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上海举行的那场盛大义演

2017-11-06 22:02马信芳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义演曹禺上海

马信芳

万里长城宛如一条长龙,西起嘉峪关,東至山海关。“两京锁匙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距山海关4公里,长城由此入海,世称“老龙头”。老龙头由入海石城、靖卤台、南海口关和澄海楼组成,与城北的角山长城,城东的威远长城成犄角之势,拱卫着山海关城。

澄海楼前有块唐代遗碑,上面四个大字:“天开海岳”。此四字道出了“放眼天际,苍茫一碧,天适地设”的绝妙景观。而老龙头修复后,这里新竖立起一块上海市各界赞助修复山海关长城纪念碑,碑上镌刻着上海各界为修复长城捐款超百元的170位个人和超千元的50家单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百元和千元,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除了可敬的市民外,捐款者中有书画家王个簃、唐云、胡铁生、钱君匋、胡问遂、程十发、徐昌酩、富华、应野平、曹简楼、乔木、任政、赵冷月、单晓天……

而赫然入目的更有一批耳熟能详的艺术家:俞振飞、李玉茹、童芷苓、孙正阳、丁是娥、石筱英、邵滨孙、马莉莉、徐玉兰、傅全香、孟莉英、筱文艳、秦怡、王丹凤、乔奇、乔榛、向梅、孙泰、姚慕双、周柏春、严顺开、筱声咪、孙明……

秦皇岛人在老龙头竖建起那块纪念碑,是要让子孙后代不忘30年前上海人的慷慨义举。

从明初洪武年间到明末崇祯年间的260余年中,老龙头不断修建,逐步完善。可历经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和1933年日本侵华两次被毁,老龙头只剩下瓦砾残垣,几百年的海防要隘和军事要塞变成了一片废墟,伤痕累累。其实,不仅龙头受损,整条龙身也是遍体鳞伤。国人由此大声疾呼:救救长城!

时间回到1984年,习仲勋、邓小平两位中央领导先后为此题词:“爱我中华 修我长城”。一时间,神州大地掀起保护长城、修复长城的热潮。上海人积极响应。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共青团上海市委、上海市文联,携手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上海电视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发起成立上海市“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捐款委员会,随即一场声势浩大的捐款和义卖、义演活动迅速展开。至1985年3月,不到半年,捐款者86万余人,捐款70.98万元,这在每月工资仅三四十元的当年,显然是个天文数字。

1985年4月23日,河北省与上海方面签署了《关于沪冀两地联合修复山海关长城的协议》:将上海各界群众捐集的70万元全部用于老龙头修复工程。

这70万元,约占当时修复老龙头一期工程款的73.2%。1985年6月6日,沪冀两地共同修复长城山海关“老龙头”正式开工。经两年奋战,1987年7月1日,老龙头主体工程竣工。为让后人记住这一时刻,澄海楼前竖起了纪念碑。

秦皇岛人没有忘却这段历史。30年过去了,他们带着感恩来到上海寻访当年为修长城而慷慨的捐款人。一场抚今追昔的寻访之旅,将我们重新带回那段感人岁月。同样,1984,为修长城上海曾经举行过的那场盛大的义演,重又浮出水面——

义演在市政府大礼堂举行

1984年9月开始,上海市民为修复长城而慷慨解囊。有人捐出整整一月的工资,有对结婚的新人将原置办嫁妆的一百元捐了出来,康有为的儿媳彭莲老人足足捐了一千元,一时成为佳话。上海文艺界不甘落后,大画家大书法家纷纷作画写字举行义卖,所得款项全数捐赠。上海艺术家们除了捐款外,更为广大市民的义举所鼓舞。于是,上海京剧院、上海昆剧团、上海越剧院、上海沪剧院、上海淮剧团、上海歌剧院、上海曲艺剧团、上海杂技团、上海话剧团、上海广播电视艺术团、上海电影制片厂等17家文艺团体联袂举行义演,经商议,上海市文艺界“爱我中华、修我长城”联合慰问演出于1984年10月11日在上海市政府大礼堂举行。

由于笔者供职市文联,有幸成了这次义演的总联络。

关于这次演出,首先想到的是主持人。当时,为了配合宣传,作为发起单位之一的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派出了播音员鸿雁。鸿雁自告奋勇当女主持。那么,男的呢?我们马上想到了乔奇和乔榛。在市文联的多次去工厂下农村演出,这两位是老“义工”。乔老爷(当时大家对乔奇的爱称)是话剧界的老戏骨,表演艺术毋需多言,待人、为人,圈内是一片赞声。乔榛,上译厂著名配音演员,后兼当导演,又两任该厂厂长。正当大家尽情欣赏乔榛在各部影片中各具特色的配音时,他竟在电影上露面了,而且与老乔在剧中对戏。这就是我国第一部科幻电影《珊湖岛上的死光》。

乔榛在影片中出演青年科学家陈天虹,其儒雅的风度,温淳、圆润的音色,一时成为年轻人的偶像。而剧中马太博士的扮演者就是乔奇。有意思的是两人在电影合作后又在电视屏幕上频频露面,由此乔奇和乔榛是对父子的传闻在坊间不绝于耳。有天见到乔老爷,忍不住说出巷间传闻,乐得乔老爷大笑说,搞错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徐东丁,夫婿就是崔杰。不过,我与乔榛关系的确很好,一起主持节目,一起演出,很是投缘,情同父子。

那时,乔榛住在永康路。有天去部队慰问演出,我去接乔榛。在车上,我将街巷有关传闻重说了一遍。乔榛笑着说,我家老爷子可不演话剧,是工程师,搞消防的。不过乔老对我的指导和帮助真的不少。前年,元宵联欢,乔榛爱人唐国妹陪伴丈夫到场,我又说到了这段往事。唐老师说,老爷子真的把乔榛当儿子,他生前每次打电话,总对我说,媳妇,你要照顾好乔榛。

