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虹
说起电影前辈顾而已,现在50岁以下的中青年电影观众恐怕知之甚少了,因为这位兼演员、导演、编剧于一身的杰出电影艺术家早在上世纪70年代的文革中就惨遭迫害,死于非命,年仅55岁。他离开我们将近半个世纪了,可顾而已留下的电影作品和为电影艺术所作的贡献是不会被遗忘的,他值得我们永远尊重和纪念。
我对顾而已伯伯的了解,有些是儿时的记忆,但主要是从父亲顾也鲁留下的三本回忆录和许多资料中获悉。每当我翻阅这些老照片和回忆文字时,这对影坛挚友在共同从事的电影事业中所结下的深厚友情,总是深深地感动着我。
顾也鲁与顾而已的初次相识
生于1915年的顾而已比父亲顾也鲁年长一岁,因为都姓顾,都是江苏老乡(一是南通人,一是苏州人),又都从事电影行业,他们就一直被人误认为是同胞亲兄弟,或是“而已”“也鲁”被人张冠李戴地经常喊错。
顾而已1935年参加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因在舞台剧《钦差大臣》中演市长一角,被认为是“最能演戏的演员”而走红剧坛。1936年踏入影坛。他的第一部电影就是根据《钦差大臣》改编的《狂欢之夜》,与金山、胡萍联合主演。这次,年仅22岁的顾而已成功扮演了60多歲的县老爷,再一次引人瞩目。
之后他便与新华影片公司签约,两年间,先后在《小孤女》《青年进行曲》《长恨歌》与《貂蝉》等影片中扮演角色。抗战爆发后,他参加了话剧《保卫芦沟桥》的演出。随后加入上海救亡演剧三队,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洪流,后在重庆、成都等地,演出了《民族万岁》《故乡》等话剧。1938年,他又参加中央电影摄影场拍摄影片《中华儿女》和《长空万里》。1942年,先后在中华剧艺社和中国艺术剧社,参加了《大地回春》《屈原》《清明前后》等剧的演出。因在屈原中饰楚怀王,颇受好评。其间,他还担任中国艺术剧社经理部部长。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上海,1947年编写了揭露国民党接收大员巧取豪夺行径的《衣锦荣归》,随后又参加了《幸福狂想曲》的拍摄。顾而已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独具风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观众曾把他誉为东方的却尔斯·劳顿(美国著名电影演员)。
顾也鲁与顾而已的初次相识是在1936年抗日救亡的游行队伍中。共同的志向和爱好,再加上抗日救国的共同抱负,无须介绍,他们就像知心朋友般地熟识起来。而他们真正成为莫逆之交,是在1948年,他们与高占非一起在香港创建了大光明影业公司。在香港的四年里,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拍电影,成为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影坛挚友。
顾而已与顾也鲁在香港创建大光明影业公司
1948年,顾而已与顾也鲁这两位三十开外、已是上海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因卜万仓导演的邀请,去香港加盟新创办的“永华影片公司”,拍摄《国魂》。开拍期间,顾而已在化妆间和顾也鲁闲聊时,说起香港不在国民党统治下,他与高占非想自办公司,建立一个进步电影阵地。顾也鲁当即表示:“如果真能办起来,我愿意放弃‘永华的优厚待遇。除了演戏外,我还可以兼管财务,也懂得一点发行的门路。”双方一拍即合。
在香港创办“大光明”电影公司初衷是摆脱控制,建立自己的电影阵地,拍进步电影。此举并得到了许多进步作家和电影工作者的支持。说实在的,在香港当时的环境下,也是承担了很大风险的,譬如票房的亏损和港英当局的阻扰等。“大光明影业公司”创业伊始,没有资金,没有摄影棚,没有固定的演员。几个创办人,也就是“老板”,每人都身兼数职:既是厂长,也是导演,也是演员,还是制片,还要四处筹划资金。从1948年至1951年的四年期间,“大光明”共拍摄了《野火春风》《水上人家》《小二黑结婚》《诗礼传家》等四部影片。
