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荣
我在阳光灿烂的正午,当众宣布:“是我勾引了她。”
当时,我们站在莲花山中峰的山顶,一块五十平方米的空地上。地势稍微平坦,脚下全是岩石。太阳,就在我们头顶。不远处的天空,有一只孤雁翱翔。
其实我很在意“勾引”一词。尽管我很郑重,但王磊、李艳、张强依旧兴致勃勃地看风景,根本没有理睬我的意思。
山被绿水环绕,像一条蜿蜒的玉带;水被山映衬,像一幅优美的水墨画。置身其中,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梦境。
张强大声说:“居高临下的感觉真好。”李艳则张开双臂说:“我要飞翔。”王磊还是习惯性地左手在胸前,托住右肘,右手托住下颚,没说一句话,一副思想家的样子。
下山时,我低着头,思索着落在了后面。山风从颈部吹入后背,浑身发凉,我知道这是惩罚。
直到一年以后,在我与临江市无任何关系时,我才清楚,那是我们几个年轻人,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共同登顶莲花山。
二〇一〇年的春天,我来到了王磊的公司。公司位于临江市的商务区,写字楼里可以看到江水潺潺和远处莲花山的雄姿。这是一家电子商务公司,正在筹建中,急着用人。
应聘的时间是周二上午八点。一大早,我对自己的形象做了精心修整,唯一考虑不周的是交通拥堵。出租车里播放着早间新闻,我无心细听。司机是个胖子,肥头大耳,使得出租车的空间看起来异常狭小。和很多司机一样,絮絮叨叨。我一上车,他就大声地讲官员腐败,讲地产商坑人,讲老百姓艰难。我无心与他交流,只看着停滞的车流,不停地看表,“还有多远?”司机看了看我,说:“快了。”我白了他一眼,“快了是多远?”“前面右转一百米就是……”没等司机说完,我付了车钱,拔腿便跑。
气喘吁吁地跑进电梯,恰好看见一女子,怀抱着一沓文件,披肩长发瀑布一样垂着,白衬衣深蓝裤子,虽然是典型的职业装,穿在她身上却很美。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来应聘?”我点点头,调整了一下呼吸,站直身子反问:“你怎么知道?”女子微笑着说:“你的装束。”说完,她腾出一只手说:“我叫青,你到哪个公司?”“中天电子。”听到我的回答,她稍稍睁大了眼睛,略显惊讶地说:“祝你成功。”看着她优雅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令我信心大增。
面试结果,我被公司录用,并且分到青主管的部门。在公司里,王磊负责公司发展战略;老婆李艳管财务;张强做副总,负责生产加工;张强的女友青管业务。我们的工作是销售和售后服务。
王磊创办中天电子,是因为王磊的父亲是临江市的副市长,分管城市建设。中天电子的产品之一,是燃气报警器。因为王磊父亲的关系,中天电子的燃气报警器几乎强制性地全部安装在了临江市新建的住宅楼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家房地产开发商拒绝中天电子。
张强和青同在临江大学读书,张强是艺术系,青学的是国际贸易,张强高青两届。青满身的艺术气质和飘逸的身姿深深吸引着张强,苦苦追求了两年,终于在张强毕业前夕,他们同居了。毕业后,为了爱情,张强并没有远走高飞,而是选择留在临江市。为了工作,张强四处奔波,他考过公务员,也参加过事业单位的公开招考,均无果而终。苦闷消沉一段时间后,张强放弃了理想的艺术追求,为了房租和生活费,他開始在装潢公司打工。有时搞搞设计,有时抡抡大锤,有时粘粘壁纸,有时刷刷油漆。虽然挣不到大钱,还很辛苦,但因为有爱情滋润着,每天还是感觉很充实。平时,张强经常会变着花样儿,搞些小浪漫。夜深人静,张强会弄几个小菜,和青小酌。高兴时畅谈理想未来,失意时两人无语对视。他们相互鼓励着,等熬到青毕业再做打算。
青毕业后,在求职过程中,也经历了张强的所有过程。其中的苦闷与彷徨自不必说,好在有两个人相互鼓励扶持着,那段日子才没有那么难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张强在给一位重要客户装修的过程中,结识了王磊。当时,王磊正在筹备开公司,急需人才,这样,张强和青就来到了王磊的公司。
灯光下,几个年轻人正在商量公司名称,屋内飘散着浓浓的烟气,茶几上摆着几个茶杯,办公桌上散落着文件。张强踱着步子,王磊坐在沙发上,说:“名称要有寓意,不能俗。”一听这话,张强来了兴致,他稍稍琢磨了一会儿后,揉了揉熬红的眼睛,慷慨激昂地说:“那就叫中天公司,预示着我们如日中天的事业,我们如日中天的青春,和我们如日中天的未来。”“中天公司倒是很大气,可是,应不应该加些限定词,让它更明确些?”青试探着说。“不,我们的目标一定要远大,广州恒大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叫响了,我们要向恒大学习,让中天在全市、全省甚至全国叫响。”王磊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咱们喝酒去,庆祝一下。”