当然,这是后话。当时,乔奇和乔榛接受了任务后很快来到文联和鸿雁商量主持事宜,“三人主持”由此组成。

诗人和散文家赵丽宏,也被这场声势浩大的群众活动感动,连夜写出了《长城颂》。乔奇读着读着分外激动,当天晚上与老伴孙景路商量,决定携手献演。文革后,孙景路迎来演艺生涯的第二个春天,先后在电影《儿子、孙子和种子》《他俩与她俩》《海之恋》中饰演各种角色。特别在《喜盈门》中饰演“强英妈”,把个“丈母娘”演得活龙活现,一时名闻遐迩。那天义演开场戏就是这对夫妇的精彩诗朗诵。两人以激励和动听的诗篇,一下把现场带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城。这首表现中华文明和中华智慧的颂歌立时成为大家的心声。endprint

说到这里,我得补上几个细节。就在“三人主持”幫助编排节目表时,乔老爷开始给我补课。

乔问:“你知道,一台节目中最重要的是哪一个?”我随声答道:“是压台戏,最后一个!”“不对!”我疑惑地看着他,“那是哪一个?”乔:“是最后的前一个,称为‘压轴。”“啊,还有这个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在上海,这个位置就是俞老——俞振飞的!”乔老爷特意提醒我,文艺界讲究论资排辈,你排列节目时,千万小心,弄得不好,会不开心的!”

俞振飞82岁登台清唱

乔老爷继续介绍:俞振飞是当今昆剧大师,出身昆曲世家,其父俞粟庐就是个唱家,所以,俞先生自幼秉承家学,用功刻苦,200余折昆曲戏在他肚里。他是难得的小生演员,同时京剧也唱得好。上世纪30年代以来,先后与程砚秋、梅兰芳、马连良、张君秋等合作。他演的《群英会》《辕门射戟》,英武之中带有儒雅风度。尤其在《群英会》“对火字”和“打盖”两场戏中扮演的周瑜,刻画人物细致入微,炉火纯青。他与程砚秋合作,扮演《红拂传》中的李靖、《春闺梦》中的王恢、《梅妃》中的唐玄宗,两人相得益彰;与梅兰芳合作,扮演《奇双会》中的赵宠、《断桥》中的许仙、《游园惊梦》中的柳梦梅,彼此相映成辉,堪称人间绝唱。俞振飞在其舞台生涯中,不仅把昆曲中边歌边舞的特殊表演手段带进了京剧,还将浓郁的“书卷气”引入京剧表演,丰富了京剧小生一行;同时又把京剧明快强烈的风格引入昆曲,促进了这两个剧种的相互交流和共同提高。

我问乔老爷,那俞老的代表作是哪个?

“太多了!昆剧《太白醉写》《游园惊梦》《断桥》等;京剧《玉堂春》《春秋配》《奇双会》等。1955年和1959年他与梅兰芳先后拍摄了《断桥》和《游园惊梦》的艺术影片。不过,我最欣赏的是《长生殿》。”

我只知道,《长生殿》取材自唐代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和元代剧作家白朴的杂剧《梧桐雨》,由清初剧作家洪昇经十余年,三易其稿创作而成。“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为了看长生殿的演出,可以不顾朝廷禁令甘冒罢官坐牢的风险,可见《长生殿》的“魔力”。可惜我没看过。

巧的是,滑稽表演大师杨华生那天正好来文联,“长生殿”把他吸引了过来。这位对京剧素有研究的票友,向我传授起看戏的门道:讲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戏不少,但我认为没有一部超越《长生殿》。俞振飞在昆剧《长生殿》里演的唐明皇是以大官生演的,这是这部戏的一绝。大官生是昆曲小生的分支,也可谓是介于小生与老生之间的行当。在其他剧种,比如京剧中,唐明皇的角色是由老生来演的,而昆剧中的唐明皇虽然也戴着髯口,却采用了更贴近这个角色气质的大官生。唐明皇这个角色完善了大官生这个行当,大官生这个行当也成就了《长生殿》。大官生要求演员具备宽亮的嗓音,善于真声假声结合。在表演上则要气度恢宏,功架持重大方。俞振飞演的唐明皇一般演员难以驾驭。

杨老师的在行我暗暗佩服。乔奇在一旁也称赞起老杨对京昆的研究。乔老爷说,这次俞老如能唱《长生殿》,那真饱耳福了。

记着乔老爷的话,我来到位于法华镇路上的俞振飞先生的家。一进门,李蔷华老师就请坐送茶。我将义演的事说了。李老师马上说,这样的事俞老肯定参加,说着,对俞老一笑。俞老马上说,当然,应该的。

我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搞定了。这时乔老爷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马上说道:“俞老是昆剧大师,又是前辈,应该‘压轴”。

俞老笑了:“没有这个说法,前后都可以,你们安排吧!”

这时,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还是李蔷华老师给出了主意:“我们真的没要求,俞老也不会有意见。只是俞老年事过高,是否这样,我们什么时候到,就尽快地安排他唱,唱完后我们就走。”

“可以,好,没问题!”面对这样的大师,你还能说什么呢?

