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龙成鹏
吴白雨行走在云南青花的前世与今生
□ 文 / 龙成鹏
编者按:云南青花瓷,风格独树一帜,繁盛于明代。但至明末清初,由于景德镇青花大规模销往云南,致使玉溪窑、建水窑、大理窑、曲靖窑等代表性窑口全部停烧青花瓷器,传承断绝,云南青花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中。近年来,以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吴白雨副教授为首的研究团队长期深入研究云南青花的历史和文化,恢复了元明时代云南青花瓷器的烧造工艺。云南青花的复兴,从设想变为现实,从工艺美术逐渐演变成青花瓷产业。作为“非遗”传承人,吴白雨先生的特别之处:一方面,他所传承的“玉溪窑青花瓷器烧制技艺”,本已失传近300年,没有了师承,那所要传承的文化源头何在?此种情景意味着他的传承路径十分特别。另一方面,他是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试图从民间文化中寻求中华文化复兴之路的群体中,少见的成功者。吴白雨先生所做的探索,其意义不只是在古代云南青花窑厂的废墟上拯救了一门工艺,也是为我们今天如何活化和发展文化遗产提供了一种极有价值的经验。
今日民族:请给我们讲讲云南陶瓷的历史价值和当代意义。
吴白雨:在谈云南陶瓷之前,我想谈谈云南,因为任何一种传统工艺的生成是离不开它所处的地域和环境的。
当今科技的高度发达已经使地球变得越来越小,世界越来越近。在西方现代主义之后整个人类的思想和文化已经越来越同质化,或者说以西方文化为代表的强势文化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的“文明”形式。世界上,各个国家、地区、民族间的文化差异变得越来越小,已是不争的事实。同质化的好处是文化的传播和交流变得便利,坏处则是文化形态的丰富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就像物种的灭绝一样,一种文化的极度强势必然会造成其他文化的式微。人类的思想和精神是以文化和文化观念作为主体的,由于文化差异的存在,所以存在不同的宗教、信仰、风俗,并由此呈现出不同生活方式和不同的生命状态。如果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的文化独特性丧失,那么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自我认同也就消解了,这一点尤其关键,也是文化对国家民族意识建立的根本意义。我想,今天我们为什么要恢复中华传统优秀文化,进行文化自信建设,原因就在这里。
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看,云南就显得特别重要。云南自然生境的丰富性培养出云南丰富的文化形态,更重要的是,几千年来,这些不同的文化形态和那么多的民族在云南形成了一个既包容又独立,既开放又完整的文化生态圈。不同文化背景、文化观念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创造出一个和谐而健康的文化生境。
今天我们国家倡导的“一带一路”建设,我认为就是要在西方主流文化之外,再探索另一条更加适合人类文化、经济、生活发展的新路径,寻找解决当代世界上存在着的各种各样的冲突、对峙等问题的方法。我想在云南的历史上,汉文化以及其他文化是怎样传入、融入云南的历史经验,是可以给我国今天实施的中国文化走出去提供借鉴的。云南是“一带一路”建设的节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块试验田。
另外,云南还是中国传统汉文化的“活态博物馆”,在云南的民间,保留着很多中原地区已经消失的汉文化传统事项。云南文化多样性的原因,其中地理、交通、自然生态等因素为大家熟悉,我不细说。我特别要提的是,云南与中原文化在历史上并不是同步发展,要滞后得多。但古代的云南人对于汉文化的学习和选择是具有很强的主动意识的,他们善于从各种文化中将适合自己的部分抽取出来,并固执地保留下来。
比如普洱茶,云南一些地方至今仍然保留了唐宋时期中原地区的饮茶习俗。虽然散茶冲泡在明代已经非常流行,但普洱茶并未放弃饼茶、烤茶、煮茶等更加传统的方式。比如云南各地的洞经音乐、民间戏曲仍然保留着内地消失已久的浓浓古风。