街道上行人稀少,半夜的阑珊灯火,和着暖风与啤酒,让人陶醉。张强带着醉意说:“今天一定要走个通宵,谁也不许后退,让我们在跋涉中,迎接黎明。”“对,一定要看到鲜红的太阳升起,否则,决不罢休。”青有些踉跄着说,手臂还在头上不停地挥舞。王磊提议大家去莲花山看日出,大家一致同意。
太阳升起老高的时候,大家疲惫得东倒西歪。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欢声跃起。遗憾的是,大家并没有看到日出。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我与青坐在办公室的时间有限,大部分时间都在跑客户。有时我与青同行,有时分开,但同行时居多。
有王磊父亲的关系,公司业务开展得非常顺利。由于跑业务需要经常进工地,我和青常常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找开发商,一般也很难见到,非十次八次不可。但是,当拿着订单回到公司时,我们的内心还是无比快乐的。
临江市福苑小区,是一个大楼盘,我与青足足跑了十五次,还是没有谈下来。开发商老总是八十年代建筑专业大学的学生,办事认真严谨。我与青绞尽脑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了老总一面。老总很严肃,没有客套,开门见山。 “我们的谈话,只有十五分钟时间,请你们抓紧。”青马上说:“您好,我们是中天电子公司的销售员,我们的产品主要用于城市家庭燃气泄漏报警,采用的是气敏传感器,可发出声光报警信号,还可启动排风设备或关闭燃气管道阀门等功能。我们的产品还具有外形美观、体积小等优点……”等青说完,老总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的燃气报警器报警浓度是多少?”“百分之零点五。”“燃气报警器主要探测燃气在空气中的浓度,你们的产品设定值有些偏高。”老总皱起眉头说。“我们可以和公司研发部门建议,尽量满足您的要求。”青赶紧说。“今天我们可以达成意向协议,愿我们合作成功,我很在意为人诚信和产品质量。”老总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我很佩服你的精明强干。”“你也不简单。”青竖了竖大拇指。endprint
出了老总办公室的时候,青异常高兴,我也很有成就感。 “咱们庆祝一下吧!”我提议,青马上抬起手做击掌状:“一言为定。”
我们选择了一家临江的小酒馆,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这里可以透过窗子,看静静的流水和青青的远山。服务员笑盈盈地介绍着特色菜品。我们选择了水煮江鱼,还有炒荷兰豆。青说:“如此美景美色,不来点儿美酒岂不辜负了这美好时刻?”“Of course。”青瞪大眼睛:“Why?”“为我们初战告捷。”当我们端起酒杯的时候,江面上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耀。青说:“谈谈你自己。”我说:“很简单,和有些书上说的差不多。”青把酒杯举在面前,摇晃着慢慢说:“你对我有戒心?” “怎么可能?”我慌忙说,“我老家在东北林区,那里很美,四面环山。春意盎然时,山花烂漫;银装素裹时,一片洁白。但不知为什么,包括我在内,所有山里人都拼命地想往山外跑。我们幻想着山外的天堂,一路从大自然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我稍稍停了一下,低下头接着说:“考入大学以后,我非常努力。学专业知识,学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我怕别人瞧不起,所以只有比别人付出得更多。我想努力几年,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买房,结婚,再把我爸妈接来。”青静静地听着,手里不停地转动着酒杯,她忽然说:“为未来干杯。”我们一饮而尽。此时,我看青的目光更加深邃,感慨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幸福地生活?”“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青脸上闪过些许无奈。我说:“你可是咱们这里的高富美。”青有些轻蔑,淡淡地说:“扯。”然后,她转过头,看着窗外,说:“为美好挣扎吧。”“你好像有些忧郁。”我有些不解地说。青想掩饰,却不成功。她坦白说:“张强这几天非常郁闷,他始终觉得他应该为艺术而存在,可现实却正好相反。他心有不甘,有时近乎歇斯底里。他这样,我也很难过。”说这话时,青的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下,她低下头,长发遮住了面庞。我无话可说。我们就这样默默坐了十分钟。抬起头时,青的脸上露出坚毅,大声说:“我相信未来。”