“俞老,我想问一下,这回,你唱什么?我们要出节目单。”

“我唱,嗯,《长生殿·定情》吧,可以吗?”俞老用征求的口吻答道。

“《长生殿》?”乔老爷果然厉害,猜得还挺准。我不由暗暗自喜,连忙说:“好,太好了!俞老的唐明皇无人可及!”幸亏乔老师给我补了一课,否则我不知怎么接口。

任务完成该走了,俞老竟站起来向我告别。我连忙鞠躬致谢:“不,不,俞老请留步。”可李蔷华老师还是将我送到门外。

一切如约进行。那天,在李蔷华老师的陪伴下,俞老不辞辛劳从上海的西区来到位于近外滩的市政府大礼堂。在当时,几乎可以说是横跨了半个上海。俞老稍作休息,就登台演唱了。一曲《长生殿·定情》,将我们带回唐都长安城郊的皇家园林的长生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经过诸多文学作品的渲染,早已成为流传千古的中国古典浪漫爱情圣地。天宝十年,唐明皇和贵妃杨玉环在长生殿中七夕乞巧。唐明皇赐金钗钿盒与杨贵妃定情,两人对天盟誓,永结同好。

俞老天赋佳嗓,八十二了,还是重音讲气,韵味十足。他豪迈俊逸和风流倜傥的表演气度将唐明皇的高贵和对爱情的追求表述的淋漓尽致,而真嗓假嗓互为转换,悦耳而儒雅的唱腔,既宽厚又明亮。这对已经许久没听到如此雅音的观众来说,不能不说是种享受。记得俞振飞的大弟子蔡正仁说过:“要演好唐明皇,不能只有空架子,还非常考验演员本身的修养与涵养。”从那天的演出看,果然,俞老“从外形到嗓音都很挑人”。

在热烈的掌声中,俞老结束了这次演出。出席这次义演大会的上海市副市长赵祖康、市委宣传部部长王元化特意来到后台,与俞老握手表示感谢。俞老在“应该的,应该的”声中,向大家告别。

曹禺说:李老师肯定参加

接着要访问的是李玉茹老师。

也亏乔老爷给我提前补了课,让我对这个上海京剧界的重要人物有所了解。李玉茹,1924年生于北京,1932年考入北京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工旦角,1940年毕业后,组织“如意社”,自任社长并担任主要演员。endprint

乔奇老师告诉我,李玉茹有两大点为一般演员不能及。一是京剧四大名旦中,有三位当过她的老师——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且均有亲授剧目。二是她与南北两大须生马连良和周信芳,及杨宝森、谭富英等诸多名家都有合作,这在中国京剧界少有。

1941年春节,李玉茹来沪演出。前5天她主演《鸿鸾禧》,第7天起连续上演新剧《美人鱼》,接着上演《凤双飞》,经过20天的演出,誉满上海。接着又上演《鸳鸯泪》,前饰冯素蕙,后部反串小生饰杜文学,连场爆满。36天期满后,观众欲罢不能,再加演12天,先后演了《鸳鸯泪》《美人鱼》《鸳鸯泪》,最后一场临别纪念戏,大轴是全体反串《法门寺》。这次演出,奠定了李玉茹在上海京剧界的位置。

1943年,梅兰芳蓄须明志、息影舞台。李玉茹得到机会拜梅兰芳为师,梅先生亲自传授《奇双会》《霸王别姬》。同时,她又拜赵桐珊(芙蓉草)为师,在花旦戏和刀马旦戏方面,得到指导。1950年代,有“小荀慧生”之称的李玉茹正式拜荀慧生为师,得到了荀师指正。

抗战胜利,李玉茹定居上海后,与叶盛章、叶盛兰、李少春等轮流演出。1947年,她参加了周信芳领导的“易俗社”,开始与周信芳、俞振飞等合作,1955年,加入上海京剧院。该年毛泽东主席到上海,在晚会上,与俞振飞合作演出《断桥》。1956年,她在拍摄的彩色戏曲片《宋士杰》中与周信芳合作,饰演杨素贞。

李玉茹戏路宽广,文武全才,无论是青衣、花旦,抑或刀马旦都当行出色。更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唱宗程之细腻、梅之端庄、荀之俏丽,又得王瑶卿、尚小云等一代名流之精髓,但她博采众长,却不拘于名家名师,努力探索,形成自己的风格。她改编程派名剧《梅妃》,继承了程派的唱腔艺术长处,又巧妙地融合了梅派庄重、浑厚、华贵、委婉的特点,并根据自己的条件,努力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深受观众的赞赏。她改编《百花公主》,将原戏中唱的“吹腔”改为“皮黄”,并且把“吹腔”的优点融化在“皮黄”当中,同时还吸取了长靠武生的技巧及花脸用的“硬抢背”等,使所饰人物的形象更为丰富。

面对这样的大家,我真有点诚惶诚恐。想不到的是,当我来到复兴中路1462弄李老师的家时,一切擔忧化为乌有。

我没有想到,那天一进李玉茹老师的家,会遇到曹禺先生。我连忙招呼:“曹禺先生好,先生好!”曹禺先生客气地说:“好,请坐。”

当我把找李老师是为义演的事说了,曹禺先生似乎已知道这件事,便说,北京也搞得轰轰烈烈,他们修八达岭,你们上海修老龙头。这是好事,李老师肯定参加。一边的李玉茹老师连忙接口说,当然,当然。

这里我熟悉,因为来过几次。李玉茹老师曾告诉我,这里是他与曹禺先生激情燃烧的地方。面对两位,当年的往事,似乎又重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1978年12月8日,李玉茹离开家,去宾馆看望刚来到上海的曹禺。

与李玉茹见面点燃了曹禺内心的热情。原来他们1947年早就相识。30年前不被李玉茹母亲欢迎、只得在楼下等待这位女演员的景象,以及两人在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散步讨论戏曲女伶人生活的话题,都宛如发生在昨天一般。曹禺在沪几天,两人一起谈天谈地,谈人生、谈痛苦,当然也谈幸福。

曹禺回到北京,开始天天往上海写信、打电话。其中有《如梦令·寄友人》为证,曹禺写道:“三十年前旧梦,今日又来相抚。瞬息又离别,谁知何日再睹?再睹,再睹,春风小楼独主。”