叶以群编剧、欧阳予倩导演的《野火春风》,由顾而已、顾也鲁、舒绣文、高占非等主演。该片是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写一个女艺人的悲惨遭遇和觉醒。舒绣文饰女艺人方华,顾而已、顾也鲁、高占非等既是导演、制片,也是主要演员。影片上映后,得到香港文艺界的一致好评和鼓励。
《水上人家》是由顾而已和瞿白音编剧、顾而已导演,反映渔民的苦难生活以及对渔霸的斗争。主要女演员由黄宛苏、狄梵担纲,男演员由顾而已、顾也鲁、高占非、钱千里、王元龙等担任。因缺少资金,顾而已与顾也鲁等向各方面借贷,决心以最低的资金,拍摄上乘的作品。顾而已既是导演,又是主演;顾也鲁既是演员,又兼制片。因为摄影棚的租金每天要1000元,他们就以外景为主。全片十分之七的景都是在海上、渔港和山坡下拍摄的。经济拮据难不倒他们,反而磨砺了这些“患难之交”的意志。他们在香港长洲渔港租了两间简陋的房屋,大家睡地铺,吃大锅饭。导演顾而已就坐在地铺上分镜头。当时没有特技处理,又租不起摄影棚,大家天不亮就乘渔船出海,顶狂风沐暴雨地拍摄外景。顾而已说:“这样真实精彩的镜头,摄影棚哪里拍得到?冒死也值得。”没有钱搞后期制作,顾而已和副导演丁里就在房间里接片子,片子剪接好了,才请人看样片,靠借贷才完成了配音乐、印拷贝等后期制作。《水上人家》放映,香港进步报刊都给予了推崇和鼓励。
《小二黑结婚》是“大光明”的第三部电影,是根据赵树理小说改编,描写山西解放区新农民争取婚姻恋爱自主的故事。由瞿白音编剧,顾而已导演,由顾也鲁演小二黑,陈娟娟演小芹,郑敏演二诸葛,钱千里演庄于福,孙景路演三仙姑。香港地区政府知道《小二黑结婚》是拍解放区的故事,就处处刁难,规定柯达公司不准提供胶片,摄影棚不能租给“大光明”。好不容易,这些问题一一解决了。但是,拍到小二黑和小芹被人押到区政府一场戏,区长办公室要挂上毛主席像,出租片场的主任李化一看到毛主席像,怕特务捣乱,坚决不同意挂。导演顾而已说“解放区的区政府,怎么能不挂毛主席像呢?”后来,他们派人在大门口放哨,如果有特务来,即刻停拍。这场戏最后是在夜深人静时拍成的。
1950年,“大光明”的第四部影片原准备拍解放军渡江过程中,江畔村民一起参加战斗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取名《扬子江边》,请顾尔镡(顾而已的弟弟)编写。剧本正在撰写中,香港柯达公司的经理跑来说,香港地区政府有明确指示:“不论哪家公司,如果拍解放区的故事,一律不准出售胶片”。无奈,只好改拍《诗礼传家》。这是根据1946年四川永川县一个青年女子因为自由恋爱,被封建家法活埋的真人真事改编的。影片由陶秦编剧,陶金导演。主要演员有陶金、顾而已、顾也鲁、李丽华、裘萍等。这是陶金第一次担任导演,由顾而已掌舵,顾也鲁仍是制片兼主演。endprint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香港的电影工作者在司马文森、洪遒等地下党的领导下,学习了《社会发展史》《新民主主义论》等著作,还组成了“香港電影工作者学会”?当时香港地区政府禁止公开集会,“影学”活动只能秘密进行,经常是采用过生日、聚餐、旅游等方式聚会。1950年1月,香港同胞组织“回穗劳军团”,由司马文森、洪遒、齐文韶带队,“影学”排了《红军来了》《起义前后》《香港屋檐下》《旗》等七个短剧,去广州劳军演出。
顾而已与顾也鲁将“大光明”迁回上海
1951年3月,在夏衍、袁牧之的号召下,顾而已、顾也鲁等为了摆脱了香港当局对进步电影工作者的迫害,将“大光明”迁回上海。
大光明”迁回上海后拍的第一部影片是《和平鸽》,反映我国医务工作者抗美援朝的故事。由陶金导演,陶金、顾而已和顾也鲁都演医生,高占非演工人,女主演除了林默予外,顾也鲁还请曾跟他两次合作的银幕搭档周璇出演护士。
《方珍珠》是“大光明”回上海后的第二部影片。这是徐昌霖根据老舍的原著改编的,描写被蹂躏、被损害的曲艺演员翻身解放的故事。主要演员有陶金、顾而已、高占非、孙景路等,特邀京剧演员小王玉蓉主演方珍珠,还邀请了著名相声演员侯宝林、郭启儒,大鼓演员魏喜奎参加拍摄。顾也鲁还是既当演员,又当制片主任。
1951年底,上海将包括“大光明”在内的八家私营电影公司纳入国营性质的“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顾而已、顾也鲁、高占非等正式成为国营的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的成员。因其在“大光明”的经历,顾而已是导演兼演员,顾也鲁是演员兼制片。