江风吹得我们感觉到了凉意,人行道上有成双成对的情侣悠闲地漫步。我和青都有些踉跄,望着江上游轮以及两岸辉煌的灯火,不时还有游客欢快的笑声,这些,都让我和青心生羡慕。江边的垂柳飘来荡去,青搂着我的肩膀说:“咱们算是同病相连吗?”我不置可否。
送青回家后,我回到了住处。看着陌生的一切,想到青,我一夜没睡。
张强越发地忧郁,近乎失常。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公司真的如日中天了。我们陶醉在喜悦之中,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
天气渐渐转凉,秋风中,片片落叶打着旋儿,不辨方向地飞舞着。张强时好时坏。我和青则马不停蹄地在工地之间穿梭。
路上,吹落的树叶被奔驰的汽车卷起又落下,像一场盛大的舞蹈。出租车上,我和青并排坐着。青说:“张强这段时间经常往莲花山上跑。”“锻炼吗?”我转过头看了看青,不解地问。青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中流露着无助,让人心生怜惜。实际上,我还是很欣赏青的一身职业装,干练中透着柔美。我有意往青的身边靠了靠,但还是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我不能乘人之危,那不公平也不道德。可我还忍不住用余光看着青,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实在让我心动。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也许用力过大,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青惊讶地看着我。我慌忙掩饰。青说:“张强现在有些厌世,我怕他走不出这片沼泽。我想帮他,可我也无能为力。”我说:“你不妨找找心理医生。”青摇着头说:“恐怕不会起作用,张强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很了解他。”青把头扭向了车窗外,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我把手伸过去,紧紧地攥住了青的手,青没有反对。我们一言不发,我感到了自身的颤栗。我搂住青,青顺势靠在我身上。此时的她已经泪流满面,在我怀里无声地抽泣着。青这样的状态,让我非常难过。我很想替她承担痛苦,让她能够快乐。在我的概念里,美女是不应该有任何痛苦的。
出租车已经开出城外,我们索性让车停在一片山坡前。我扶着青走在田野上,茫茫的田野中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时,天已经晴了,空气中有好闻的植物的味道。我们站在山坡上,看着远方。虽然大地一片葱绿,但我们内心都很沉重。我们相拥着,亲吻着。
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灯火辉煌的城市,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忧伤而有任何改变。
送青回到住处后,我也急匆匆往回走。这时,青发来短信,说张强没在家,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莲花山群峰中,有一西峰,西峰上有栖霞寺。栖霞寺远近闻名,常年香火不断,善男信女不多,却是清闲去处。面对尘世,张强选择了逃避。
第二天,陪青走在上山的路上,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虽然我们做出了所有努力,但张强坚决地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夕阳西下的时候,山路上异常安静,我们仿佛听到了彼此内心嘭嘭跳动的声音。看到山下的一切,我们疲惫得难以挪动双腿。我轻声劝青,要面对现实,青则一言不发。下山的路走得异常艰难,我牵着青的手,走走停停。回到青的住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打开房门,青无力再开灯。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在黑暗中坐着。青一言不发,我也觉得无话可说。在若有若无的灯光下,我和青像黑白电影中的剪影,一直坐到了天亮。