正是在1462弄这幢小楼里,李玉茹读完曹禺的信,回应道:“三十年已逝矣,今日大地春回。喜意外重逢,暂离相会有期。有期,有期,小楼坐待生辉。”

李玉茹非常明白曹禺对自己的眷恋,也欣赏他那喷薄如火山岩浆一般的激情。1979年12月7日,两人在北京办理了结婚手续。没有等蜜月结束,李玉茹就回上海工作。这一段时间,曹禺经常到上海来,甚至作为家属与她一起出发到外地去巡回演出。这让曹禺兴奋不已,也使李玉茹笑得合不拢嘴。

看到眼前的曹禺先生,气色很好,一脸的幸福感,我为两人高兴。

按计划,我该询问李老师节目如何安排?我装出一副懂行的样子,说:“李老师,您就唱‘压轴戏吧。”李老师忙说:“别,别,你们怎么方便就怎么安排。”话语间,李老师问到了俞振飞先生。我实话告诉了俞老的想法。李玉茹老师一听,说:“对了吧,俞老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听你们的,你们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唱。”

李老师是认真的,她真的听从我们的安排,一点没有意见。为表达她对修长城的心情,她提出加唱一折。所以,那天李玉茹老师先唱了《红娘》选段,接着加唱《杨宗保巡营》。

《西厢记》为家喻户晓的名著。荀慧生大师在《西厢记》中,最喜爱红娘。京剧早年本无演《西厢》故事的剧目,荀先生为弥补这一缺陷,乃着手创编。参照王本《西厢》和昆曲《拷红》编写成《红娘》一剧,以张生、莺莺情事为纲,以红娘一角为主,歌颂这一见义勇为、成人之美的青年女性。剧本于1936年编成,他自饰红娘,演出后,深得好评。此后数十年,率演不衰,其后不断进行加工。此剧唱腔和表演身段,荀先生皆有独特创造,因密切结合人物性格,久已脍炙人口。

“小姐呀小姐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对情侣称心怀……”

李老师的唱,声声入耳。我不懂这个版本是不是荀大师亲授,但当时正在候场的上海昆剧团的琴师们,其中有一位不由赞叹:“这才是花旦啊!我没见过荀大师,但是,只有这样的声腔和表演才符合红娘这个人物!”

这次义演以后,我对李玉茹老师更加尊敬。我敬重她对京剧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同样,敬重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

4年后,1988年。晴天霹雳,曹禺被诊断为肾功能衰退,住进北京医院。李玉茹二话没说,陪着曹老住进了医院,在一张钢丝小床上,一睡就是几年。人后,她哭得死去活来,当着曹禺的面,却显得信心百倍,鼓励曹禺跟她一起往前走。endprint

1996年12月13日,曹禺去世。“于凌晨3:55分悄然离我走了……家宝今天独自一人睡在北京医院太平间了,我不能陪他了,好人家宝,我舍不得你。”李玉茹黯然流泪。

李老师后来告诉我,她对于曹禺的深深思念,投入到为他的编书中。从曹禺去世一直到2000年底,《没有说完的话》终于出版。她在扉页上写下了这么几句话:“这是妈妈花了大心血出的一本集子,也是妈妈做成了一件以前我不会做的事情。我尽量忠实地再现爸爸真实情感,还原他本来面目,让人们更多一些了解曹禺其人。”

秦怡来电说:陈钢请你们审查节目

关于义演,消息传出就把秦怡老师惊动了。她一方面表示参加,一方面便准备起来。演什么呢,秦怡斟酌再三。一般的朗诵,老生常谈,既激发不起自己的热情,更难使观众喜欢。那时她刚拍完电影《雷雨》,剧中她饰演的是鲁侍萍(鲁妈)。曹禺的作品她从心底里喜欢。虽然电影已拍完,但“意犹未尽”。她突然想到,《雷雨》中鲁妈回到周公馆到见到周朴圆时触景而生的一段愤怒之情的台词,如果配上音乐,完全可以将它演变成一个可以表演的朗诵节目。

就在这时,在江南拆船厂举办的一场活动中,她与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作者之一、作曲家陈钢教授再度相遇。秦怡马上想到,我要寻找帮忙的人就是他。几天后,秦怡打电话告诉陈钢,正急着为几天后的“爱我中华、修我长城”义演作准备,希望能帮她为《雷雨》的片断找些相关的背景音乐。

陈钢很认真,问秦怡,你想念里头的哪段台词?秦怡说,就是鲁妈走进客厅见到周朴园的那段,从熟悉的钟声响起,到她回忆起往事,控诉命运,最后对着周朴园说“你的孩子鲁大海就在门外等着你!”

陈钢听后的第一反应是这曲谱不了,情节太多了,情绪变化太大。秦怡回答,要不我把台词整个给你念一遍吧。结果,陈钢被说服了,并被鲁妈坎坷的命运和悲恸的呐喊所深深打动。

当晚,陈钢一气呵成写就了一段钢琴伴诵《鲁妈的独白》。在前奏中,他先是用钢琴奏出“钟声”,让时间定格在30年前鲁妈和周朴园的相恋瞬间。然后,再通过鲁妈的音乐主题,徐徐地揭开她痛苦的回忆……

曲子写出来后,陈钢请秦怡来到音乐学院排练。排练中秦怡打电话给我,说节目出来了,能否过来看一看。于是,我请了文联负责同志,和鸿雁一起来到音乐学院。秦老师解释说,是陈钢要你们来审查一下。他俩的认真,说得我们不好意思。排练十分认真,秦怡说着说着入戏了,尽管只是朗诵,可她已经泪流满面,让我们激动不已。