“大光明影业公司”从香港创建到迁回上海,历时四年。从所拍的《小二黑结婚》等6部影片来看,这是创办人以一腔爱国热忱,本着建立进步的电影阵地和拍摄进步电影的宗旨,克服重重困难而努力完成的。今天看来,这种自筹资金,独立拍摄、独立制片、独立发行,搞活电影市场的经济体制是颇有借鉴意义甚至是值得提倡的。可惜在计划经济时代,“大光明”几个创办人为此大半辈子背负着“老板”“资本家”的沉重包袱,顾而已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高占非早早地离开了电影厂,只有顾也鲁还坚守着这份挚爱而艰难的电影事业。
顾而已惨遭迫害
正当顾而已和顾也鲁踌躇满志,要为中国电影事业大干一场时,史无前例的“文革”爆发了。他们(高占非已离开了上影厂)因在香港创办了电影公司,被作为“资本家”来批斗。上影的“造反派”让他们抬着“大光明影业公司”的牌子亲手烧毁。可叹,曾让两位“患难之交”引以为豪的一段从影经历,竟成了他们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沉重包袱。当然,顾而已最终被迫害致死的原因是因其与“文革旗手”江青有关的一段经历。
那还是1936年4月26日,电影明星赵丹和叶露茜,唐纳和蓝苹(江青),顾而已和杜小鹃专程从上海来到美丽的西子湖畔,在六合塔下举行集体婚礼。六位新人巧合“六”吉利数字,“合”则是百年和好之意。六和塔婚礼,为的是取六位新人永偕同好。介绍人是郑君里和李清,并邀请德高望重的沈钧儒律师证婚。
谁能料到三十年后,1966年,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临头,江青为了掩盖这段历史,对照片上的人物大动干戈,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除唐纳、李清在海外,杜小鹃早已病故外,其余人都难以逃脱这灭顶之灾。赵丹、郑君里被抄家、毒打并关进监狱。顾而已在屡遭迫害之后,终于不堪受辱,于1970年6月18日,在“五七”干校一个工具棚门梁上自缢身亡,时年55岁。同在五七干校的父亲顾也鲁,当时正在烧锅炉,闻此噩耗,顿时痛彻心扉。
我曾看过顾而已侄子顾小虎的一篇写家族的文章,他在回忆大伯父顾而已自尽的文字中写道:“而电影导演(指顾而已)却把自己两百来斤的身体交给了一条裤腰带。那一年他五十五岁,抽了大半夜的劣质香烟,勇士牌,市价一角四分。”这几句话读后一直让人心情沉重。我常想,抽了大半夜的勇士牌劣质香烟的顾而已在结束自己生命前,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曾经是那样的热情开朗,热爱生活、热爱家庭子女、尤其是热爱话剧和电影事业,并视之如生命。现在要让他丢弃这一切,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顾而已重组家庭后,又有了四个孩子,那年,大儿子胖胖(小名)才十几岁,小儿子大伟才8岁,妻子也还年轻。他之所以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一定是感到看不到希望,感到没有了做人的尊严。
张冠李戴的顾也鲁与顾而已
父亲顾也鲁与顾而已从1948年起,总被命运安排在一起。在香港期间,他们一起创办大光明影业公司,一起在同一部影片中担任角色,往往是顾而已演老年,顾也鲁演青年。如在《水上人家》中,他演渔行老板麦太公,父亲演麦太公的儿子麦老师;在《野火春风》中,父亲演青年学生陈正明,他演陈正明的姑丈李秉义;在《琼楼恨》中,他演专横跋扈的地主,父亲演地主女儿的情人音乐教师;在《诗礼传家》中,他演封建地主蒋封祝,父亲则演蒋封祝的侄子。在顾而已导演的电影《小二黑结婚》中,父亲在该片主演小二黑,正因为此,观众常常误认为顾也鲁是顾而已的儿子,也有人误认为顾也鲁是顾而已的弟弟。
“而已”“也鲁”中的“而”“也”确实容易叫混,再加上两人戏里戏外,如影随形地总在一起,被人弄错的事情时有发生。把“顾也鲁”当成“顾而已”的,首先是香港“大光明影业公司”的主要投资人张军光。他请顾而已吃饭商谈影片拍摄投资事宜,可请柬却写给了“顾也鲁”。父亲当时正与王丹凤在长城影片公司拍《琼楼恨》,收到了请柬,一拍完戏就匆匆赶去赴宴。但张军光的神情显然认为顾也鲁是不速之客,虽表示欢迎,却委婉地问道:“而已怎么还不来?请帖他收到吗?”父亲回答说:“我是在‘长城拍戏时收到的,还未回宿舍呢(二顾同居一个宿舍)”。父亲见老板一脸茫然的样子,意识到可能是请帖上写错了名字,才使自己有机会品尝了一顿丰盛的美餐。