说到云南陶瓷,在中原地区消失了几千年的慢轮堆烧制陶术至今仍在西双版纳、玉溪、怒江等地的少数民族中流传。原先学者们一直搞不清楚黄河流域大量的新石器时代彩陶是如何烧制出来的,比如著名的人面网纹盆、舞蹈纹盆,也不知道具体的烧造窑址在哪里。直到抗战时期,南迁的学者在云南看到了这种不用轮盘,不用窑炉,直接泥条成型,平地堆烧的方法,才明白了彩陶的烧制工艺流程,解决了彩陶无窑址的学术问题。
前段时间我去通海县做调查,我发现在云南,研究少数民族的学者和成果很多,但是研究在云南的汉族文化传统的学者和成果却很少。在通海,无论是甜白酒、酱菜、豆末糖,还是妙善女子洞经音乐都保存着古代汉族的生活传统。通海有一个节日叫“花街”。花街是什么?就是家家户户把种的盆景拿出来展示。通海的老百姓生活非常讲究,对花草盆景的喜爱深入民心,这显然是汉文化传统在云南保留的遗风。古城里每家每户的小院子打理得非常精致,家家的院子都有一个花厅,花厅是整个院子最重要的空间,全部摆满盆景和花草。
云南玉溪窑也是一样,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古代云南能够烧造青花瓷器,但云南人对青花的热爱是显而易见的,滇中、滇南、滇东北、滇西在历史上都大量烧造青花瓷器。青花作为一种文化形式传播到云南,云南人接受了它,并用自己的方式,将青花转化成了一种更加符合云南人实用需求和审美需求的工艺语言,并创造出中国青花艺术朴实率真的一路,与景德镇青花共同组成了中华青花的两类风格。
云南这样的例子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但我认为,今天中国文化所面临的某些问题,是可以从云南经验中获得灵感和启发的。
今日民族:青花瓷在中国陶瓷史上有什么样的艺术地位?
吴白雨:陶瓷史是中国工艺美术史的主体部分,或者可以说,贯穿整个中国工艺文化历史的就是陶瓷。在古代,陶瓷不仅是艺术,也是科技。陶的出现历史最久,但瓷器出现就晚得多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烧制瓷器的国家,欧洲比中国晚了700多年。原因就在于瓷器的烧造工艺较陶器复杂得多,烧造温度也要高出许多。
青花瓷的出现是中国陶瓷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青花瓷真正意义上把陶瓷和绘画结合在了一起,绘画不再是陶瓷的附属装饰,成为了构成陶瓷艺术的主要表现内容。可以说,青花之后,绘画在陶瓷上的价值就变得非常重要了,产生了一种新的工艺样式——瓷绘。自元代以来,“青花”逐渐成为了中国陶瓷或中国文化的代名词之一。
今日民族:青花这种工艺,是怎么流入云南的?
吴白雨:青花的工艺和文化的起源、传播,现在还有很多争议。有一种观点认为,景德镇是青花的起源地。按照这个观点,云南的青花就来自景德镇,也就是经江西,传入四川,再传入云南,又由云南传入越南,进入东南亚,这是青花之路的南线。还有一条景德镇—朝鲜—日本的北传路线,共同构成了青花文化传播的“青花之路”。
云南青花还有着许多未解之谜,例如云南青花的起源和断代,各窑口之间的创烧年代,以及云南青花和景德镇青花、东南亚南亚青花烧造技术的渊源关系问题一直存在着诸多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云南青花是我国青花文化史上的重要篇章,它为中国青花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径,也在青花瓷烧制技艺向东南亚的传播过程中起到过不可替代的作用。
今日民族:后来云南青花的情况如何?
吴白雨:古代云南烧造青花瓷器的窑址很多,分布在玉溪、红河、大理、曲靖等地。到了明末清初,景德镇已经发展成规模庞大的瓷都,青花瓷的产量十分巨大,加之云南和内地的交通越来越通畅,物美价廉的景德镇青花涌入云南,云南青花的历史就这样中断了。
青花停烧后,云南的陶工就得另寻出路。经过一段烧制粗陶的时期后,云南在清代产生了新的两个著名窑口,一个是建水窑,一个是华宁窑。
建水窑以烧制高温无釉陶器为特色;华宁窑选择了高温色釉陶器,云南陶瓷闯出了两条新的路子,然而,这两个窑口的兴盛离不开青花烧制的技术和经验。像云南陶瓷这样已经能够烧制青花瓷器后,又转回到烧制陶瓷的历程是很少见的,看上去似乎是技术的退步,但事实上,也是云南古代陶工面对市场竞争而进行的产品创新。
今日民族:今天在云南农村,也有一些看上去很古旧的青花瓷碗。这些碗是云南青花吗?