不用说,这个节目在义演的当天大获成功。

秦怡饰演的鲁妈在音乐声中回忆起自己在大雪纷飞中抱着出生才三天的男孩,被迫离开周家,讨饭、洗衣服、为人家做老妈子的不幸遭遇时,心情越来越激动,最后对着苍天高呼:“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就在这一刻,突然,秦怡一个大转身,将一个背影,也可以说是将一个人生的大问号和大惊叹号投向观众。而陈钢这时则以双拳猛击琴键,敲出一连串的“音块”,在听觉上用强烈的音乐来倾泻出她内心的风暴。

然后,音乐停止,“鲁妈”轻轻地转回身、低着头,一字一顿地对着并不真实存在的“周朴园”说:“我现在所以还站在这里,那是因为我只想见见我的儿子萍儿。啊!萍……儿……”这时,陈钢再用两只手臂重压钢琴的黑白键,发出雷鸣般的轰鸣——这是命运的雷雨。

台下早已一片掌声。这里我们看到了秦怡对美对艺术的追求,她那种爱的奉献精神与朴实无华的表演风格深深地感召着我们。她的高超技艺深刻地表现了“鲁妈”悲剧的人生,震撼人心。如此敬业,难怪秦怡所饰的鲁妈,被曹禺先生誉为“最好的鲁妈”。

钢琴伴诵《鲁妈的独白》节目自1984年的义演首演后,30年来演出近百场,诵遍了天南地北,从大同煤矿到新加坡,从上海到墨尔本,都留下了她的泪痕与声迹……

丁是娥与王丹风的《燕燕做媒》

一代沪剧宗师丁是娥,1952年,带着沪剧《罗汉钱》进京演出,凭着对剧中人物小飞娥的精心塑造,被授予全国戏曲观摩演出演员一等奖。以后又在《芦荡火种》中成功地扮演阿庆嫂而风靡全国。建国后,她历任上海人民沪剧团团长,上海沪剧院院长,中国剧协上海分会副主席。作为沪剧的代表人物,她创造的丁派艺术,唱腔既端庄大方、稳重质朴,又清新明快、委婉多姿;表演細腻真切,深刻感人,善于表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

上世纪80年代,丁是娥也成了上海市文联的“义工”,文联组织的下基层演出的公益活动,丁老师与邵滨孙、石筱英老师等积极参加。文革期间,沪剧演员曾被下放到南汇劳动,那是难以忘怀的痛苦岁月。1983年,在丁、邵、石三位策划下,一次沪剧回娘家活动盛大举办。那天,乔奇、童芷苓、杨华生、徐玉兰、李家耀等艺术家们都来捧场,伴随着沪剧演员一起来到南汇航头镇。当地村民们像过节一样欢迎艺术家的到来。这是文革后沪剧首次回娘家。上海“三报两台”的记者一同报道,影响很大。也就在那次活动后,我与丁老师他们越来越熟悉。

不用说,一听说捐修长城的义演,丁老师马上表示,我和邵老师、石老师肯定参加。过了两天,三人报上节目是《罗汉钱》选段《回娘家》。丁是娥的小飞蛾,邵滨孙的张木匠和石筱英的媒婆五婶。

沪剧《罗汉钱》家喻户晓,一曲《燕燕做媒》当年响遍浦江两岸。但说实话,我是门外汉,只知道这是出现代剧,是根据赵树理短篇小说《登记》而创作的,其余就知之甚少了。多亏这次义演,邵滨孙老师对我进行了“沪补”。邵老师告诉说,沪剧《罗汉钱》,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丁是娥主演,盛况空前,久演不衰。这出戏的剧情并不曲折离奇,只是描写建国初期一对青年男女自主婚姻的故事。李小晚与张艾艾相恋,以罗汉钱为定情物。其自由恋爱遭到村长与村民的反对。艾艾的母亲,发现女儿私藏的罗汉钱,回忆起20年前自己与心爱的人相恋相依而被拆散的心酸往事,不顾流言蜚语,世俗偏见,成全了小晚与艾艾的婚事,使有情人终成眷属。endprint

邵老师还告诉我,“金光澄亮罗汉钱,小巧玲珑惹人爱”,每当丁是娥在舞台上轻歌曼舞时,总苦于手中没有真的罗汉钱。酷爱沪剧的钱币收藏和鉴赏家马定远老先生得知后,把自己珍藏多年的罗汉钱赠给了她。丁是娥感激万分,如获至宝。后来,这出戏到中南海给中央领导演出时,她手中拿着的就是马老先生送的罗汉钱。

罗汉钱为清康熙年间的一种钱币,正面有“康熙通宝”汉文字样,反面方孔左右分别为满文“宝”“泉”两字,表明由户部所辖宝泉制币局铸造。该币虽为“一文”小平钱,却式样精美,色泽金黄。传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率大军进藏平叛,途中因军饷缺乏,向当地喇嘛借了一些铜佛与18尊金罗汉熔铸而成,故称罗汉钱。

1952年,上海沪剧团带着《罗汉钱》进京演出,丁是娥获奖而归。可她没有因此沾沾自喜,反而找起了差距。她发现自己在发声换气上不太科学。她想到了歌唱家们的用气。电影导演张骏祥曾帮助执导过沪剧《罗汉钱》,其爱人周小燕是女高音歌唱家。于是,丁是娥上门请教。周小燕毫无保留,在传授运气的同时,说到“气长”是关键,建议她练习吹蜡烛。

丁是娥真当一回事,回到家中开始练习。她在桌上放几支点上火的蜡烛,隔一段距离吸足气使劲吹,吹灭了再点上,虽枯燥无味,却每天坚持。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她吹气的力度越来越大。与此同时,她又慢慢结合科学运气。