当然,弄错名字并不都是好事,也有倒霉的时候。“文革”期间,顾而已是天马厂的导演,顾也鲁是海燕厂的演员,他们被分别关在两个厂的“牛棚”里。一天,有个外调人员来找父亲,要他交代自己的经历。父亲就把祖宗三代以及自己的全部历史如实汇报了。不料,外调人怒火三丈:“为什么不交代重庆的一段历史?”父亲平静地回答:“别的可能会想不起来,我有没有去过重庆,这点还很清楚,你们会不会搞错了?”可外调人员拿出的介绍信上竟清清楚楚写着“顾也鲁”的名字。管“牛棚”的人对父亲说:“你老实交代才有出路,蒙混过关只有死路一条!"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有去过重庆!”他们看父亲说得如此坚定,估计不敢抹掉这段历史,这才想起可能是找顾而已。endprint
1970年6月18日,顾而已在“五七干校”含冤自尽了。父親正在锅炉间烧水,女演员保琪来打水,悄悄地说:“也鲁上吊自杀了!”父亲一听被震惊了,不禁心痛万分,此时他已无心去纠正保琪说错了自己的名字。父亲在回忆文章中说:“我为而已之死黯然、怅然、愤然,在重庆、在香港,他演的是抗日戏,拍的是进步影片,却遭到置于死地的政治迫害,怎不令人为之心碎、意难平!”
电影圈内的朋友将顾也鲁与顾而已张冠李戴也是常有的事。1981年,父亲参加电影《子夜》的拍摄,此时离顾而已的去世已有11个年头了。可是,导演桑弧在片场,对着饰演杜竹斋的顾也鲁,还是“而已”长“而已”短地喊着,父亲知道他叫错了,也不去纠正,照常按导演的意图去演戏。
还有一件笑话发生在1983年秋天。父亲顾也鲁与王丹凤参加上海政协组织的文艺界赴闽慰问演出。期间,秦怡正在孙道临导演的电影《雷雨》中拍戏。拍戏之暇,秦怡告诉孙道临一则新闻:“丹凤和而已去福州演出了。”孙道临幽默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秦怡还坚持说:“我在电视中已经看到他们的演出了!孙道临笑着说:“不可能的事!”秦怡急了,强调说:“我亲眼目睹的事,还能有假?”孙道临还是看着她笑。秦怡这才悟到是自己说错了名字,丹凤是与“也鲁”一起去福建演出了。
我的小妹顾耘定居澳门,顾伯伯的一个儿子胖胖(只知道小名)也在澳门。因为是世交,他们还有来往。从小妹那里得知,伯母林佩玲和四个孩子的一些近况:三个儿子,胖胖在澳门,大伟在澳洲,小红在上海;一个女儿顾多加在加拿大定居,伯母基本上住在澳洲,他们的生活都还平稳。但那场劫难使年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永远失去了父亲,再也没有了父爱,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度过那些艰难岁月的?我的妹妹说他们都不愿提及往事,因为这个阴影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深埋在内心的悲痛也是难以言说的。胖胖曾说起他父亲自杀前,坐三轮车把他送回家,离别时给了他十元钱,还说“爸爸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了”。当时才十来岁的胖胖以为是指爸爸要回奉贤干校了,谁知是自己与父亲的永诀!如今,顾伯母和四个弟妹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还经常为教会做义工和慈善活动。他们兄妹都一直相信会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在那里,他们是会与自己的父亲再相见的!
从照片看,顾而已的子女与他们父亲很是相像。相比他们,我们作为顾也鲁的子女是幸运的。但我也一直感到自己有责任,用文字记录一些往事以表达对顾而已伯伯的怀念和敬意!
我常想:父亲顾也鲁与顾而已这对情同手足的影坛挚友,在天国见面时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们还会创建电影公司吗?愿他们在天国安好!endprint