精,能有你这样的觉悟,不顾忌什么人妖殊途,也许我们就不会蹉跎这么多年。他也不会因为思虑过重连个小小的天劫都度不过去,最后天人两隔。”

裴商不说话,神色黯然。

后来,曾经那个会拎着竹篮到处叫卖香油的霜花灵摇身一变,便成了有赫赫战功却被皇帝猜疑的曲明檀,成了辛绛衣心心念念的曲明檀。

再后来,十载悠悠而过,裴商生命到了尽头。他心里难过,紧紧握着辛绛衣的手,想要嘱托的话那么多,临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目光紧紧地锁着辛绛衣含泪的眼,忽然喟叹一声:“我还没陪你到老,还没陪你将你说过的那些美景都看个够,我还没……我……我好不甘心啊……”

辛绛衣摇头,从怀中拿出那朵竹制的多角霜花,话音哽咽:“你以为你藏在院里的桂花树下我就不知道吗?”

裴商心头大震:“阿姐……”

这个暌违多年的称呼顿时让辛绛衣泣不成声:“裴商,你这又是何苦?”

天光渐渐暗淡,裴商的鬓角慢慢泛出白,嘴角渐渐扯出一个解脱的笑容:“真好,真好。”

到最后,你终于知道了是我,真好。

哭声渐渐大了,裴商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年曲府门外,那个名叫辛绛衣的伤心人,扬起一张泪眼蒙眬的脸,问他:“你是上天派来安慰我的霜花灵吗?”

他笑嘻嘻地答:“是呀,以后就请多多关照啦。”

猜你喜欢
阿姐霜花婆婆
霜花 等
兔阿姐的礼物
寒夜生花
如此婆婆
阿姐减肥记
风婆婆来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