这为她发展和丰富“丁派唱腔”起了大作用。这种方法后来又用在演唱《罗汉钱》的“回忆”、《雷雨》中的“盘凤”中。特别是唱《甲午海战》“祭海”时,“盼你们”三个字的唱,她能一口气拖十板,以表现金堂妈怀念亲人悲痛欲绝的心境,真是声情并茂。

关于义演,丁是娥他们为什么选择《罗汉钱》选段,而不选大家期望的《芦荡火种》?我有意无意地问过,她笑笑说,我也想唱“阿庆嫂”,可《智斗》缺了胡传魁,石老师又不能一起唱。而《罗汉钱·回娘家》我们三人可同台唱。又过了一天,好消息传来,更说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丁老师在电话中兴奋地告诉我,她约来了王丹风,她俩将一起演唱《燕燕做媒》。

啊,是不是演电影的王丹凤老师?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丁老师再次证实后,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因为王丹风老师“跨界”表演,不能不说是个大亮点。果然,那天义演,当丁是娥请出王丹风时,全场掌声雷动。

丁是娥笑着说:“今天,我做小飞蛾,请你来配燕燕姑娘,好吗?”

王丹凤:“丁老师,我对沪剧是外行,向你学习。唱得不好请大家原谅。”

两人马上进入角色,轻快地唱了起来:

“燕燕也许太鲁莽,有话对你婶婶讲。我来做个媒,保侬称心肠,人才相配门户相当。问婶婶,我做媒人可像样……”

王丹风唱得字正腔圆,沪剧韵味十足。王丹风的“跨界”,丁是娥的老牌,成为当晚的一大亮点。

严顺开的破衬衫

30年前的那场义演给观众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节目,当推严顺开的那个创意演出《假领头破衬衫》——“长城,不应是光有好领口的破内衫”。

那天,严顺开穿着笔挺的西装站上台,露出做工贴整的衬衣袖口和领口。

“我此刻的装束,好比是现在的长城。这挺括平整的硬领就好比是八达岭,它配上彩色的领带,显得庄重大方,颇有精神;再看这两只袖子,雪白崭新,色彩分明。一头算是山海关,一头算是嘉峪关,也很有代表性。可是,出八达岭往西百余里,它已剩下颓垣断壁,残缺破损,有的地方已禁不起轻轻地一碰……”

突然,他脱下西装扔在地上,露出里面的破衬衫。除了衣领和袖口还像模像样,衬衫已成支离破碎衬衣条。严顺开用这比喻今天千疮百孔的万里长城:残坡断壁、乱草丛生。

关于严顺开的这次演出,媒体第二天这样报道:“昨天,上海市人民政府礼堂里,座无虚席,人们在静静地欣赏“阿Q”的表演。他不是表演“阿Q”,也不是表演“阿混”(严代表作《阿Q正传》《阿混新传》中主演的两个人物),而是在朗诵一首悲壮深沉的诗……”

严顺开,自小就喜欢表演,高中毕业后,毅然报考了上海戏剧学院,可是“相貌”的原因,最后一轮还是被刷了下来。1959年,严顺开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表演系。1963年毕业,被分配到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就是戏剧大师黄佐临。严顺开起先以为是让他演话剧,当他知道自己是进入剧院下属的上海滑稽剧团时,马上明白了领导的意图。果然,沒几天,黄院长就对他说,我们舞台需要喜剧,你是块“料作”,希望你成为一个受欢迎的喜剧演员。黄院长还说,上海滑稽戏中过去有个叫潮流滑稽,什么潮流来了,他就唱什么,这就是贴近时代。作为喜剧演员一定要灵敏,搭准观众的脉搏才会引起观众的共鸣,一共鸣以后,观众笑声就来了。

黄佐临没有看错,严顺开就是一块天生的喜剧料。你看他在舞台上永远是搭拉着眉毛,眯缝着眼睛,一脸苦笑的样子。你说他是在笑吧,好像是在哭,但你要说他是哭吧,好像又在笑。后来这成了严顺开喜剧表演的一个风格。他告诉我,自己追求的表演境界就是悲喜交加,希望观众在笑的同时,能够有所思索,能够掉出一滴眼泪。

是《阿Q正传》让他一夜成名。1980年,为纪念鲁迅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上海电影制片厂决定把鲁迅的名作《阿Q正传》搬上银幕。导演岑范第一眼看到严顺开,便觉得阿Q非他莫属。岑导果然有眼光。严顺开把阿Q演活了。第二年便荣膺瑞士第二届韦维国际喜剧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金手杖奖;次年,第六届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授予了他。严顺开讲起那段荣誉,说是“碰上了”:鲁迅的原著,陈白尘的剧本,岑范的导演,捧了我一个严顺开。“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是合算!”

接着,严顺开在电影《阿混新传》中饰演“阿混”,再次赢得观众的青睐(1988年还自编自导自演喜剧片《阿谭内传》。自此,完成了他的“阿剧”三部曲),并奠定了他作为中国喜剧表演艺术家的特有地位。

1983年中央电视台首届春晚,严顺开受邀参加,他的《阿Q的独白》开创了小品上春晚的先例。他后来七次上春晚,由此成为上春晚最多的演员之一。endprint

可以说小品演出是严顺开的绝活。他告诉说,他创作小品《假领头破衬衫》绝非偶然,是受上海人特有的“节约领”(俗称假领头)的启发,“外面看看样子蛮好,其实里面是假的。所以,上海人一看就拎得清。”

严顺开的这个小品,后来在许多场合进行演出。1985年的6月,我与他作为上海代表团的成员到山海关参加修复老龙头的开工典礼,在上海文联代表中,还有童芷苓、孙泰等前辈老艺术家,但因主演《阿Q正传》《阿混新传》而暴红全国的滑稽演员严顺开俨然成为最瞩目的人物。

那天上午,火车停靠天津站。坐了一晚火车的严顺开走下火车,来到月台舒展身子。就在这时,人群中窜出一个背着木箱卖冰棍的年轻人,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突然叫起来:“哎,那不是‘阿混吗?”边说边上前,“严老师,哈,我见到您了!”严顺开他乡遇知音,忙说,“谢谢!”年轻人更激动了,连忙打开木箱,取出足有半箱的冰棍塞给严顺开,“哥们,我没什么,来,尝冰棍!”