随着公司蒸蒸日上,王磊开始花天酒地,渐渐地,连公司的具体事务都很少过问。就连张强的出走,也丝毫没有让他有所收敛。不但如此,王磊还贸然做出了向外扩张的决定。按照王磊的设想,我们先在临江市周边的地级市突破。我和青便将目光锁定在距离临江市二百公里路程的松山市。
松山市,因松山而得名。我们去松山市必经松山。松山上有盘山公路,其中一段约四公里的路段,坡陡弯急,每次路过的时候,我们都会非常紧张,我都会护着青。
在松山市,燃气报警器的销路一直不理想。我和青往返了几次后,王磊让我们住在松山市。我和青白天跑工地,找房地产开发商,筋疲力尽。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们躺在床上,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这时,青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降低了电视机的音量,漫无目的地按着电视遥控器。当我调到临江电视频道时,一条新闻让我目瞪口呆,我急忙叫醒了青。电视里,男播音员正焦急地播报着一条消息——临江市福苑小区今日中午发生燃气泄漏,导致爆炸。目前,伤者已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我和青被这消息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青说:“快给王磊打电话。”可不论我们怎么拨,得到的回音都是已关机。我试着给公司打电话,但几部电话均无人接听。电视继续播放着节目,我和青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电视一直开着,我们只能通过电视了解具体情况。晚十点的电视新闻中,有了跟踪报道:发生爆炸小区的燃气报警器是由临江市中天电子公司生产的,该公司总经理王某化装潜逃途中被警方控制,目前,此案正在调查中。我和青面面相觑,青忽然拉着我的手说:“打车回临江市。”我有些担心地说:“太晚了吧。”青扭曲着脸说:“我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在松山四公里路段,昨夜十一点左右,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次日,临江电视台又播出一条消息。
入院后的第七天,我醒了。年轻的护士像花儿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入院后的第十天,护士微笑着说:“恭喜你先生,你终于又回到了这个美麗的世界。”
接下来,我知道了,因为那次车祸,青已不在人间。
王磊的父亲,因为被指控利用职务之便干预建筑领域招投标,收受巨额贿赂,被检方带走。
晨光初现的时候,身边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我慢慢走下床来,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极目远眺。我想看到远方的尽头,可看到的东西还是模糊的。
手机铃声这时响起来,满屋清脆。我被这声音激励,感觉有些振奋。拿起手机仔细一看,是爸爸打来的电话。此时,在这美丽的清晨,我心生暖意。爸爸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语气中透出担心。我和爸爸谈了很多,我感觉爸爸说话时很谨慎,这让我很不理解。最后,爸爸小心翼翼地说:“回家吧,儿子,现在政府鼓励咱山区的农民发展林下经济,政府有补贴,经济效益也还不错。”我明白,爸爸有心让我回去,可又怕误了我的前程。听着爸爸的声音,我感到异常亲切。爸爸一直不停地说着,电话里不时传来妈妈焦急的声音,顷刻间,豆大的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流下。虽然爸爸又说了很多,可我依然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和爸爸通完电话,天已经大亮。
此时正是深秋,遍野的落叶装点着大地,五彩缤纷。
临江市又开始了新的一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