吴白雨:云南青花这个概念是专指元明时代云南烧造的具有明显风格特征的青花瓷器,是与其他地区青花瓷器有着明显区别的独立的一种青花。我们在今天农村看到的那一类青花是民国时期景德镇陶工来云南建厂生产的碗盘,无论是坯釉料还是色料上都全盘照搬景德镇民窑青花瓷器,从艺术风格和特征上更是和元明时期的云南青花不是一回事情了。
今日民族:您如何评价云南青花这种艺术样式?
吴白雨:云南青花是带着云南艺术和云南人的气息和特征的,它的发轫是跟云南这块土地联系在一起的,是云南人长期对自然、对生活、对生命的理解的外显。它充满着质朴的、自由的艺术精神,而这种精神我认为正是当下所缺乏的。
如果我们去看中国秦汉艺术,无论是兵马俑、霍去病墓石刻还是牛虎铜案,都深具一种博大雄浑的情怀,这些艺术是英雄的艺术,更显现出一种大国气象和民族自信。反观今天,人们的审美似乎越来越陷入到小情调、小清新的趣味之中了。
今日民族:恢复烧制玉溪青花的情况怎样?
吴白雨:在2013年以前,除了在博物馆保存着古代云南青花瓷器,我们的生活中是见不到云南青花的。近几年,在各种博览会、展览会和媒体上都可以见到今天生产的云南青花。让历史上消失的一种工艺和文化在当下复活,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
今日民族:传统工艺的恢复,是一个大工程,您是如何开展工作的?
吴白雨:玉溪窑青花的复烧,不是简单地烧制几件器物,而是一个研究性和系统性的工作。主要是三个部分:一是工艺技术体系的恢复。比如合理解决胎土配方,釉料配方,色料配方,烧制温度,窑炉气氛等问题。烧制工艺的恢复,很具体也很复杂,只有通过反反复复的研究和试验,才能逐步解开历史的秘密。
二是青花绘画体系的整理和研究。绘画是云南青花的重要特征,云南青花绘画的题材非常丰富,动物、植物、人物、山水、亭台楼阁、几何图案,要把繁多的图像进行整理研究,光是进行资料收集,就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再就是画法和笔法的研究,具体到先画哪一笔再画哪一笔?用什么样的笔画?用笔的方法是怎样的?这些都是核心问题。
三是建立教学体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没有教学体系肯定是不行的。我们云南大学协助玉溪技师学院,创办了云南省第一个陶瓷中等技术工专业,现在已经毕业了三届了,我们负责建设了完善的教学体系和课程体系,技艺是依靠人流传的,所以我们一直比较重视教学这一块的工作。
今日民族:您近期工作计划是什么?
吴白雨:近几年来,云南陶瓷在工艺美术行业上取得的进步是巨大的,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工艺师和陶艺家。但是云南陶瓷产业在整个云南经济总量中的比重是非常低的,云南陶瓷要想真正发展起来,就必须走产业发展的道路。下一步,我的工作重心会调整到陶瓷产品的设计研发上,也就是利用新技术,批量化生产具有云南特色的日用陶瓷和工艺陶瓷。如果十年之后,来云南旅游的朋友随便到一个街边的小饭馆,看到的、用到的都是我们云南设计生产的餐具,那就是我最大的理想。我认为真正意义上的云南青花复兴,那就是它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之中。
吴白雨,云南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玉溪青花瓷烧制技艺” 主持人、传承人。长期致力于云南传统手工制陶技艺的研究与实践,在当代建水陶研究与创作,玉溪窑烧制工艺复兴,云南原生矿物色釉配制等领域做出过重要贡献。他将云南传统陶瓷美学融入当代艺术观念,以朴素、古雅、深刻的艺术风格向世人展示云南陶瓷之美。
(责任编辑 赵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