严顺开笑着谢绝,年轻人可不放松:“今天见到您,太高兴了!这是心意,你一定要赏脸!”如此盛情,“阿混”没法了,便说,“这样吧,我买下了。”说着,把钱硬塞给了小青年。

那天,严顺开请客,上海代表团所有人吃上了冰棍。

到了山海关,那天在秦皇岛市公安局胡局长的带领下,来到燕塞湖畔,我们爬上了当地的长城,真的是颓垣断壁、破砖残瓦,荒芜一片。严顺开目睹一切而感慨不已。第二天来到秦皇岛体育场演出。严顺开的那个《假领头破衬衫》小品依然引起巨大反响。在掌声中,严顺开却心情沉重地说:“观众们,作为一个喜剧演员,我此刻却笑不起来。昨天,我去了附近的长城,破旧、确切地说,是破落,看了叫人心痛。这说明我演得一点不夸张。这真的发人深省啊!”此时,台下一片寂静。突然又爆发出激动的掌声。

筱声咪、孙明的压台戏

上世纪80年代,谈起上海滩“滑稽黄金档”,除了姚周(姚慕双、周柏春),可能无人不提筱声咪和孙明。两位最大的本事是,把不滑稽的东西能讲得滑稽。观众称,看两人的独角戏,是要笑痛肚皮的!

筱声咪,原名阙荣生,他后来告诉我说,我与滑稽大家笑嘻嘻是本家,都姓阙。笑嘻嘻,原名阙殿辉。我叫阙荣生,因我师承我的先生筱咪咪,故取艺名筱声咪。筱声咪的表演幽默诙谐、轻松自如。“文革”前,他年纪轻轻,就在名家林立的大公滑稽剧团脱颖而出,先后在《苏州二公差》《阿Q正传》等十几部大戏中任主角。特别是在《糊涂爷娘》(后改编为电影《如此爹娘》)中饰演小宝十分出色。杨华生老师说过,筱声咪绝顶聪明,我的戏,他基本都能演。这主要是他善于学习,无论是杨华生、张樵侬、笑嘻嘻、沈一乐,还是姚慕双、周柏春,“拿在篮里就变成自己的菜”。

粉碎“四人帮”后,滑稽、独脚戏艺术再度中兴,筱声咪厚积薄发,隐藏在心底十年之久的创作冲动,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促使他焕发第二春的,是他在这时遇到了他的黄金搭档孙明。孙明早年是上海工人业余艺术团的成员,虽然不是滑稽科班出身,也没有拜过名师,但其极富个性的表演,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孙明个子不高,身形粗壮,上海话叫“大块头”。他充分利用了这一点,表演时常以憨傻的样子示人。在台上,筱声咪举止潇洒,常常用话来调侃孙明;而孙明则不乏机智地回应,还不时自嘲一番。在独脚戏《两只面孔》的开头,筱声咪说孙明个子矮,孙明回应说,自己虽矮,但是“矮得蛮登样(相貌好)”;筱又说孙不漂亮,孙不恼不怒,说自己不漂亮,但长得“討人欢喜”。

这一段对话代表了他们的表演风格:两人一个戏谑,一个自嘲,十分默契,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红遍上海滩的“绝配”,开创了独脚戏的一个新时代,既继承独脚戏紧贴潮流,又针砭时弊的传统手法,而且还大胆创新,敢于进入“禁区”,一些法制、科普领域的题材在他们的演绎下,竟然也能笑料不断,备受欢迎。

1981年的一天,我在电台说说唱唱节目中听到筱声咪和孙明创作的新节目《礼貌》,这原是节目演完演员谢幕,观众鼓掌,演员即兴为观众再表演的一个小节目。两人从观众为什么鼓掌,说到这不仅仅是要再来一遍,而是一种礼貌的表示。两人说噱幽默,妙趣横生,后来竟发展成一个节目。筱声咪的表演我向来喜欢,对他艺术上的追求更是推崇。1962年拍摄的喜剧故事片《如此爹娘》。杨华生演父亲,绿杨演母亲,筱声咪演儿子“小宝”。绿杨老师曾告诉我:“这个戏对他(指筱声咪)要求很高,当时他已经是个28岁的大人,‘嘎长大的人,却要在戏里演12、13岁的小孩,为了演得更像,他基本上是蹲着,甚至跪着把戏演完的,可见他有多吃得起苦,不简单。”

但就是这样一位优秀演员,文革中却被下放到老西门卖棉花毯。当时我住在南市区,见到他时,真有说不出的味道。他倒是若无其事,笑脸相迎做生意。所以,当听到《礼貌》这个节目时,我感慨不已,连夜撰写评论。不久,在《文艺轻骑》上刊登出来。虽是篇不满千字的小文章,筱声咪、孙明却是非常重视,因为在此前没人为他们写文章。1982年,筱声咪通过南市区文化馆馆长顾延培找到了我,我应邀来到两人供职的上海广播艺术团的团部——七重天。在那里,两人介绍我认识了黄永生和叶惠贤。当他们知道我复旦毕业后已分配在市文联工作时,说,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请你多多帮忙。想不到,后来倒是他们一直帮我的忙。

筱声咪当时住在大沽路,旧称马立斯菜场,住房条件很差,儿子睡在阁楼上。孙明虽住在复兴路,但一个统客堂,也不宽敞。在这样的条件下,当时两人的作品却一个个出来。了解后才知,附近的人民广场竟成了他俩创作和排演的天地。筱声咪告诉我,在西面第三个宫灯下(即今上海大剧院门前)是他们碰头的地方,住在复兴路的孙明会赶来与自己约会。我想,筱又在说戏话?有天,我悄悄来到人民广场的宫灯下,果真两位活宝已在那里。那天,两人对《现身说法》再次加工。这个反映司法题材的作品,涉及到很多司法专业知识。筱声咪孙明为了达到最佳表演效果,多次深入法院,向法官讨教,终于找到“突破口”,以“财貌夫妻”为角度,取得了出奇制胜的效果。他一会儿演法官,一会儿是崇明老娘舅,还反串新娘子。本来极为枯燥几乎是难以有笑点的法制节目,从筱孙两位口里说出来,变得那样妙趣横生,演出状况可谓轰动一时。endprint

筱声咪曾说过的一句话我印象深刻:“演滑稽戏是个危险的事业,作品演出观众勿笑勿好;但是歪曲了现实,观众即使笑了也勿好。”为此,筱声咪与孙明深刻剖析了独角戏的实质和特质,调动一切笑的艺术为主题服务。他们还常常换位思考,站在观众的角度来研究自己的表演,短短几年,竟有几十个作品问世。这些作品既继承独脚戏的传统,又紧贴潮流、针砭时弊,创作手法大胆,在题材上敢于进入“禁区”,可谓开创了独脚戏的一个新时代,除《现身说法》外,较著名的还有《看病》《机器人》《心贴心》《流言蜚语》等。

1980年代,上海曲艺界同时冒出一颗新星,叫朱枫。1981年,她考入上海曲艺剧团学馆,学习不到二年,在表演和声乐方面已崭露头角。她在一档模仿南北名歌星唱腔的独角戏《歌曲杂谈》中,以多变的声腔惟妙惟肖地学唱朱逢博、李谷一、郭兰英、王昆等名家的歌。姚慕双看中这位后起之秀,甘当配角,做下手与其搭档,一时红遍上海。参加修长城义演,上海曲艺团报上来的节目,正是《歌曲杂谈》,而表演者变成了三人,原来周柏春老师也来参演了。由两位滑稽大师携手一位刚出道的年轻人,难以想象。朱枫后来也说,姚老师、周老师做我下手,真是太幸福了,是这次义演给了我终身难忘的机会。当晚的现场效果自不待言。朱枫学唱中外歌曲,而且在通俗、民歌、美声唱法中穿跃;姚周的“English ”,加上姚慕双“克勒”的美国歌曲,将节目推向高潮。朱枫日后加盟上海轻音乐乐团,进入歌坛。《迪斯科皇后》《在雨中》《小城有一支歌》等专辑一个个推出。而上海曲艺团的培养,特别是姚周的提携,朱枫一直铭记。

当我把姚周将携手朱枫参加义演的事告诉筱声咪、孙明时,两人先是感到有压力,但很快却变成了一种激励。筱声咪说,我一直视姚周为先生。他俩的艺术自己学不完。我在《现身说法》中反串的“美丽”,大半是借鉴周老师的。这次能同台演出,是个学习好机会。

为了义演,筱孙两位表示,我们不能演老节目,于是,特别献演新作品《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是两人为大龄青年找对象而创作的节目。考虑到老演员的身体等情况,不少节目要提前演出,节目组决定将筱孙节目放在最后,作为压台戏。筱孙一听,大叫不行,因为从没有让一个独角戏压台的。“压不住怎么办,你们这台义演不是全给搞黄了。”筱声咪提醒道。

我们的大胆没错。筱孙以自己的艺术魅力征服了观众。筱声咪饰演的热心人,智慧幽默。孙明饰演的大龄青年,萌呆可掬,热心人终使有情人成眷属。节目笑痛肚皮,很是成功。观众没有放过这对活宝,在持续的掌声中,两人加演《礼貌》。多次谢幕后,义演圆满结束。

这次义演,充分展示了这对黄金搭档的魅力,也开创了独角戏压台,并能压住的先例。

这对黄金搭档,后来到了“筱不离孙,孙不离筱”的地步。两人往台上一站就发噱,孙明的表演后来竟成为一种“呆派”特色。可惜,他59岁英年早逝。自此,筱声咪就再也没有找过搭档,也找不到如此匹配的搭子。笔者多次遇到筱声咪,谈起孙明,始终带有念念之情。的确,筱的舞台活动少了许多。可以说,孙明带走了他一半的舞台生命,直到2012年筱声咪病逝。

笔者手记:

30年过去了。虽然这只是一场义演,但是,没有任何报酬(承某单位赞助,每人发过一块充饥的蛋糕),可我们的表演艺术家、甚至是艺术大师,不计名利,不辞辛苦,创作、排练、演出,对艺术是一丝不苟。他们有的年迈体弱,有的抱病参加,有的不要接送,自己花钱打车赶到剧场。他们不是利欲熏心、凌驾于观众之上的人。他们是真正属于大家的“大家”。他们的作品、人品,经得起时间的考量。30年过去了,不论是依然在人间奋斗的,还是已經退休的,或已经入天堂的,他们以自己的艺术而发出的耀眼光辉,不会因他们的宁静淡泊而逊色;他们的人格也不会随他们的高洁远行而失去。

我之所以要将这段历史记录下来,是要让他们的文德和艺德永远名扬天下。真的,感谢“大家”们,观众不会忘记你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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